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吳家劍冢,亂世紛塵
……
江湖人常說,天下劍林分兩座,一座是吳家,另外一座就是天下所有用劍之人。
這樣的說法可不是吳家自己吹出來的,而是吳家一代代人用劍換來的。
大秦至今的江湖,除了在吳家拿了一柄木馬牛的李淳罡外,敢稱劍道魁首者,哪一個不是出自吳家?往稍遠點說,當年吳家九人赴北莽,九劍破萬騎,何等壯闊場面,試問千百年江湖,誰家能做到如此地步?
故是生在吳家的子女,既是幸運又是不幸,幸運在於一出生后就能接觸到讓無數江湖人羨慕到六親不認的劍道絕學。
不幸在於他們從學會走路開始,就會被父母送往那座藏有江湖歷代無數名劍的藏劍山,直到選到一柄與自己心意相合的劍才能下山。
若選不到,十歲之前還會有人送飯,但在十歲之後,生死由命。
而且,吳家年輕之人,想要出家遊歷江湖,必須要以手中之劍擊敗一位老祖,生死不論,不然,只能一生老死在冢內。
吳素覺得這個規矩不太好,死氣沉沉的,就像家族在江湖中的名號劍冢一樣。
二九年華的少女,聽慣了外面新鮮的江湖事,像西蜀劍皇的人間風流,東海武帝城號稱無敵的王仙芝,那個自敗給王仙芝后就不知去處的劍甲李淳罡,手持剎那槍的槍仙王綉……
再看著家中每一人臉上每天都像是死人一樣面無表情,少女看花不懷春,只覺得心中煩躁無比。
其實,吳素心底里對吳家還是有著一份歸屬感的。
儘管她因實則是外姓人的身份與弟弟娘親經常受人的排擠,去年娘親走了,那些人就更放肆了,以前還收斂著點,背後嚼些舌根,現在都有人敢明目張胆的說弟弟是家奴,不過那些人都被自己狠狠教訓過,沒什麼大不了的。
畢竟娘親姓吳,自己隨了娘親姓。
背劍侍女從小院中的鵝卵小道上走來,見到小姐又在一個人不開心,嘿嘿一笑說道:「小姐,聽說後山的梨花林開了,好看的緊,咱們要去看看嗎?」
估計在娘親走了以後,吳素也只有在面對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劍侍趙玉台才會露出符合年齡的表情,她這人煩躁的時候向來不做遊山玩水去散心的無用事,便是嘟嘴搖頭,說道:「梨花嗎?有什麼好看的,不去。」
趙玉台還是笑著,就好像她剛剛去過那梨花林一樣,說道:「後山風大,初開的梨花又嫩,被風一吹,就像是書中所說的風雪天一樣好看,小姐確定不去?
我可記得去年小姐在後山看了一整天,而且,風大,一林子的梨花堅持不了多久。」
吳素看向趙玉台,說道:「話說,如果是玉台你要去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趙玉台哪能不知道小姐的性子,又是笑道:「小姐,其實是我想去的,小姐可以陪玉台一起去看嗎?」
少女一拍手,說道:「我這人一向說一不二,但為了玉台你,可以毀了這個規矩,走,我們去後山。」
……
吳家劍冢位於一座隱藏在群山中的山谷,谷中庭院不計其數,用以供吳家歷代子孫以及那些來劍冢挑戰失敗后就只能留下的江湖人居住,後山,不是谷中群院背後的山,而是那座藏有無數名劍的劍山後山。
根據規矩,從劍山選到劍后,通常情況是不能返回劍山的,不過每一代的劍冠不在此例,吳素剛剛成為劍冢劍冠,帶著劍侍再登劍山,沒有人會說什麼。
劍山的氣息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柄劍,刺破雲霄仍要吞吐鋒芒,劍山之內,因為藏有數十萬柄古來名劍,其中有吳家先人之劍,也有那些來挑戰吳家的劍客落敗后留下的劍。
