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且試
經自家細君的開導,夏侯惠當即便給夏侯和做了回執。
讓其代邀丁謐於翌日未時一刻,在陽渠塢堡西邊的冷泉塢相見。
之所以如此倉促,是因為他得悉消息,聲稱班師回朝的秦朗將至河內郡了。估計三日後,天子曹叡便在廟堂公卿的陪同下,閱師賞功饗將士了。
而將地點定在宜陽縣的冷泉塢內,則是那邊偏僻清凈,京師各家權貴都鮮有踏足,可避免二人會面被他人所知。
再者,他自己也不想離家太遠。
本著二人若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直接作別歸來與細君賭書潑茶也能快些的打算。
至於丁謐對此是否會芥蒂,他無所謂。
會面又不是他提的,一點都不熱衷,若是彼不來赴更好。
事實上,丁謐一點芥蒂都無。
且是在翌日清晨,早早就在洛陽城門等候了,城頭甫一啟鎖便率先牽馬而出,一路往宜陽冷泉塢疾馳而來。
惟恐路途遙遠,而自己無法在未時一刻趕到冷泉塢。
緣由是枯等了二日的他,還以為自家門楣落寞且自己先前不往來,讓夏侯家已然不願意與他再有瓜葛了呢!
更重要的是,被罷黜且禁錮的他,現今覺得自己重振門楣的希望渺茫了。
這個念頭誕生於曹爽攜帶賊酋柯比能首級歸來洛陽的那日。
是的,他對曹爽有些失望了。
自從他前來洛陽任職后,便通過夏侯玄與曹爽結識。
那時曹真猶在世,乃魏國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且曹爽本人恭謙、接人待物有其父「內不恃親戚之寵,外不驕白屋之士」的風範。
故而,他與曹爽傾心相交,以期有朝一日彼可助他重振門楣。
哪怕在曹真已薨、自身被禁錮之時,他仍對曹爽信心滿滿,仍將之當作可依附的、可施展自己才學與實現抱負的恩主。
但他的堅信不疑,被那一夜不經意的發現打擊得支離破碎。
攜賊酋之首歸來報捷,使天子曹叡大悅開懷、廟堂諸公爭相頌讚國威,也令當事人曹爽揚名朝野、人皆側目。
是夜,已故大司馬門第所在的街衢熙熙攘攘,人不得顧、車不得旋。
身為友朋的丁謐也是前來作賀者之一。
但他知道自己已然被禁錮,為了不遭他人白眼非議,便走了供仆婢行走的側門而入。
曹府的管事認得他。
且如他之意引到後堂人坐,奉上吃食酒水,並知會了曹爽。
曹爽還是很欣喜他過來作賀的。
雖無暇分身,但恐有怠慢之意,便特地讓弟曹訓過來作陪了片刻,並知會丁謐說待其他作賀者飲宴罷歸后就過來秉燭同樂。
丁謐對此頗為理解,哪怕是自斟自飲等了很久都毫無芥蒂。
確實是很久。
待前堂飲宴罷散時,曹爽過來之際已然是夜半萬物寂靜時了;而有些不勝酒力、百無聊賴的丁謐也伏案假寐了。
或許是酒意作祟罷。
在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與曹爽輕輕「彥靖可是睡著了」的喚聲中,他猶伏案不應答,想著等曹爽靠近些再陡然起身作弄以為樂。
但飲宴將近大醉的曹爽沒有再步前,而是順勢坐下自言自語了起來。
絮絮叨叨的說了好多。
如感慨自身此些年謹言慎行、兢兢業業任事,但朝野對他的評價唯有恭順規矩而已。
如感慨自己年少入闕使君、歷任多職,但天子卻是讓他此番隨軍北伐后才會授予武衛將軍之職。而夏侯獻在宮禁中無所事便能接任中領軍,屯騎校尉曹肇與驍騎將軍秦朗則是直接被授職,由此可見自身何其不易也。
自然,他絮叨至此,難免會嘟囔幾句夏侯惠。
畢竟最讓他意難平的,當屬出仕最晚且行事狂悖的夏侯惠被授職中堅將軍了。
這些類似發泄情緒的醉話,伏案假寐的丁謐聽了毫無感觸。
因為曹爽在很早之前就私下多次向他傾訴過了。
也罷了作弄之意,剛想起身寬慰好友幾句,但曹爽接下來的話語卻令他不能再起身。
「彥靖可知我之喜乎!」
他有些亢奮的如此喊了聲。
然後便將秦朗有意藏匿夏侯惠謀划之功,轉而讓他攜賊酋之首歸來洛陽之事說了;還將今日白晝獲得的恩榮——天子曹叡贊他有父風,勉勵他當繼父之後,力爭早日成為社稷砥柱、國之干城。
且還是喃喃複述了好幾次。
不管語氣還是神態,都有些忘乎所以。
是的,神態。
在他喊出「知我之喜」時,丁謐就微微睜開了一隻眼偷瞄他了。
也頓時覺得曹爽與自己都很蠢!
