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鷙鳥

第165章 鷙鳥

在等候半個時辰仍無果后,樂良還讓人前去北邙山尋了一番。

待從莊園管事口中得悉夏侯惠早就望著虎牢關東去后,他才急匆匆的趕回宮闕復命。

是的,天子曹叡根本沒有大醉。

天子自繼位以來一直都有勤政美譽,所以在飲宴時看到孫資與尚書台左僕射徐宣時不時就避席一下,便佯作多飲順勢歸來了崇華後殿。待取水凈臉且尋了幾顆腌漬的青梅稍緩酒意罷,就靠在側榻上小憩,讓人召劉放、孫資以及徐宣過來,詢問方才乃是何政事竟讓他們在飲宴同樂時頻頻避席。

嗯,自將陳矯轉為侍中后,曹叡便以虛尚書令職,以左右僕射分領尚書事。

其中左僕射徐宣署理政務,右僕射衛臻主選舉事。

少時,三人至。

中書監劉放將司馬懿請罪述表呈上,且待天子曹叡看罷,便不吝盛讚司馬懿戰後處置建議的妥當、可為廟堂省心與裨益國力等等。

對此,天子自是心中欣悅。

不但讓尚書台迅速擬詔,悉數准了司馬懿的建議,還興緻勃勃的問起了對討平安定郡北部叛亂將率的錄功封賞。如要不要以讓司馬懿歸來洛陽述職,順勢將幾個有功將率帶回來,他也在北邙山莊園賜宴以示恩榮等。

嗯,他並不擔心,司馬懿歸來洛陽后蜀兵驟然來犯,各部駐軍抵禦時群龍無首、手忙腳亂的。

還有張郃鎮守在隴右約束雍涼各部呢!

對於天子的問話,徐宣只是埋首在案錄劉放口述之言擬詔書,半點都不分神。

因為他知道但凡有劉放與孫資在,這種問題根本輪不上他來插嘴。

況且,天子也早就習慣了。

類似這種問題,也根本不會諮詢尚書台的意見。

果不其然。

在一旁的孫資聞言便直接接過了話腔。

乃是以司馬懿身為託孤重臣、恩榮已無可復加,以及時將入冬雍涼各州郡糧秣調度與各部駐軍馬兵械修繕等事務繁忙為由,勸說天子就莫將他召回來了。

再者,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職不過是坐擁兩萬餘落的賊酋而已。

討平了叛亂也不算什麼殊功。

若天子有心嘉獎,只需下詔對司馬懿嘉勉以及對有功將士多賜下資財就好了。

曹叡聽罷,略作沉吟,便頷首以為然。

也頓時覺得今晨閱師饗將士,令自身心情亢奮太過,以致現今甫一聽聞戰捷錄功,便忍不住喜逐顏開、不吝恩榮。

然而,他很快就被澆了一頭冷水。

見他採納了自己建言后的孫資,倏然話鋒一轉,輕聲謂之,「陛下,北伐鮮卑大軍雖已歸來,然而於廟堂而言,并州之事猶未了。」

說罷,不等曹叡發問,便將早就準備好的田豫上表遞了過來。

也讓曹叡看了,臉上的笑容冰消雪融。

且沉默了半晌后,還有些無奈的搖頭嘆息出聲,復取一顆腌制青梅塞如口中,品咂著似甜猶酸的滋味。

因為田豫的上表,是向廟堂討要錢糧與勞力的。

想要將河套平原重新納入魏國版圖,招撫各雜胡部落歸附需要錢糧;駐軍維護地方治安秩序需要錢糧;修繕關隘、郡縣官署以及道路需要大量勞力。

諸多項支出僅憑著雁門郡可支撐不了。

才剛開始屯兵陘北大興屯田的田豫,更亟需來自廟堂的支持。

不然,曠日持久,待北伐柯必能大捷的軍威消散后,也只能對各雜胡部落推行羈縻政策、對河套平原只是維護名義上的統治了。

天子曹叡當然不願意邊塞大捷之功付諸東流。

但他也很清楚現今國庫空虛。

雖然自魏武曹操興屯田制以來,積穀於地方郡縣,讓大軍征伐四方皆無運糧之勞;但在漢胡雜居、豪右尤多的并州,當真是沒怎麼推行過什麼務農殖穀啊!

