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炸彈就在附近爆炸,巨大的爆炸聲讓葉榮秋的耳朵嗡嗡作響;一股熱浪和濃煙撲面而來,令葉榮秋感到窒息。
片刻后,葉榮秋恢復了神智。爆炸聲還在響起,然而漸漸遠了,日本人沒有再往他們所在的地方投擲炸彈。但是比爆炸聲更慘烈的是人們的哭喊聲。有人被炸死了,親人抱著他的屍體哭天喊地,痛不欲生。
葉榮秋回過頭,看清趴在他身上護著他的人竟然是黑狗。
黑狗他從葉榮秋身上爬起來,呸出好幾口夾著灰塵的水口。他頭上原本雪白的繃帶被方才爆炸時飛濺的塵土染成了灰色,手上臉上又多了幾道傷口。他問葉榮秋:「喂,死了沒?」
葉榮秋因被黑狗護在身下,除了摔倒時手掌上蹭了兩道血印子之外毫髮無傷。他心情複雜地看著黑狗,過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低聲道:「多謝你……」
黑狗沒再搭理他,而是抬起頭看天上的日本飛機。飛機在重慶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又投下數枚炸彈,然後便呼嘯著飛走了。整個過程中,中方的軍隊沒有任何反擊的行為,百姓們哭喊逃竄,也沒有人出來制止。
葉榮秋望著漸行漸遠的敵軍戰機,忍不住罵道:「該死的小日本!」
黑狗凝視著遠方,突然勃然色變,迅速攀上身邊的一堵矮牆,站在矮牆上遠望。葉榮秋吃驚地看著他:「你做什麼?」
只見黑狗雙眉緊鎖,大罵了一聲:「狗|日的!」然後跳下牆頭,撒開腿向他方才眺望的方向狂奔。
葉榮秋愣了一愣,叫道:「你去哪裡?」黑狗沒有理他,轉眼就跑得很遠了。這時候從黃三爺的院子里跑出兩個混混來,葉榮秋生怕被他們抓回去,來不及多想,就朝著黑狗跑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是日軍第一次空襲重慶,是試探性的攻擊,他們投下的炸彈並不多。但是對於重慶這些自以為遠離戰爭享受著安逸的人們來說卻是一場異常慘烈的摧毀,街道上的人們哭著喊著瘋狂地向回家的方向奔跑著,街上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黑狗跑得很快,葉榮秋幾次被瘋狂的人群擠得差點與他分散,又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黑狗要去哪裡,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因此便一心一意地跟著。
十幾分鐘后,葉榮秋已經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了,他正準備放棄,忽見前方的黑狗猛地拐了個彎,衝進一條巷子里。他連忙振奮精神跑了過去。
這是一條非常慘不忍睹的街道。剛才日軍投擲的為數不多的炸彈里就有幾顆落在了這裡,一條街大半的建築都毀了,殘磚碎瓦和模糊的血肉殘肢混雜在一起,讓葉榮秋幾乎窒息。可以看得出這裡是貧民區,碎瓦間垃圾污水琳琅滿目,一股股惡臭伴隨著噁心的畫面讓葉榮秋感到反胃。
黑狗就在碎瓦上跌跌撞撞地跑著,葉榮秋也不知發了什麼瘋,一咬牙便踩上了碎石堆追了上去。
黑狗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娥娘!老捏兒你死哪去嘍?小花?小花你在哪裡?」
葉榮秋茫然地跟在他屁股跑著,恍恍惚惚想起娥娘好像就是那天黑狗在街上救下的老婊|子。
突然,廢墟中有一個東西動了動,黑狗立刻跑過去,扒開碎石塊,那裡露出一條人的胳膊。黑狗轉頭對著葉榮秋大吼道:「快叫人來救人!」
葉榮秋被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嚇了一跳,立刻轉身對著街上大叫道:「來人啊!這裡有人被埋起來了!」
很快又跑過來兩個人,眾人合力掰開碎石,從裡面拖出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
黑狗一把人拖出來,立刻又往前跑去,衝進了一間破敗的院子里。那間院子里三面屋已經屋塌了兩面,蕭條破落,不堪目視。葉榮秋衝進去,只見黑狗跪在東邊的碎石堆上瘋狂地刨著,一邊刨一面大叫:「老捏兒?狗|日的,你死哪去嘍?」
斜眼瞥見葉榮秋衝進來,對著他大叫道:「快點過來幫我挖!」
葉榮秋從來沒有見過黑狗如此失驚的模樣,被他嚇得一驚一乍,來不及多想就沖了過來,跟他一起刨起了石頭。
不一會兒,黑狗從碎石下拖出一隻灰灰的小東西。葉榮秋定睛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一隻小貓。只是現在這個可憐的小生靈半邊身子都被血浸透了,安安靜靜地躺在黑狗的手心裡,身體沒有了任何的起伏。
黑狗突然冷靜了下來。他把那隻可憐的小貓擁進懷裡,輕輕地撫摸它糾結的皮毛。過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將小花的屍體放到一旁的空地上,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在碎石堆里挖了起來。
突然,葉榮秋攔住了黑狗,不讓他繼續再挖下去。黑狗將他推開,繼續刨亂石,葉榮秋再一次把他攔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等一下,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
黑狗一愣,終於停了下來,趴在碎石堆上仔細地聆聽。葉榮秋也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幾秒后,他們聽見地下有一個虛弱的女聲在叫:「娃兒……娃兒……我在這裡呢……」