人或許不登天門不可長生,但這些劍畢竟都是出自江湖頂尖劍客之手,劍主雖不在,但劍意經久難散,又有著吳家以地勢養劍意,不少名劍劍意反而隨著時間流逝劍意越積越濃,然後通靈。
故是整座山不管是從山內山外來看,都是殺氣森森的,而山上除了挪不了窩的草木以及那些被送到山上的吳家之人,沒有一個生靈。
吳素與趙玉台顯然經常上山下山,清車熟路的走入山腳下的一片林子中,然後找到一條通往山頂的近路,她們一人已然是江湖如鳳毛麟角般存在的一品境高手,另外一人,與一品境界也就差著一層紗的距離,高聳入雲的劍山,不消半炷香,就被她們登頂。
人都喜歡登高望遠,這是因為人對世間有著本能的好奇,站得高了,看東西也就一目了然。
江湖中人也是如此,尤是劍客,向來喜歡將高手們看成一座座高山,然後親自去攀爬那些高山,等著站在山上了,就去看另外一座,永遠不知道停歇,直到自己成為最高的那座。
劍山上通了靈性的劍估計是受到曾經主人的影響,越是好劍,越是靈性充足的劍,幾乎都在山頂各處藏著,因此山頂上便是整座劍山劍意最為濃重的地方,看著陽光明媚,環境卻不溫暖,反而像是鬼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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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八歲孩童坐在山頂的一塊青石上,由著那些劍意在自己身心間來回遊盪,從他緊蹙著眉頭與顫抖不休的身體可以看出,他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但他卻沒有出聲呼喊,彷彿他不想屈服,你吳家劍冢在江湖無人敢惹又如何?是江湖劍林半壁江山又能怎樣?
吳素與負劍女婢在看到這個孩童后,同時嘆了一口氣,吳天這孩子就是有些倔,別人上山,除了尋劍的時候都躲在山腰山腳,怕極了被萬劍凌身的苦痛,他卻偏要住在山頂,每日受著山間最鋒利的劍意侵襲。
那年,剛滿五歲的男孩被捉到劍山,遇到恰好在山上練劍的吳素。
男孩忍著山上萬劍劍意欺身的苦痛不發一聲,只為偷看吳素練劍。
與他一樣的,還有一人,鄧太阿,兩個孩子可謂是拼了命一樣。
那時的吳素雖還沒有到了一品,但怎能感知不到男孩在偷看,便收了劍走到男孩身前,給他驅散劍意。
男孩卻搖頭拒絕了吳素,說道:「這些劍意又殺不死我,不用仙子姐姐你出手相幫,而且,說不定它們還能成就我今後的劍路。」
吳素見他說的不是假話,事實上劍山上的劍意也確實能夠為劍者築基,也就由著他去了。
隨後的日子裡,吳素一樣練劍,他一樣看劍。
此人正是武玄天,在不良人世界活了差不多四百年,最終坐化后,再醒來已出現在所謂的吳家,也有了個新的名字——吳天。
吳天看了吳素一眼,點頭示意。
他知道,對於另一個男孩,吳素也是如此,照顧有佳。
按照吳家的規矩,只要找到與自己心意相同的劍,就能去山下學習吳家真正的劍法,可吳天並未下山,吳素也問過他,可他回了一句:任何劍法,都出自基礎。
……
劍山後山沒有放著劍,陽光比山上溫和不少,山風中也沒有被劍意侵蝕后的鋒銳氣息,故在梨花林中,一樹樹雪白的梨花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地上鋪滿了如白霜的花瓣,因為花多,飄過林子的山風又帶著淡淡微甜的香氣,少女穿著白衣走在其中,笑容動人,就像是立在雪中綻放的雪蓮花。
負劍侍女看著這一幕,心中想著,等小姐踏入江湖,那些江湖俊彥們不得對小姐眾星捧月般對待?
