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唯悵久離別
青石台階上潑了水,濕淥淥的洇開幾點殘存在階縫中的血腥。
種輯斂了衣袖,抬頭看見庭中曹操與段煨相對而坐,一旁的小爐溫著酒水,庭中一人被甲士壓著,跪伏在地上,雖只留一個背影,卻也能分辨出身份。
「司空相召,輯十分惶惑,不知是為了何事?」
他拾階而上,行動衣擺微動,沾染上些許苔草。
曹操聞聲,含著笑望來,起身作迎:「太尉在家好清閑。」
「輯聞『自上安下曰尉』,今國法分明,為治有體;公卿司職,諸吏拜服,輯無為之人,自然清閑。」
種輯說話向來如此,曹操也不以為意,他垂下眼,略略瞥了瞥種輯腰間的長劍,打著幾分打趣:「既如太尉所言,現下不在朝中,帶這劍做什麼?」
「失禮。」
種輯解下長劍,平舉在手中,語氣柔和了些:「此為禮劍,素日懸挂,僅自省耳,若非司空提醒,輯真是渾然忘了還帶著此物。」
曹操接過劍,在手中掂了掂,欣賞著劍鞘上的花紋,又抽出劍,輕輕摸了摸劍身:「是把好劍。」
他將劍送回劍鞘,還到種輯手上,話語中存了揶揄之意:「常聞太尉孤直剛烈,怎麼今日卻這樣好脾氣?」
種輯心平氣和:「輯只是脾氣差了些,並非喜好械鬥,司空好意相邀,輯卻攜劍而來,確實是輯無理在前。」
他說著將劍懸挂回腰間,劍柄貼在左手腕邊:「不知那庭下是何人?觀其身形,倒有些像是……」
「一個悖逆之賊罷了!」
段煨驟然出言打斷,他身上甲胄未卸,皮甲之上還帶著刀劍留下的破損。
在曹操的地盤,段煨終究是有所拘束,只是說了這一句話,便不再開口。
先前他雖是坐在庭上飲酒,耳朵卻一直留意曹操與種輯的談話內容,因著種平同他私下談論過的那一席話,他心中對種輯還算是有些顧念。
段煨最後並沒有聽信種平的鼓動去背刺曹操,在他看來,那成功率實在低到可笑。
不可否認,在種平提起他的族兄,為他描繪出那成功之後的圖景時,他的確有過一瞬間心動,但還是理智佔了上風。
到底今日在曹操面前露的臉面,攢下的功勞都於他有益,就當是謝過種平來勸他一場的苦心,段煨好心打斷種輯一次,也是告誡對方不必再繼續這個話題。
可惜種輯一根筋,並不領段煨的情。
「悖逆?莫非此人是犯下了謀逆不軌的大罪?」
種輯面露猶疑之色,沖曹操拱了拱手后,方才慢慢踱步過去,彎下腰打量那人的面容:「……這不是國舅嗎?!」
他大為吃驚,不顧董承的冷哼聲,快步走回曹操面前也董承叫屈:「這其中怕不是有什麼誤會?良臣良佐,怎忽為悖逆之人?輯雖與國舅不睦,卻也不信國舅會悖逆天子啊!」
「我何曾悖逆天子!」
董承被壓著,無法抬頭,卻還是掙著上揚脖頸,耳後頸側的皮膚炸紅,青筋綳起。
「既然不是悖逆天子,那如何算是謀逆?」
種輯顯得愈發疑惑,似乎真是想不明白。
曹操聞言,搖了搖頭:「太尉想錯了,董承矯飾詔令,恃其身份,為禍許都,這如何不算悖逆?」
「國舅!何至於此啊!」
種輯重重嘆了口氣:「再如何也不該矯詔啊!若是為了天子,情非得已也罷了,怎麼能藉此謀害忠良呢?」
這話里話外意有所指,連段煨都聽明白了,何況另外兩人。
董承心道自己難道聽種輯說句順耳的話,沒想到竟是在這種時候,一時間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段煨自覺先前提醒過種輯,算來已經是仁至義盡,這會兒只裝作看風景,不發一言。
短暫的寂靜之中,反倒是曹操率先爽朗大笑出聲:「太尉深明法度,以為該如何處置董承?」
「觸犯國法,自有廷尉裁斷,太尉主軍,怕是不好妄言。」
種輯的手自然垂在身側,隔著衣袖輕輕摩挲著劍柄。
「太尉主軍。」
曹操點點頭,將手背在身後,原地走了幾步,偏過頭看著種輯:「董承悖逆一事太尉不知,那北軍之亂……太尉也一無所知?這有些說不過去吧?」
種輯的目光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波動,他眼瞼垂下,不知在看何處。
曹操笑聲不停,似乎真是發自內心感到愉悅,笑了一會兒,曹操才緩緩收住面上的表情,雖說嘴角仍是上揚,眼中卻無多少笑意。
「如太尉所言,董承身為國舅。」
曹操突然換了個話題:「若無依憑,怎敢矯詔?恐怕是其女在背後鼓動。」
董承霍然抬頭,雙目通紅。
他當然不能否認,總不能將這事牽扯到劉協身上。
是否有密詔他不得而知,若是沒有也就算了,若是真有,豈不是給了曹操發作的機會?