黑狗茫然地尋找著聲音的來源,葉榮秋指著前方的一塊碎石板道:「在這下面!」
黑狗立刻衝上去,將上方的碎石刨開,底下露出一個石板。葉榮秋上前幫忙,兩人合力將那塊石板挪開了。
娥娘就在那塊石板下方,因石板底下有空隙,才使她暫時保全了性命。然而拖開石板,黑狗和葉榮秋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娥娘從腰部以下都被一塊巨石壓住了,她身下的碎石和泥土已被血浸成了黑色。
葉榮秋立刻去看黑狗的臉色,只見他神情都是木的,眼神中寫滿驚恐:他們都知道,娥娘是不可能救活了。
黑狗什麼都沒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娥娘的上半身抱進懷裡,低聲道:「老捏兒,我來救你了。」
娥娘憔悴地笑了笑:「我這口氣差點就撐不住了,好歹盼到你回來了。你聽好了,我所有的錢都在床板下頭。」她回頭看了眼已被炸成廢墟的房子,道,「有人來挖的時候你看著點,莫叫別個把錢拿嘍,那是我給你攢的,你拿去討媳婦。」
黑狗似乎並沒有在聽,神情專註地用袖管擦著娥娘臉上的泥土。
娥娘低低咳了兩聲,氣息驟然亂了。她勉強壓住一口氣,接著道:「我沒有娃兒,我就當你是我的娃兒,你給我的孝敬錢我都攢著了,還有我的嫁妝,都在那裡頭,全都給你。床頭的柜子里還有個黑的木盒子,裡頭也有些錢,是我賣肉換來的髒錢,那是我的棺材本,你拿著那錢打口棺材,把我送回渝北李家……埋了……」
葉榮秋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生離死別的畫面。他母親死的時候他還未到記事的年紀,因此後來回憶起來更多的是遺憾而不是痛苦。如今一條鮮活的生命就要在他面前消逝了,這對他的內心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衝擊,讓他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彷彿他早亡的母親跨越二十年的時光來到了這裡,當著他的面又一次垂垂死去。他顫聲道:「不……你不會死的……」他不肯相信,也不願相信,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但是黑狗卻並沒有這樣說。他的瘋狂只在尋人的時候,當他找到娥娘之後,他就已變得十分冷靜。他不想在臨死之人面前表現出悲傷。他輕聲說:「渝北李家,我知道了,還有呢。」
娥娘又咳了幾聲,氣息更加虛弱了。她艱難地擺了擺手,又道:「算嘍……算嘍……我沒臉進李家的祖墳啦……你隨便刨個坑,將我埋了吧……」
黑狗說:「好,我都聽你的。還有什麼。」
娥娘用渙散的目光看著黑狗的臉,顫抖著抬起手,卻無法找到準確的位置。黑狗抓住她一隻手摁到自己的臉上。娥娘笑了笑,用輕的幾乎已經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娃兒……我這麼多年沒說過你一句好的……我現在說……你聽清嘍……我也沒機會說第二遍了……」
黑狗說:「我聽著。」
娥娘道:「娃,你是個好娃兒……你不壞……你很好……你比許多人都好……我曉得你從前受了很多苦,你把你的魂兒弄丟了……但是人活著,要找到自己活著的意義……我這輩子活得不好,我唯一做過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七年前給了你一碗飯吃……」
黑狗終於開始顫抖,但是他咬住了牙關,什麼都沒有說。
娥娘道:「我也是要死嘍才想明白,人就一輩子……要好好活……啥時候開始都不算晚……你……你的心腸比誰都好……好好過……好好活……有意義地活……」
黑狗彎下腰,將臉埋進娥娘的胸口,顫聲道:「娘,我曉得了,我記得了,你只管放心。你到了那裡先別急著走,等著我。我會叫你看到,我活得很好。」
娥娘笑了笑,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因此只能用口型念了聲「娃兒」,抬起手去摸黑狗的頭。但是這一次,她沒有成功,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就落了下去——並且再也抬不起來了。
黑狗一直沒有哭。直到他懷裡的身體一點一點從他胳膊間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到娥娘的鼻下,等到確認她是真的死了,他才終於放聲仰天怒吼。
「不!!!!!!!!!!!!!!!!」
葉榮秋的眼淚瞬時決堤,崩潰地捂住臉痛哭起來,彷彿這個他曾經鄙夷過的淪落風塵的中年女人與他有莫大的親緣關係。情緒是相互可以感染的,此時此刻,他感到悲痛欲絕。
過了很久,很久,黑狗終於輕輕將娥娘放下,走到葉榮秋身邊,用髒兮兮的帶著血跡的手擦掉葉榮秋臉上的眼淚,只可惜他的手比葉榮秋的臉更臟,將葉榮秋一張白白凈凈的臉塗抹的像花貓一般。
葉榮秋睜著紅腫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黑狗猶豫了一會兒,用寬厚而溫暖的手心在葉榮秋頭頂上拍了拍,低聲道:「別哭了。」
葉榮秋抽噎著擦掉臉上的眼淚:「我、我沒哭。」
黑狗注視著他的雙眼:「我已經救了你一命。」
葉榮秋一愣,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黑狗用平緩而沉著的語氣說:「救人救到底。別怕,我救你。放心。」
葉榮秋怔怔地看著他。那一刻,他忘記了取笑黑狗是否不自量力,忘記了鄙夷黑狗的身份,忘記了嫌棄黑狗搭在他頭頂上的手有多麼骯髒。他只覺得頭上的那隻手是暖的,心裡是明凈的,數月來激蕩的情緒在那一瞬間,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