吳天(武玄天)並未在意,對於他而言,只要實力恢復,一招一式,都是莫大神通。
所以吳家那些所謂的劍訣,他不稀罕。
對於吳家這樣的家族,更沒有什麼歸屬感。
此界中,江湖武夫的一品境分四境,根據走的路不同,稱呼不同,也可多條路一起走,戰力更加強大。
佛家金剛,道家指玄,儒家天象,還有陸地神仙。
成就陸地神仙者,能過天門而不入者,稱為天人,陸地天人。
吳素,二九年華卻入了尋常人這輩子做夢都想有的一品境界。
甚至基於吳家馭劍術一氣上崑崙以及枯劍之術,她雖在金剛境界,但已得三分指玄境的玄妙。
吳家劍冢,想讓人來別人才能進來,而進來的人,想要出去的難度不亞於將境界凝練到陸地神仙的地步。
吳素手執大涼龍雀,用出了身在金剛卻有三分指玄的本事,地面無數梨花被她劍意浸染,懸浮於空中,她的感知離體,觸在梨花上,又散發在了空氣之中。
武玄天感覺到劍意,心中恍然,所謂一品,威力堪比初入先天。
「有意思的世界,在此界,我或許能入更高境界,凝結武道金丹!」
半山腰吳素忽然看到一個鬚髮半白的老者,她面色一變,也不說話,行了一禮。
一邊的趙玉台看到來人,也忙是行禮,說道:「見過家主。」
若說天下用劍者永遠繞不過李淳罡那座大山,那這位名聲不顯江湖的老人,就是一座江湖劍者無法直視的大山,能夠繞過,但永遠無法忽略,因為吳家劍冢那柄蓋壓劍山十數萬劍,在天下名劍排名第二的素王劍便在他手中。
半座天下劍林的吳家劍冢冢主,也是他,儘管他從未在江湖中出手,現身江湖的時候也不過是為了取劍,但吳家劍冢向來不以家族和睦為家族的延續根本,反而鼓勵後輩子弟對老一輩出手以生死磨練劍道,那柄素王劍,還有冢主的位置,可從來沒有換過人。
武玄天背後,好似被壓上了一座大山,他不肯讓自己身子被那股力量壓彎,仍舊立的筆直,所以,他雙腳不由自主的往地面下陷著。
「天生劍骨,雖無大氣運傍身,但性子如劍不肯彎,是個用劍的材料,而今,春秋諸國的廟堂氣運在慢慢往江湖裡游,未來的江湖,未必沒有你一席之地。」
……
吳素走了后,劍山山頂平時就只能看到鄧太阿與武玄天兩人,一人練劍和瘋子一樣,一人則抱著一柄劍一發獃就是一整天。
悠悠歲月,一年過去,武玄天長了一歲。
「這一代的吳家,除了那個拿著大涼龍雀的小丫頭,竟然還藏著兩個劍道大才,吳家,還真是得天眷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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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玄天汗毛一立,一手搭在胸臆劍劍柄上。
剛剛與他打了一架的鄧太阿同樣如此,手放在太阿劍劍柄之上,看向聲音來源處。
說話之人是一位年歲在六十左右的老者,其身穿一身墨綠衣袍,五官並不出眾,但一雙眉毛雪白,留的極長。
他有一臂空缺,一根空空蕩蕩的袖管卻不被劍山頂上的陰風動搖,一步之間,走在鄧太阿身前,問道:「小子,剛剛的劍不是吳家的劍術,倒是與李淳罡的兩袖青蛇差不多意思,但又截然不同,走的完完全全是術劍的道路。
老夫在江湖中雖無甚名聲,可這些年來,也沒有在江湖裡閑著,一直在問天下最強劍,卻從沒有見過聽說過這樣的劍,誰教你的?」
鄧太阿可沒有被斷臂老者縮地成寸的本事嚇到,用吳素的話來說,這小子打娘胎的時候就豹子膽吃多了,天生就缺了畏懼這東西。
見這斷臂老頭一副天下第一的盛氣凌人,說話時候又小子小子的叫著自己,他抬頭與斷臂老者對視在一起,問道:「你問我,我就要回答你嗎?」
斷臂老頭一愣,顯然沒有想到這小子敢與自己頂嘴,心中微怒,便捲起那條空蕩袖管,往鄧太阿身上抽去,這一下不至於讓這小傢伙的命交代了,但總能讓他長點記性,正當咱這個糟老頭誰都能不被瞧在眼底?
