2.世界上最最貪婪的少女
穿過縣界,霏霏細雨飄下空漠,附上車窗,抬眼不見晚霞。
臨近黃昏,火車在沿站靠停。
下次發車大約是十五分鐘后,牧村拓合上翻了七遍的雜誌,從包里取出寶特瓶喝水。
沉悶的車廂有乘客上來,周圍響起零碎的對話聲,一個婦女在安撫哭泣的小孩。
星野愛好奇地望向窗外,乘務員用溫柔的聲音提醒大家車內的燈光即將打開。
燈一亮,外面的世界好像突然暗了一分。
窗玻璃上倒影著星野愛的側臉,在牧村拓眼裡,那雙眼睛變得格外柔和、透明。
她站起身,把胸前的圍巾撥到脖子後面,用手推開車窗。
冷空氣席捲進來,帶著兩三顆蹤跡鮮明的雨點,但不足以打濕桌面。
和出發時相比,空氣的溫度降了不少。
星野愛把下巴縮進羊絨圍巾之中,只露出鼻子和眼睛。
一口白氣從柔軟的布料鑽出來,她將身子探到外邊,好看的臉頰眺望遠方。
似有似無的霧靄之中,烏鴉落在交錯的電線上,灰色的橘貓從低矮的屋舍跳下來,轉瞬消失不見。
「真美。」她說。
但這交談沒有對象,像是在自言自語。
視線從她微微泛紅的臉上移開,牧村拓將目光投向被雨水塗黑的大地,并行的鐵軌生了銹:「是高崎。」
「高崎?」她回身。
「之後是越后湯澤。」
「這我倒是知道。」
「你要去哪?」他隨口問,把寶特瓶收好,一手搭著桌子,一手托起下顎,眼睛凝視星野愛。
「越后湯澤吧……」星野愛將食指抵在唇上,「其實去哪都一樣,我只是想去一個可以放鬆的地方休息。」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牧村拓點頭:「溫泉,賞雪,滑雪,吃草莓村的『越后姬』,體驗手打蕎麥麵,享受熱騰騰的炸天婦羅。我為這個來的。」
「你很了解這一帶嘛。」
他晃了晃上車前買的旅行攻略。
「喔,竟然還有這種東西!」星野愛眼睛一亮。
牧村拓把冊子遞給她,她很自然地接過。
為了防止毛毛雨打濕紙張,她把窗戶嚴嚴實實地關好,然後坐回位置翻了幾頁。
「喔,喔~」她對著小冊子時不時發出驚嘆,偶爾還象徵性地點頭。
「還不錯吧。」
「東京外面還有這種地方,」星野愛啪的一聲把冊子合上,抬起頭說,「東京,真厲害!」
「這和東京沒關係了吧。」
「日本那麼小,全算進東京里也沒問題啦。」
「正常才不會這麼想吧。」
「這不就說明我和誰都不一樣?」她露出有些得意,又有些搞怪的笑容。
牧村拓想了想:「算是。」
在制服裡面添了件厚衣服的乘務員從過道經過,被座位上的少年和少女吸引了視線。
但也只是匆匆看一眼,身影很快離開。
星野愛繼續打開冊子翻閱。
「這個地方,」過了一會兒,她用那修長的手指對準攻略上的一幅插圖,「看起來很好玩的樣子!」
牧村拓盯過去:「輕井澤。」
「也在那?」
「你說越后湯澤?」他調整了下坐姿,「離那不遠,應該說是周邊吧……東京的周邊的周邊?」
「這個說法真有趣。」她聲音讓人安心。
牧村拓揶揄她:「這樣子,我也是和誰都不一樣的人了。」
「不愧是你!」
「過獎。」
「但我們就一樣了呢。」
「總會有點相似的地方。」
「去完越后湯澤,就去輕井澤吧!」星野愛突然站起來說。
她臉上掛著期待的表情,連眼角都漾著笑意。
牧村拓看著她,總感覺她像是天真的十歲小孩。
她也定定地注視牧村拓,雙手支在桌面,旅行攻略被她壓在手心下面。
「嗯?」
「我和你!」
「怎麼突然說這個。」他問。
「反正我們的目的地都一樣,」星野愛說,「你不也是來旅行放鬆的嗎,乾脆一起玩個徹底!」
「我倒是沒問題,」牧村拓回答,「不過你不怕?我們才剛認識。」
「你才十七歲,我怕什麼?」
「十七怎麼了。」
「花一樣的年齡,」她說,「這種年齡怎麼會犯罪嘛。」
「犯罪者怎麼能從年齡判斷。」