雖然在先前的傾心相交中,讓他早就知道曹爽不過中人之資,但他仍覺得彼是足以依附的恩主。
緣由無他。
在不乏心計的他輔佐之下,恭謙且善納人言的曹爽不需要過人的才幹,也能成為廟堂重臣,甚至是迎來位極人臣的榮光。
但他如今才發現,曹爽竟是如此的愚不可及!
天子曹叡的勉勵不是君主御下權術的慣常手段嗎?
從「虎步關右吾不如也」到「軍中呼為白地將軍」的實例,才過去多少年?
自魏武曹操以降曹家刻薄寡恩之舉還少嗎!
一句嘉獎而已,有甚可欣喜的!
且還是稍微得志便有忘形之態,如此之人乃成大事者邪?
而丁謐也將自己給罵了,是覺得自己此些年竟將希望寄托在這樣的人物身上,同樣是幼稚可笑之徒。
在那一夜,醉意深深的曹爽獨自喃喃了好久,於欣然鼓舞壯志躊躇中進入夢鄉。
而丁謐則是伏案懊惱到晨曦破曉。
且在離開之際,還以曹爽宿醉為由讓了曹家管事莫要將之叫醒,免得自身被盛情挽留下來。
也正是這一夜過後,丁謐生出了另尋可依附之人的心思。
但不是徹底放棄曹爽了,而是想騎驢找馬。
畢竟,以他的處境,縱使尋到了合適的人選,別人也未必會願意被他依附。
在這種心態中,不可免的,有血緣羈絆的夏侯惠就進入了他的視野。
尤其是待夏侯惠歸來洛陽后,翌日便被天子曹叡召見,且隔天就將其進獻的兩匹小馬駒,分別賜給了夏侯衡長子夏侯績、秦朗之子秦秀。
以丁謐的心智,當然能揣摩出天子曹叡賜馬之意。
無非,為了告誡將夏侯惠逐出府邸的夏侯衡不可再遷怒、讓如今中軍將率之中唯一被委以假節督兵過的秦朗,要與夏侯惠和睦相處、彼此扶持。
對,天子就是在昭示著他對夏侯惠的寵信。
也讓丁謐不由對夏侯惠的過往事迹細細理了一遍,然後瞠目結舌。
他倏然間發現,原來在當今諸多宗室元勛子弟之中,夏侯惠才是簡在帝心、被天子曹叡最為器異之人!
想想就知道了。
曾有謝恩索馬、作賦犯顏直諫之舉,但天子曹叡竟是沒有將之左遷或罷黜。
咆哮廟堂、怒斥重臣也只是被左遷前往淮南,且僅左遷兩三年的時間就轉為遷為中堅將軍了!
且在淮南期間,他上表提及「士家可憑戰功贖身」的變革,天子曹叡竟不顧廟堂諸公勸阻,一意孤行徑直付諸於行了。
最讓人無語的是這次北伐鮮卑。
夏侯惠作為一個職責在淮南戰場的將率,竟會被天子遣去并州參與戰事,僅用歸來成親而恰逢其會的理由就能解釋嗎?
難不成偌大個魏國,除了夏侯惠之外就沒有將率可用了?
這個答案,丁謐是知道的。
魏國不曾缺少過將略超群之人,而是絕大多數人報國無門。
因為這些可彰顯才幹的舞台,都被如同夏侯惠這般的「幸運兒」給佔據了。
所謂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
丁謐混跡在京師洛陽不少年了,自然也有「聞弦歌而知雅意」之智,尤其是他與夏侯玄也很熟稔,有實實在在的參考例子。
故而,他也早早恭候於道,創造了與夏侯和「偶遇」的機會。
也正是因此,他對夏侯惠略顯苛刻的會面時間與地點,心中毫無芥蒂。
有求於人,且還是自身先前無意攀交嘛~
哪敢計較太多呢?
至於能不能得償所願.
夏侯惠既然願意見面,想來還是念及血緣羈絆的。
試一試也好。
試了,或許有可能;不試,便永無機會。
且若是被夏侯惠拒絕了,自身也能斷了「另尋恩主」之念、拋卻不甘,安安分分的繼續與曹爽傾心相交。
帶著這樣的想法,丁謐在午時三刻便趕到了宜陽冷泉塢。
還特地整理了一番儀容,不顧暮秋天寒,取來冷泉之水凈臉,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更清晰些,也能好好斟酌言辭,為接下來的會面打好腹稿。
夏侯惠來得有些晚。
準確而言,是丁謐來得早了。
依著約定的未時一刻,一身燕服的夏侯惠與細君王元姬在數位扈從的陪伴下,徒步來到冷泉塢。
嗯,他覺得自己不會與丁謐攀談太久。
故而將會面當作了出遊賞景,本著至多半個時辰結束攀談,便順勢攜妻漫步山嶺泉石間,權當是在趕赴淮南之前溫存歲月安好罷。
待至,讓王元姬別屋暫候后,他才緩步往約定的泉上松林。
遠遠見一約莫三旬之人,正襟危坐於樹下,便遙遙拱手發問,「敢問足下,可是彥靖兄否?」(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