鄧太阿當即拿起手中短劍,管那破老頭厲害不厲害,就要往前衝去。
一邊的武玄天在看到斷臂老頭時,心中就對其身份有了猜測,伸手將鄧太阿拉回在自己身後的極遠處,以劍術去抗斷臂老頭甩來的袖子。
斷臂老頭境界早已不知到了一品哪一步,隨便一甩袖子這種手段,絕計不是尋常的江湖二品小宗師能接下的,然而在落到武玄天身前三寸的時候,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勢頭頓時變弱,停在了半空中。
「前輩,那小子還小不懂事,莫要見怪,他的劍,是在下傳授的。」
斷臂老頭收攏衣袖,看著武玄天,問道:「剛剛還而沒怎麼看出來,你這個小子的境界坑坑巴巴的,劍術卻如此之高,著實奇怪。
那小子的劍道顯然出自一位劍道大家之手,你傳授他的,你確定?」
鄧太阿手中短劍忽然脫離其手,被武玄天握在手中,隨即武玄天沒有多言,平平淡淡一劍刺出,直指隋斜谷眉心。
斷臂老頭先是一驚這如同網羅天下劍路的一劍,接著唇角一翹,自己今日來吳家劍冢,素王那老東西藏拙,用出的星羅棋布留了三分意,兩分氣,沒能盡興,現在見一眼這小子的劍,倒是不虛此行。
武玄天境界不存,但那柄短劍在他超高得劍術境界下仍舊很快,轉眼來到斷臂老頭身前。
不見斷臂老頭有什麼動作,一縷劍氣從其嘴中吐出,與武玄天手中短劍撞在了一起。
武玄天的劍勢登時被這老頭一道劍氣破去,武玄天面無表情的迅速變了劍式,身勢皆融入在了劍山頂上的山風中,同時,他再次將手中短劍刺向斷臂老頭。
劍意如大雪山崩,劍式似飛鴻掠影。
「好一劍勝萬劍。」斷臂老者大笑一聲,彷彿酒鬼喝到了陳年美酒,單臂在前,直入武玄天近前,掌劍揮出,就要以自己肉身去抗衡武玄天手中短劍。
武玄天眼中劍意寒芒一閃,本是一劍刺出的劍式路數再變,將手中之劍高高舉起,斬向斷臂老者的肩膀之處。
「此招意境不求天道,只求己身力道,李淳罡當年與我那徒兒比劍用的劍氣滾龍壁,你與這招相比,都是讓人眼饞的門路,好劍,好劍!」
斷臂老者一邊說,一邊變掌劍為握,以擒龍之意,又以血肉之軀,竟直接困住武玄天手中短劍。
此時的武玄天當然敗了,但並非輸了,他將短劍收回,問道:「前輩,可曾信了?」
斷臂老者說道:「信了。」
斷臂老者一手負在身後,神清氣爽的點了點頭,注意到武玄天手上的絕仙劍后,又問道:「你這小子,原來還有一劍未出,剛剛怎麼不用?」
武玄天輕輕撫摸著懷中的劍,說道:「藏劍於鞘,只為日後殺人所用。」
斷臂老者眉頭皺起,一雙雪白眉毛晃了幾下,說道:「老夫識得此劍,是大奉五十年時吳家冢主的佩劍,那位冢主,也與現在的素王差不多,待在死寂沉沉的劍冢不出江湖,只是後來有一日,他卻不知為何出劍,一劍,便斬下了一位半邊身子進入天門的天人雙腿。
小子,到時候等你境界差不多了,記得和老夫打個痛快。」
武玄天聞言笑道:「吳家劍冢佔了天下劍林一半,而劍道又佔了整座江湖一半,儘管出了一個武帝城的王仙芝,仍說這江湖是劍客的江湖,還是不為過。
我藏劍出了,自然就要以劍證江湖,讓整座江湖的劍以我為峰。
當然,少不了要與前輩打個痛快。」
斷臂老者好似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李淳罡,仰天長笑道:「我輩劍客,當有此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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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斷臂老者以手為劍,在身旁劈了一劍,劍山之巔,萬劍驟然齊鳴,長空萬里不見一抹雲彩。