「禁宮婦人,怯懦無知,安能說動將軍?」
董承梗著脖子:「天子妃嬪,不在我族!罪我一人,莫要株連。」
「董妃有孕,司空即便要行株連之舉,也不當罪及董妃,司空是要將天子面目置於何處?」
種輯強忍怒意,段煨也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他腦子還算是清醒,權衡再三后還是穩穩坐著飲酒,沒有什麼表示。
「那太尉的意思是要置國法於不顧?」
曹操帶著笑,覷了眼種輯神色,伸出食指點點了皇宮的方向:「如今甲士已入宮廷,太尉這話說的晚了些。」
種輯眉頭抽動,昔日霍光之妻毒殺恭哀皇后許平君尚要掩人耳目,如今白日之下,曹操敢命兵士強入宮廷,殘殺懷有皇裔的妃嬪,此行此舉與董卓之流何異?!
奸賊!
種輯閉了閉眼,他一直清楚曹操的狠辣果決,想在對方眼下密謀鬧出些亂子並不容易。
這一次本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行刺殺曹操,營救天子之事。
曹操話說到這地步,種輯也明白自己這些人在背後的行動應當已為曹操所知。
這並不叫他意外,他只是嘆惜,那嘆惜也僅僅是在他心中劃過一瞬。
「司空曾經設五色棒,依法杖殺蹇圖。不知那時的曹孟德,見到今日之司空,心中會作何感想?」
種輯言盡,擊掌而嘆:「國法弗守,君威弗尊,今者何為,背義忘綱?政亡則國從,吾將作黍離之悲矣!」
這話說得實在難聽,段煨在一邊聽得心驚肉跳,生怕曹操暴怒,直接砍了種輯。
董承卻覺得今天種輯的話字字合他心意,怎麼聽怎麼順耳,反正他已是將死之人,心頭沒了顧慮,只覺得暢快。
日日被種輯這老傢伙追著懟,總算也看見他站在自己這邊罵別人一回,也算是值了!
曹操眯著眼聽,看不出臉上是什麼情緒,他的嗓音依舊平穩,好像不曾被種輯的話牽動一絲心緒:「太尉清閑慣了,朝中事物繁雜,太尉還是回府好好修養吧。」
這是讓自己辭官的意思。
種輯想起下過獄的楊彪,又看看現在還被壓在庭中的董承,自己比起這兩人,已是受了曹操極大優待了,若換作是其他人當如何?
或許是安心告老,要麼乖乖留在許都,要麼攜家回鄉吧?
只是可惜,他是個倔性子。
倔強了一輩子,恐怕要倔強到死。
「輯不好械鬥,但還是要爭一爭道理。」
種輯橫在胸前的兩隻手下移,右手握住腰間的劍柄,邁步向前:「司空,仍為人臣,為漢臣否?」
白色的劍光隨著這聲質問破開空氣,劍身發出一陣嗡鳴,這樣的距離足夠置眼前人於死地,但曹操經過一次刺殺,早做了防備。
刺出的劍被軟甲格擋,回應種輯質問的是一擁而上的甲士。
這樣直白的刺殺徒勞且無用,不過是親手給曹操送把柄,曹操低頭看了眼衣服上的破損,吩咐左右將種輯壓入監牢。
曹操不算是個心軟的人,但的確會念些情誼,他從來知曉種輯的性情,也早料到會有今日,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亦或許是想到種平,對於種輯,曹操要多上幾分寬容,至少現在,他還要留下對方一條性命。
無論種輯是因何刺殺曹操,終究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了刺殺之事,曹操只將他下獄,可謂是寬仁,即便是種平來了,又能說的了什麼?
