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復哀之

第12章 復哀之

第12章復哀之

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沉默中,車隊來到了一處依著矮丘而落的莊園前。

這裡應是前朝皇宮的最北邊。

已然破損的城牆在不遠處聳立著,無言的訴說著往昔的雄渾威武,叢生的雜草掩蓋了城牆腳下的殘敗,枯榮了許多年頭的爬山虎與苔蘚攀附其上,很形象的演繹著王朝興亡乃是周而復始的永恆旋律。

城牆前方,被木柵欄圍出了很大一片地方。

很大一部分都以沙土鋪平,不留任何樹木或起宅屋,尤顯四野空曠。

無需猜測便可瞭然,此處定是給駕車、賽馬、比射、投石以及角抵等娛樂預留的場地。

另一小部分則是錯落分佈著幾處亭台與幾間廬舍,以曲曲折折的連廊將之串聯起來,也順勢將場地分割成了多個小空間,將石案、爐茶、筆墨、琴台、棋枰、木劍、投壺等雅趣之物落差閑置其中。

兩者結合,算是將武事之樂與文雅之趣皆包羅其中了。

自然,對比前朝漢靈帝那包羅市集、校場、(衣果)游館、驢車華蓋、胡風趣雜以及萬金堂等的西園,自是無法比擬的。

隨著天子入內的夏侯惠,對這些閑情雅緻一點興趣都無。

倒是留守此地莊園的侍從提前得悉了消息,早早就準備好的宴席令他頗為欣喜。

不僅在每張案几上都擺放好了酒水與乾果蜜餞,且還在不遠處炙烤著全羊與燕雀,那隱約瀰漫過來的香味,讓早就飢腸轆轆的他食指大動。

就是有點可惜,天子乃是飽餐而來,並沒有讓人將烤肉奉上來。

「今得閑暇,與諸卿同樂。」

高據案台之上的天子曹叡,甫一坐定,便舉起酒盞向眾人邀杯,「此地非朝堂,諸卿亦不必拘束,當率性而為,盡興而歸!來,飲勝!」

「唯。」

剛剛入席跪坐的眾人,皆直身雙手舉酒樽向天子賀罷,一飲而盡。

在外圍待命的莊園主事監也不等天子吩咐,見天子與眾人賀飲罷,便連忙揮手示意伎倡入場。一時之間鼓箏爭鳴、絲竹靡靡,體態婀娜的伎者魚貫而入,倡者引頸舒展歌喉,也讓平時極重儀態的眾人個個興高采烈,觥籌交錯了起來。

其中,連續飲了數盞的天子頗為放浪。

可能是還沒有到穩重的年紀,抑或者是未繼位之前經歷了太多糟心事的關係,此時的他不僅毫無人君威儀的斜斜靠在案幾沿,且還改為很不雅的盤坐,豎膝以手支頤,時而拊掌讚許一聲,時而揮手示意他人滿飲,形態與那些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無異。

君主以身示範,臣下自然迎合同樂。

眾人或有屢屢舉杯邀他人飲者,或有輕輕擊案搖頭晃腦與歌和者,亦有兀自拈鬚闔目自作思者,百態橫生,各有不同。

而夏侯惠此刻在百無聊賴的吃著乾果。

他本是想吃炙羊肉來的。

當天子聲稱眾人皆可率性而為後,在最末席的他就偷偷揮手招來不遠處的主事監,讓其去取些炙羊肉來。

哪料到,那主事監竟不肯。

聲稱天子不使人上肉食之前,他不敢擅專給眾人奉上。

更不可能單獨給夏侯惠取肉來。

不過,乾果蜜餞這些佐食倒是不限量的,若是夏侯惠腹中飢餓難耐,他便讓人多添一些。

對此夏侯惠只能聊勝於無了。

乾果雖不耐飢,好歹也能墊一墊。

拜興緻很高、時不時就舉杯與眾共飲的天子所賜,他都空腹飲了好多酒了。心裡藏了太多事情的他,可不敢讓自己醉酒。

少時,歌舞皆止。

席位在天子右側的曹肇,喚人取來樗蒲,趁著酒興笑顏邀天子曰:「三日之前,陛下與臣以衣物作賭,臣僥倖勝之。然臣歸家后,卻發覺所贏衣物中仍少博帶,不知陛下可與臣再作賭一番,讓臣得以集齊褒衣博帶出行否?」

「哈哈哈,有何不可?」

面色已經有些酡紅的天子曹叡,聞言放聲大笑,「不過,長思何以己必勝邪?朕今日必然取回褒衣也!」

樗蒲,本為博弈棋類。

是由六博演變而來,與宴飲結合后成為酒令文化之一。

乃是木製五枚牌子,每枚兩面,一面塗黑,畫牛犢;一面塗白,畫雉,一擲五子皆黑者為盧,為最勝采;五子四黑一白者為雉,是次勝采;依次類推。

早期宴飲行酒令,不過是負者罰酒、勝者可免。

但隨著世風推移,慢慢成為了士庶喜聞樂見的賭博遊戲,勝負皆以錢財算。

民間不乏武斷鄉曲的豪右開設樗蒲場,誘使黎庶參與其中,以此達成放貸、奪他人田畝或產業的目的。

已然成為有識者不為的惡習了。

而如今,身為近臣的曹肇竟然邀天子戲耍,並約以賭注,由此可見他並非直臣也。

但天子曹叡對此非但毫無察覺,反而樂在其中。

不止欣然而應,且還招何晏、何曾與秦朗三人不顧尊卑的同席而坐,一併玩耍。

不是說此番出宮乃是設宴以詩賦為樂嗎?