「在老夫看來,修鍊,其實就是在將自己鍛造成一柄劍,以天下萬劍為錘,借天地之力揮萬劍,方能一氣笑傲江湖,讓那天上劍仙低眉。」
說著,老頭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原地。
……
一年的江湖路,讓吳素多少有些厭倦,不是見多了江湖的爾虞我詐,而是見慣了亂世之下人命如草芥的場面。
月前,兩遼之地的青河畔,北漢與離陽在此地打了一仗,死了的人最起碼有三萬多人,北漢應該是被打急眼了,撤退之時竟對沿河的離陽百姓下狠手,那時河岸兩側,屍體堆積成山,不大不下的青河都被鮮血染紅了。
吳素一身白衣,心不在蔫的在河畔走著,在她身後跟著的趙玉台知道小姐是想到了此前在青河畔發生的慘戰而心中不高興,也沒有去勸,只是默默的陪著。
走在一處,吳素忽然停下,看著趙玉台說道:「玉台,你說這天下要是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趙玉台心思不像吳素那樣心繫天下,但她同樣見不得人命不值錢的亂世,沒來離陽之前,東越與南唐打了一仗,在兩國交戰的邊境,一聲民不聊生的評價都顯得輕了,不說戰場上死了多少人,就是戰場當地的百姓,流離失所一方面,一個個人餓的眼中都有了畜生一樣才有的綠光,三十里地內,餓死之人處處可見,甚至在活著的那些人中,還有易子而食的場面。
再說當下的兩遼,村城之中都不見人,路邊野狗壯碩兇惡,這是吃了多少屍體才成這樣的?
「我記得吳天說過一句話,國多則戰多,世間想要無戰,便必須要像八百年前的大秦一樣,天下一統才成,只是,這樣會比各國亂戰死更多人。」
吳素蹲在河邊,雙手托腮看著幽幽青水,有些煩躁的說道:「本小姐一個江湖人,操心這種家國大事作甚?路遇不平,將不平抹平,抹不平的,本小姐避開就成,只要無愧於任何人就是了。」
這個時候,遠處走來一騎馬甲士,甲士的心情同樣不是很好,走走停停的,嘴中還嘀咕著一些兩遼地區繞口的方言。
到了河畔,他沒有去看吳素與趙玉台,自顧將馬匹上綁著的一大罈子酒解開,先是大吼一聲往青河裡倒了半壇,接著就抱起罈子往嘴中咕嚕咕嚕的倒去。
吳素蹙了蹙眉,不過也沒有說什麼,拉著趙玉台的手就準備離開,結果那甲士忽然說道:「二位姑娘,亂世之時,還是少些出門遊走,不安全。」
「多謝。」
徐驍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的聲音會是這麼好聽,下意識側頭去看那說話的女子,然後他雙眼睜的極大,他不是書生,腹中沒有多少墨水來形容女子的長相,只在心中感嘆,這世間竟然會有這麼漂亮的女子。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東西?」
徐驍咽了一口唾沫,撓頭搖著腦袋道:「沒……沒有。」
吳素冷哼一聲,與趙玉台離開,然而兩人在走了差不多一百來步后,那個甲士就騎馬追了上來,還喊著:「姑娘等一等。」
被一人一馬攔住,吳素轉眼看向趙玉台,趙玉台會意,將大涼龍雀拿出。
「姑娘不要誤會,在下沒有惡意。」
吳素冷冷說道:「在這百里沒有人煙的青河畔,你一個佩刀騎兵追著我與我家侍女,你說你沒有惡意,誰會相信?」
徐驍趕緊從馬上下來,解釋說道:「在下徐驍,只是想問一下姑娘芳名?」
吳素拔劍,揮出一道劍氣,她本意就是嚇唬一下這個臉皮有些厚的甲士,沒想著傷及對方的性命,所以劍氣流動的速度很慢,就算一個三歲的小孩子都能躲了。
那人是傻子么?竟然不躲!