哪怕是梁習任職刺史時,官府的屯田所得也不過是堪堪足供駐軍與僚佐俸祿而已。

軍糧也就罷了。

田豫如今麾下沒有多少兵馬,今歲且賴雁門郡支持,日後屯田自給還是能做到的。

但所需的錢財與勞力,令曹叡有一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感觸。

要知道漢末時期的群雄涿鹿,當屬北方與中原喪亂最多、民生最為雕敝,此從魏國在太和元年才復行五銖錢改變民間以物易物的事迹中便可見一斑。

再者,是魏國自曹丕執政伊始至今,戰事太頻繁了。

動用約莫十萬大軍的戰事幾乎隔年就來一次,萬餘將士的小戰更是年年歲歲都有。

且還是敗績更多!

石亭之戰令大河以南的中原腹心之地積儲揮霍一空,以致荊襄戰線都要依靠司隸的錢糧來供給。

而抵禦蜀兵的困難就更大了。

已然到了雍涼諸部不卸甲、洛陽中軍不釋鞍的地步。

早在數年前就需要冀州的支援,徵發了農丁五千人趕赴隴右上邽縣屯田。

縱觀曹丕繼位以來,魏國對蜀吳的戰事,能扼守住城池不失都算是慶幸,因為無功而返常有、大敗時有之。

戰事不管勝負都要損耗大量的錢糧輜重,更莫說是大敗時丟盔棄甲、輜重喪損無數了!

人力物力無休止的消耗,即是國庫空虛、國力衰退了。

或是說,并州幽州一直都是賴冀州支撐的,如今曹叡復從冀州徵調前去支援田豫便是。

但征伐遼東公孫淵同樣是不可免之事啊~

拆東牆補西牆,不過能緩解一時罷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相反,日後若迎來兩廂皆有事時,恐還因一時權宜而大受其弊。

伴著曹叡的沉吟,殿內陷入了好一陣的沉默。

孫資是靜候著天子問策。

他乃太原人,對并州邊塞之事頗為熟悉,在看到田豫上表是就細細斟酌過,也大致有了應對的舉措。

畢竟偌大的魏國,想給予田豫些許人力物力支援,擠一擠還是能做到的。

且他能任職中書令那麼久,可不是靠諂諛獻媚而得位。

至於他為何沒有直接提出來

這不是為了啟發天子發現秦朗戰後安置的失策嘛!

而已然擬好詔書的劉放與徐宣,則是不敢打擾天子的思緒,故而同樣也沒有作聲。

只不過,他們等得有點久。

因為曹叡想著想著,心思就轉到那日召見夏侯惠時,彼對如何安置泄歸泥與戴胡阿狼泥部落族眾的建言了。

這兩個部落的族眾可都是現成勞力啊!

若是能取他們十之三四編籍落戶,募壯者為卒、令羸者屯田畜牧,以田豫的能力,復河套平原入魏國疆域不在話下。

而錢糧從何而來

暫且先從司隸與冀州分別調撥一部分罷。

日後再從國庫分批次供給,應是能支持到田豫屯田畜牧自給了。

想到了這裡,曹叡陡然又覺得口中腌制青梅那似甜猶酸的滋味很不錯,至少在解酒意這方面是很不錯的。

也不由當即高聲喚來侍宦,讓其去叮囑在宮禁戍守的樂良將夏侯惠尋來。

待侍宦領命而去,曹叡見劉放等三人面帶訝然之色,便笑顏潺潺的將夏侯惠面君時所提建言,挑些緊要的複述了一邊。

末了,又將自身所思托盤而出,然後如此發問,「諸卿以為,朕若挑選稚權之意推行,可否緩解平北將軍田國讓之急否?嗯,邊塞之事不可耽擱,諸卿且細細作思量,務必周全,力爭今日有所定論。」

「唯。」

三人皆恭敬作聲。

但聽罷話語的須臾間,心中所思皆乃是——

陛下竟是以政略之事問策於夏侯惠?

被朝野上下諷為「廟堂匹夫」之人,竟已然蒙聖眷如此之隆乎?!

但不同的是,徐宣乃垂首自作思;而劉放與孫資則是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后,方耷拉下了眼帘。

也不怪他們詫異。

畢竟,自魏武曹操創業伊始,諸夏侯曹便幾不參與政務,唯督軍掌兵而已。

就連已故大司馬曹真,也就一開始受託孤時協助當今天子處理政務,但天子大致熟悉了以後,便自請出鎮雍涼了啊!

出仕還沒幾年與任武職、觸怒過天子且面折大臣於朝的夏侯惠,竟被天子以政務詢之,如何不令他們驚詫呢?