「怎麼不行?畢竟那麼年輕。世界上還有那麼多人可以去見,還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去玩,還有那麼多……」
她停下來,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辭彙,牧村拓順著她說:「還有那麼多?」
彷彿在懷念某種逝去東西一樣,星野愛的眼神難得顯得有些落寞。
她輕輕開闔櫻花色的雙唇,將聲音放低:
「各種各樣的愛。」
「愛?」
「是。」落寞之色轉瞬即逝。
「不管怎麼說,總之看得出來……」沒等牧村拓先張口,星野愛突然把身子壓上來,眯起眼睛和他對視,「你,絕對是個好人!」
一股比剛才更加強烈的香味鑽進鼻尖,滲入牧村拓的每一個毛孔,他感覺自己彷彿置身花海之中。
「謝謝。」
「看吧,連這也要道謝。」星野愛坐回位置,像是有了新發現似的滿面春風。
「我想你也一樣。」牧村拓笑著說。
「錯!」
塔台的遠光閃在星野愛臉上。
窗外邊,天色逐漸變暗,沿線的路燈像是早就準備好似的全部亮起。
星野愛了不起地回答:
「我是星野愛,是這個世界上,最壞最壞,最最貪婪的少女!」
這一刻,連迷人暮色也化作了背景。
她目不轉睛地盯視牧村拓。
那是一雙擁有一切美好的眼睛。
在瞳仁的深處,流淌著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的彩色液體,旋轉出難以置信的圖形。
「了不起。」牧村拓收回失神的目光。
「是吧!」星野愛溫柔地撥開耳邊的長發。
「那我就是世界上最禮貌的十七歲少年。」
「好。」她點頭,「牧村君是世界上最禮貌的十七歲少年!」
「謝謝你認可。」
「對了,」星野愛忽然想起似的開口,「餓了嗎?帶吃的了?」
「帶了巧克力,餅乾,麵包。」
「都是我愛吃的!」
「是你餓了啊?」
「我只買到一份便當。」她將用塑料盒和保鮮膜包裝的即食便當從包里拿出來,放到桌面。
裡面有白米飯,炸雞塊,章魚燒,胡蘿蔔和幾朵新鮮的西蘭花。
「很豐盛嘛。」
「那我和伱交換。」
「交換?」
「用便當換你的巧克力。」
「當然可以,送你也沒問題。」牧村拓將巧克力從包里取出來遞給她,「這麼喜歡吃甜的?」
星野愛接過一起送來的巧克力,蘇打餅乾,點了下頭:「嗯。」
牧村拓沉吟似的望著她。
「怎麼了?」
「謊言。」
「什麼謊言呀?」她若無其事地說。
牧村拓看著她手裡的巧克力包裝:「你不喜歡甜食,或者沒那麼喜歡?」
「什麼是喜歡呢?」她來回撥弄錫紙包裝,「不討厭就算喜歡吧?」
「哪有這樣定義的……」
「總而言之,是無關緊要的謊言。」
「這倒是。」牧村拓沒再開口。
兩人解決完晚飯的時候,火車已經啟動很久。
正值十一月的天空早就黑成一片,抬眼望去,遠方山體卻泛著可愛的白色。
夜晚,用圍巾枕著手臂的星野愛,趴在桌上乖巧地睡著了。
路途遙遠,車身搖搖晃晃,在一片岑寂之中,火車運行的咣當聲愈發明顯。
車廂里的燈是不太耀眼的淡黃色,窗玻璃像塊顯示屏幕一樣展現著外面的北國風光。
仔細看去時,這塊玻璃又彷彿成了清晰的鏡面,始終浮現出星野愛那淡淡的睡顏。
她是世界上最最貪婪的少女。
對少女而言,這句話不是謊言。
心裡想著明天旅行的事情,牧村拓收回視線。
他將有線耳機接上手機,用免費試聽的音樂器播放了一首《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選擇單曲循環。
閉上眼睛,困意逐漸襲來,他靠在軟墊上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