吳素沒有胡亂殺人的習慣,掐出一道劍訣,散掉眼見就要將那甲士一分為二的劍氣,怒道:「你這人有病啊,怎麼不躲?」
徐驍卻是憨憨一笑道:「不躲,是知道姑娘不是那種動不動就殺人的江湖人。
姑娘,我覺得你我之間很有緣分,你……」
「我叫吳素,你要是再糾纏,我就要真的動手殺你了。」
一連三日,那甲士確實沒有再糾纏吳素,但行為做派上也沒好在哪裡去,遠遠跟在吳素主僕二人身後的兩里地外,吳素要是用身法趕路,他就騎馬追隨,反正這兩遼的青河地界平坦少山,他又從小生活在這裡,不怕把人跟丟了。
吳素實在難以忍受,生氣之下找上徐驍,二話沒說,就握拳往徐驍的臉上砸去。
徐驍還是有著一身武功的,三品剛剛入門,但哪會是江湖中超然勢力吳家劍冢劍冠的對手,一拳就被人打飛了一丈遠,隨之就迎來了一頓胖揍。
吳素捏著拳,看著鼻青臉腫的徐驍,問道:「現在說說吧,為什麼陰魂不散的跟著我們?」
徐驍抬臂抹過臉上的鼻血,沉默了片刻,將這幾日自己想到的那句話說了出來:「那日見姑娘佩劍,知姑娘是江湖中人,見姑娘在青河邊神傷,知道了姑娘心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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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姑娘,你若想要江湖,在下給你一個江湖,你若想要天下,在下就給你一座天下。
在下想要與吳姑娘生個孩子,不知姑娘答應否?」
……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兩年過去,武玄天也十一歲了。
劍山,武玄天雙手變托為爪,十指嵌入雨水之中,隨即猛然一撕。
小山大小的雨水頓時被撕成兩半,如兩方池塘傾倒,頓時讓腳下化成一片水澤。
陰雲間隙,很快就被補足,劍山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武玄天撐起油紙傘,出了吳家劍冢,無人再攔。
……
吳家劍冢距離離陽不遠,冢后是東越,冢前就是離陽,兩禪寺同樣身在離陽,只不過一地在南一地在西,故武玄天離開吳家時走的是冢前。
近幾年來,離陽人才濟濟,就如最近聲名鵲起的那個滅了北漢被人稱作是徐蠻子的徐驍,還有號稱北地用刀第一人同樣又是兵法大家的顧劍棠,出身寒門卻以一文震動天下文壇的張巨鹿,前些年從兩禪寺走出了一位叫做楊太歲的僧人正在離陽當國師……
現在春秋各國,都有著一種說法,北離陽,南大楚,將來能定鼎天下者,就出在這兩者之間了。
離陽隨著近幾年來國力強盛,境內不見戰事,但是,從百姓們飢黃面色上看,民生也稱不多好,各地匪徒盤踞,俠以武犯禁的事情屢見不鮮。
這就給了武玄天出手劫惡的理由,一路自離陽東南走到西南,他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條惡人匪徒的血。
其實他很清楚這種做法對亂世而言不切實際,亂世,人人都稱不上善,匪徒如韭菜,一茬接一茬,想要杜絕這種現象,還是得肅清世間。
離陽西南,先是有一山,山南通西楚,山北則是一片平原,可直達北漢,再往北,就是北莽東部的草原了。
山下有一座小鎮,各國沒有開始亂戰的時候,鎮內極為繁華熱鬧,隨處可見各國商賈,有時還能看到南下做皮貨生意的北莽蠻子,只是現在中原各國都在打仗,這座倚靠商賈而繁華的小鎮就算是廢了,鎮內規格布置都不下一城的寬闊街面只能見到零零散散的百姓,要麼就是各國逃難至此拖家帶口的一家家難民沿路躺著乞討。
武玄天從一家酒肆出來,問明本地人兩禪寺只消越過鎮子西側的大山就能看到,就往鎮子西門走去,剛一到鎮子的西門牌坊下,就看到一個三歲大小的小孩抱著雙膝在地上哭著。
估計又是和自家父母逃難走散的,再或者,家裡逃難實在艱苦只能被拋棄在路上。
武玄天嘆息一聲,走在小孩面前,將自己身上的半張餅子拿出,說道:「吃吧。」