所以,他們此刻也開始在心中消化著這個信息。

如徐宣陡然想起了征虜將軍、領東中郎將,使持節都督青徐諸軍事的桓范。

桓范,字元則,出身於龍亢望族桓氏。

因為乃魏室桑梓故里的關係,才學不缺的他自曹操時期就被見重了。

而徐宣想到了他,則是因為昔日桓范任職中領軍時,以左僕射有缺向天子曹叡推舉了自身。

這倒不是徐宣與他結黨營私,而是想著禮尚往來。

他覺得桓范身為魏室的桑梓故舊,應是想從自己口中知道夏侯惠簡在帝心的。

尤其是青徐素來作為淮南戰線的后鎮。

每每賊吳興兵來犯之時,青徐駐軍也不乏引兵馳援。

再者,徐宣乃廣陵人,與已故司徒東海人王朗不乏親善與敘話桑梓情,看在夏侯惠乃王家之婿的份上,若能促成桓范與其親近也算是一件美事。

至於劉放與孫資,心中更多的是私利。

他們執掌廟堂中樞已然很久了,年紀也不小了,所思所慮不止是想繼續掌權下去,更有了自身到告老乞骸骨時「安全著陸」的綢繆之心。

因為護軍將軍蔣濟早就上疏抨擊過他們二人專任之權了。

且廟堂僚佐、圍繞在天子身邊的宗室近臣也不乏嫉恨他們專權之人。

似是,自夏侯稚權上疏反駁已故大司馬伐蜀后,不僅被長兄逐出了家門,且還不容於諸夏侯曹了吧?從這個廟堂莽夫怒斥吳質之舉,可以推算出彼乃心計不足、不以仕途為念的社稷孤臣吧?

再者彼姻親王家,散騎常侍王肅只專註於學術。

或許

此莽夫是個不錯的選擇?

嗯,且多觀察一些時日,再作定論也好。

這種想法,是劉放與孫資在對視那一瞬間,彼此都心有靈犀的共同點。

至於,天子曹叡問及他們的政事,且叮囑他們細細思量

他們三人都微微作思就略過了,更沒有想著提出什麼相左的意見來。

不是他們連天子都膽敢敷衍或輕視。

而是曹叡繼位已然有些年頭了,也讓廟堂諸公摸清了秉性。

這位天子有容人之量、不塞言路且還敬重老臣重臣,但性格里有著執拗的一面,一旦認準了事情,誰來諫勸都是白費唇舌。

現今他都提出具體可實施的想法了,皆位於仕途頂端且垂垂老矣的三人,又何必多費唇舌呢?

況且,天子的舉措也是可行的啊!

是故,他們三人片刻后便陸續出聲稱讚了天子的想法。

且還依著自身分屬不同的職責,直接為天子思路如何付諸於行拾遺補缺了。

如此君臣相得的場景,一直持續到樂良歸來稟命時。

得悉夏侯惠已然趕赴淮南了,眾人反應仍是不同。

如徐宣是淡然處之。

被傳召的夏侯惠來與不來,與他干係不大。

而劉放與孫資則是心中悄然鬆了一口氣,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畢竟,他們都與天子商榷到具體推行了,若是素來行事乖張的夏侯惠被召來了,孰知會不會節外生枝呢?

天子曹叡則是有些意外。

雖然早在前番召見時,夏侯惠就說過秦朗班師歸來后便趕赴淮南,且還提前給他辭行了,但如今曹叡還讓樂良給他當部將了啊!

如此,他不應該多等幾日,與樂良一併引五百騎赴淮南嗎?

何故倉促呢?

不過,往前線如赴仇讎也可謂忠貞可嘉,且隨他去罷。

心中弗解的曹叡,略微愣神后也只是暗道了聲「豎子」便將此事揭過,繼續與三人計議支援田豫的細枝末節去了。

崇華後殿里發生的這一幕,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且他急匆匆趕赴淮南,也只是擔心錯過了賊吳孫權興兵來犯而已。

是的,就是擔心錯過戰事。

以孫權與江東諸臣子望風而動、見利忘命的秉性,在得悉了洛陽中軍北伐鮮卑、安定郡北部有叛亂,今歲怎麼可能不興兵入寇呢?!

而如今有滿寵鎮守在淮南,他又怎麼捨得錯過戰事呢!

戰功誰又會嫌多,且滿寵又不如秦朗那般,會做出雪藏他功勞的事情來。

至於,他在北邙山莊園對孫資頗為恭謙且不吝口出「北伐鮮卑廟堂諸公功勞最甚」之言,並非想討好孫資想著與之結黨,更不是對劉放孫資專任之權視而不見.

而是他好歹也是將門之後,讀過不少兵書。

比如《六韜·發啟》里「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這句,他就覺得不管是用在兵事中還是廟堂上,都十分妥當。

勢不如人,那就姑且作恭順貌罷。

不丟人。(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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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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