怎麼就耍起了樗蒲呢!

看到這一幕的夏侯惠,不由啞然。

待將視線撇去並沒有參與其中的王肅身上時,卻發現他早已闔目神遊天外,對如此荒唐之事視而不見,並沒有依職責規勸一二。

或許,他先前有過規勸的。

但天子沒有聽從且還樂此不倦,故而不做無謂之事了。

唉.

看來,我想為曹魏續命,面臨的困難非止於士族做大。

心中感慨了一句,夏侯惠陡然覺得略帶清香的乾果變得很難吃,索性也學著王肅那般闔目養神,來個眼不見心不煩了。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很暢快笑聲的起伏,打斷了夏侯惠的靜思。

睜開雙眼一看,只見曹肇正喜逐顏開的拱手做謝,而天子則是略帶惋惜的搖著頭,原來是分出勝負了。

「罷了,罷了。」

天子曹叡悻悻然的擺了擺手,語氣有些不甘,「樗蒲之戲非朕所長,長思勝之不武也。若欲朕賜下博帶,長思還需舞劍助興一番。」

「敢不承命?」

聞言,曹肇斂起笑顏,起身執禮,「陛下,臣獨舞無趣,不若讓平叔以歌和之,同為陛下賀興。」

「好,依你。」

天子頷首,側頭看向何晏,「平叔同樂。」

「唯。」

何晏躬身行禮,回到自己坐席自斟飲了一盞潤喉后,方步入宴席中央;此時曹肇也接過侍從遞來的木劍橫陳於前,微微曲膝,做好了起舞之姿。

待二人對視了一眼,便作歌起舞。

何晏眉目清秀、膚白勝女子,且兼峨冠博帶,踏步而歌之際,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之畫中仙;而曹肇體態修長、面容嬌美,舞起劍來雖無有軍陣的雄渾壯烈之勢,卻勝在賞心悅目,浩浩乎如馮虛御風。

二人聯袂作樂,任憑誰有緣與會,都會由衷的發出一聲稱讚:好一對璧人啊~

天子曹叡對此亦頗滿意。

歌罷舞終之際,他不吝開心顏,「甚妙!當賞!」

也終於想起了今日出遊的初衷,出聲邀眾人曰,「今日以詩賦為樂,諸卿皆俊才,不可推辭,且施胸中文墨,悅於朕者,賞!」

「唯。」

眾人領命后,皆自顧垂頭蹙眉釀文思。

唯獨夏侯惠例外。

因為天子終於讓莊園主事監將炙羊肉奉上,依次分給眾人了。

是故,宴席上出現了很怪異的一幕——天子曹叡正在舉盞慢飲,伴駕近臣正在搜刮文思作腹稿,而夏侯惠則是在大快朵頤。

也很快被天子注意到了。

不過有了東堂內的前車之鑒,他並沒有覺得夏侯惠是在蔑視天子的權威。

相反,他此刻心中還泛起了新奇。

嘗聞夏侯稚權年少有文名,然而洛水逢厄后,便不復喜文事,亦不復有屬文之舉。今眾人皆作思,而彼獨異,莫非胸中已有文章乎?

天子曹叡自作思緒,視線也定定的附在夏侯惠身上。

應是有所感吧。

吃得七分飽的夏侯惠,從袖子里取出絹帛拭嘴后,於自斟酒水時,還昂頭向天子的席位看去,也正好對上了天子曹叡的視線。

「夏侯卿,此間酒肉可美乎?」

天子曹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出聲發問道。

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夏侯惠憑案起身,恭敬作答,「回陛下,酒肉甚美。」

「嗯」

輕作鼻音,天子曹叡仍然很溫和的問道,「朕之酒肉美,不知卿之詩賦美否?」

此時,與宴之人皆被二人的對話打斷思緒,各自靜候下文。

而夏侯惠目不斜視,聽罷天子之問,不假思索便作答,「回陛下,惠入此地以來,見前朝宮牆猶存,心有所感,回想起早年惠游長安,曾尋秦皇阿房宮廢墟之事。今陛下有命,臣且以阿房宮為題作賦,美或不美,唯陛下定論。」

話落,不等天子再次發問,便徑直朗聲而頌。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說到此處,夏侯惠略作停頓,將聲音轉為激昂,幾乎一字一頓。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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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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