小孩抬頭,雙目紅的就像是一隻兔子,臉上髒兮兮的很難從他面相上分出男女,見到武玄天遞來的餅子,他沒有當即就接過,而是怯生生說道:「我沒有錢。」
武玄天盡量讓自己的笑容變得親切些,說道:「放心,不要錢。」
小孩的提防心很重,聽著武玄天說了餅子不要錢,還是猶豫不決了半天,然後才道了一聲謝謝,將餅子捧在手中,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來。
這時,一陣極有規律的馬蹄聲從鎮子西門正對著的街面傳來,武玄天本是懶得理會,沒成想,馬蹄聲不過一會兒就停在了自己身後。
他轉身看去,當即就看到了三匹高頭大馬,而馬上之人一個個氣血充盈,氣機都在二品三品之間,配有彎刀,雖然裝束與中原人無二,但從他們的眉眼與騎馬姿勢來看,明顯是來自於北莽。
三人齊齊下馬,沒有理會武玄天,直奔那小孩而去,其中一位帶著貂帽的男子在看清楚小孩面容后,直接將小孩一把抱在懷中,語氣激動道:「真是苦了我家小幺了,舅舅這就接你回家。」
小孩頓時淚流滿面,一時間連手中的餅子都忘了吃。
良久,也不知小孩與貂帽男子說了些什麼,貂帽男子將小孩放在地上,看向武玄天,單臂置於胸前,彎腰說道:「在下南宮川,多謝小兄弟剛剛贈予我家幺兒餅子。」
說著,他從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個分量十足的金葉子,遞向武玄天又道:「這是謝禮,不成敬意。」
武玄天擺手拒絕,笑著看了一眼正躲在貂帽男子身後偷偷看自己的小孩,想到剛剛貂帽男子自報家門,原來是個小女孩。
「給她餅子,在下本來就沒有圖什麼,這個謝禮不能收。既然南宮先生是這小孩的舅舅,此間事情我也就不多過問了,告辭。」
……
兩禪寺的香火說不上旺盛,一個原因是因為身在山中,山又高得不像話,香客們上香的時候多有不便,另外一個原因還是因為如今這個亂世,百姓們都吃不飽肚子,哪還有閑工夫去求佛上香?
當然,無論是百姓,還是飛來飛去的江湖人以及各國的王公貴族,沒有人敢忽略這座位於深山上的古剎,原因有很多,比如這座寺廟傳承了有一千多年,期間走出過無數位震驚天下的高僧。
正在離陽王朝中如日中天的楊太歲就是兩禪寺之人,而兩禪寺還有一位叫做龍樹的僧人,一身大金剛境的體魄在江湖中無人可破,據說就是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都破不開。
兩禪寺,之所以叫做兩禪,是因為修自禪與他禪,直白了說,寺里的佛法,要麼你嚴修度己,要麼苦修濟世。
李當心是寺里的和尚,師承那位被譽為天下佛首的龍樹僧人,只是他不怎麼受師父待見,不是因為他笨,而是他總是不守戒律。
隔三岔五就往山中打些野味烤來偷吃,被寺里掌管紀律的和尚捉住后,仗著皮糙肉厚不知悔改不說,還總是滿嘴歪斜道理,說什麼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還說我佛講究眾生平等。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他由於長相白凈,不免就要多被山下的女香客多看幾眼,而他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非禮勿視,總是與那些女香客們眉來眼去的,這成何體統?
有一次他被一個來自西楚大官的女兒看上眼了,人非得在山上大鬧要給他當妻子,後來經過調查,原來他悄悄拉過人家女孩的手,龍樹僧人得知此事後,一氣之下破關而出,揪住他打斷了十幾根燒火棍子方才罷休。
李當心坐在兩禪寺的山門下,嘴中叼著根柳枝一晃一晃的,嘴上則是罵罵咧咧說著什麼。
前些日子某夜,他去山上一處極為隱秘的地方找自己藏了好久的一壇美酒,結果被起夜掌管山上戒律院的慧能和尚發現,為了讓其保守自己犯戒的秘密,便是提議獻出半壇酒。
結果那老和尚呵呵一笑喝了半壇,第二日依然不守信譽就將他藏酒的事情告訴了龍樹僧人,然後他這幾日就只能來看守山門了。
做為天下佛首龍樹僧人的唯一弟子,來守一個破山門,這像樣嗎?