種輯正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在來之前讓吳質和霍丘二人離開。
他早已做好了死在曹操府上的準備。
虎兒……
被縛上鎖鏈,關押進牢獄之前,種輯最後一次看向的不再是皇宮,而是種府。
天子,大漢。
這時候那樣大,離得他那樣遠,而他渺小到只能想起家中的一隅,想起庭中的樹,長久坐在階上,不安又依戀的望著他的虎兒。
種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的妻子在一個夜晚為他誕育下這個子嗣,隨後散手人寰。
在濃重的血腥氣和侍女的低聲哀泣中,他第一次抱起那個孩子,他們生命的延續。
然而那孩子輕而瘦小,青紫著面孔,他看不見嬰兒胸膛的起伏,也感知不到懷中孩子的心跳。
數十年前那個昏黑的夜晚,像極了這個陰暗潮濕的監牢。
他抱著剛出生的嬰兒久久站在黑暗中,從前他愛奢華,喜飲酒,恣意享樂,那枯坐的一夜中,他卻求神佛,頌道藏,發誓從此不食肉,不沾酒,苛求已身,只為了給這個孩子求一個來生。
也許世間當真有神靈相應,黎明將至時,他親眼見到懷中沒有呼吸的嬰兒動了動手指,接著是一聲響亮的啼哭……
那夜之後,種輯遣散了家中的侍女僕役,選擇親手將這個孩子餵養長大,依舊給他取名為「平」,卻並非是妻子所願的「均平」,而且最樸素的「平安」之願。
他拘束這個孩子,不叫這孩子外出,以「虎」做小名,只求一個諸邪辟邪。
太過珍愛,反而不敢接近,不敢訴之言語,他對這個孩子,既親昵,又疏離。
太多的回憶湧上心頭,種輯坐在牢獄中的蒲草之上,從衣袖中取出一粒準備已久的丸藥。
「昔日的曹孟德……」
曹操靜坐在戲志才榻邊,府醫剛來看過診,流著汗換了方子,欲言又止,找了好一會兒才叫曹操揮了揮手,忙不送迭退出去配藥了。
戲志才躺得不算安穩,沒過一會兒就要支起身子,伏在榻上咳嗽,那咳嗽聲很悶,似乎是喉嚨中卡了很多痰,每咳一次,整個胸腔都在震動。
曹操就在一邊幫戲志才調節軟枕,盡量讓他舒服些。
種輯先前的那些話還在曹操耳邊迴響,這個幾乎是獨處的時候,他才能沉下心詢問自己,種輯的那些話問的對嗎?
若是昔日的曹孟德,可會想到,可願見到今日的曹司空?
曹操從不懷疑自己是漢臣,他少有後悔的時刻,之前在人面前,少有顯露出後悔之時。
他沒忘記自己最初的願望是成為漢征西將軍,如今的所作所為,似乎在天下人眼中都與他這願望背道而馳,或許他當真說出這願望,也不過會被當作笑談。
昔日之我啊……
曹操扶著戲志才,給他餵了幾口水,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等待僕役將煎好的湯藥送進來。
昔日之我是我,今日之我亦是我,若是昔日的曹孟德在我這個位置,他如何不會做這個曹司空?
曹操想到此處,心念通暢,略微在心底露出幾點笑意,待又想到種輯說的那句「將做黍離之悲」時,頓時覺得眼角連著頭皮的一根筋像被人用手攥了一把,猛地抽痛起來。
之前他也讓府醫為他診治過,只是連喝了幾副葯都不見效果。
或許可以去尋一尋那華佗……
「咳咳咳!!」
戲志才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了曹操的思緒,這一次戲志才伏在榻上,很久沒能直起身,曹操為他撫背,讓他緩了許久,才輕輕將他扶起。
錦緞做的被子上已經暈開了一大片血色,甚至能看到粘連的幾個血塊。
「主公……」
戲志才緩了緩呼吸,強撐著行了個不成禮的禮:「咳咳,忠有一高才,薦於主公……穎川郭嘉,郭奉孝,其才,十倍於我,計謀奇詭……願主公重用之,另有遺策在,在……」
他捂著嘴,幾乎是一邊嘔血一邊咳嗽,抖著手去指案上的一卷書。
「志才!」
曹操趕緊起身去拿:「我都知曉,你莫要激動……」
那捲書不厚,尾頁攤開在最上面,墨痕尚且未乾透,應當是戲志才不久前又想到了什麼,添補上去的話。
曹操握著那捲書,轉回身時,戲志才半靠在軟枕上,被血染紅的唇瓣帶著幾分滿足的笑意。
榻邊矮几上放著一盞用於增亮的油燈,如今已經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