「慧能那奸和尚,老子詛咒他這輩子娶不到媳婦兒……不對,這老東西一個和尚怎麼能娶媳婦?那就詛咒他如廁時茅廁里沒有廁籌,做飯時剛好沒鹽。」
「大師,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下龍樹僧人?」
李當心悠然醒神,這年頭,寺里將香火錢撒出去救濟那些受到戰亂影響的百姓是常有的事情,遇到一個上山的香客,可不容易,還是來找師父的,這是大生意來了。
李當心一口吐掉嘴中叼著的柳枝,瞬間從一副弔兒郎當模樣變成了久經佛法熏陶的高僧做派,雙手合十,正要說上一聲小僧恰好就是龍樹僧人高徒,結果看清來人模樣后,眼珠子差點都掉了下來。
剛剛沒有注意來人的聲音如何,沒想到竟是一個看起來十一二歲的小娃,他的氣機也太彆扭了,一身冰肌玉骨不受兩禪寺被千年香火供出來的氣機影響,這肉身境界比自己都強了不少,可奇怪的是,他的境界卻只在三品上。
要知道體魄歷來與修為境界掛鉤,體魄強大,取決於人修為高低纂取多少天地元氣來淬鍊身體。
「呃……冒昧的問一句,施主找家師有什麼事么?」李當心不認為武玄天的年齡如其外表那樣,所以言語中並沒有將武玄天當成是小孩。
聽眼前長相白凈的和尚稱呼龍樹僧人是家師,武玄天多看了李當心幾眼,說道:「求法。」
「求法?」李當心嘀咕一句,見怪不怪說道:「請施主隨小僧來。」
……
兩禪寺貴為天下佛宗之首,當真一點都沒有家大業大的模樣,從山門牌坊說起,其實就是兩個木頭樁子撐了一個看不清字跡的牌匾,進入寺里,幾乎聞不到有香火味道,入眼的也不是勾心鬥角處處飛檐,除了一座供有脫漆掉皮的佛像大殿後,就剩下了一座座好像快要塌了的僧舍偏廟。
李當心知道這個拜訪師父之人的來歷應該不簡單,沒有像以往自己帶領香客上香時,將破敗的寺里說成是返璞歸真之大氣象,只能硬著頭皮趕快往師父住處走去。
以前師父本來是攢了好些銀兩要準備修繕寺里的,可誰能想到,大體上相安無事的各國忽然就掀起了亂戰,師父那老好人的性子,二話沒說就將那些錢捐了出去,前天還聽師父說,亂戰是因為有人動了天下氣運,儘管現在生靈塗炭,但於未來而言,不失為一件好事。
天天死人怎麼就是一件好事了?自己那時就這麼問師父,師父卻只說了一句自己往後就知道了,然後就繼續閉目參禪,真是服了他們這些高人了,說話總是不說透,說個明明白白不好么?
龍樹僧人的住處,比山門裡面的僧舍還要簡陋,就在山後一處平緩的土崖上,一座茅屋,屋外圍了一圈籬笆,籬笆內有一個被龍樹僧看的很緊的雞舍,雞舍中養著幾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兩禪寺有一個被世間很多寺廟鄙視的規矩,寺里的和尚除了每日必不可少的參禪誦經外,還要像農夫一樣去田地里勞作,自給自足。
你們兩禪寺都佛門第一寺了,香火錢果真就養不起山上的和尚們,這般惺惺作態,給誰看呢又是?
茅屋前的院子里還有著一個水缸,龍樹僧人每次去田裡勞作后,就會往水缸里洗去手上的泥土,久而久之,水缸里就會積累出一層泥土。
也不知道是從多會兒開始,缸里的泥土就經常被人要去,後來才知,是東越江南的一些士子將這泥煉製成名壺,把玩泡茶引以為風流。
李當心在初次聽到這件事後,趴在床上笑了足足兩個時辰,老和尚每天下地幹活,手上全是汗水與泥土,而地里的土,又混雜了很多大糞,用這些東西製成茶壺,泡的茶確定能喝?
龍樹僧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和尚,只穿著一身破舊灰色僧衣,坐在院中也不嫌一旁雞舍里的母雞們吵鬧,一邊曬著太陽一邊默誦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