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顧修戈沒有把他們兩個「逃兵」槍斃,甚至沒有關他們三天禁閉,因為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拔寨繼續行軍了。這支隊伍在安慶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接到上峰的命令撤回武漢。葉榮秋聽到他們即將要去武漢,心裡好歹放鬆了一點:到了武漢,或許能遇見周家的人將他們救出去。
昨晚上葉榮秋抱著黑狗哭著哭著哭累了就睡著了,黑狗親完了佳人,沒遭到拳打腳踢,緊繃的神經也鬆懈下來,沒多久也睡著了。早上醒來以後,有人把他們的褲子鞋子還來了,還分來一些乾糧和水,他們昨晚睡的這床鋪子分給他們了,讓他們自己背著上路。
顧修戈給他們的待遇還不錯,他們走在隊伍的後面,顧修戈跟在最後親自看守。自打上路以後,葉榮秋和黑狗就沒說過話,甚至連眼神也沒對上一個:葉榮秋想到最晚的荒唐事就口乾舌燥雙腿發軟頭腦發昏,哪裡還敢去看黑狗?黑狗則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始終心不在焉。
顧修戈心情很不錯,剛出發的還哼著小曲兒,走了沒多久就插|進葉榮秋和黑狗中間,一條胳膊摟住一個,姿態親密的好像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兄弟。「哎,知道咱是什麼軍嗎?」
葉榮秋皺著眉頭掙扎,把他的手臂從自己肩上甩了下去,然後往旁邊退了兩步。
顧修戈上下打量他,樂了:「喲呵,臉皮還挺薄啊。」
葉榮秋想罵他輕薄,又給咽了下去。
黑狗則是十分泰然:「什麼軍?」
顧修戈大力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我告訴你們吧,你們可撞了大運啦!我的部隊,王牌軍!全中國最好的部隊之一!多少人想調進來那是門兒都摸不著!」
葉榮秋很明顯地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把這條破敗不堪的隊伍從頭到尾掃了一遍,怎麼看都是一支殘兵敗將,顧修戈竟然也好意思管它叫做王牌軍。
黑狗倒是面色如常:「哦?」
顧修戈看出了葉榮秋的嫌棄,倒也不生氣,樂呵呵地說:「你是不是以為,只有中央軍才是王牌軍?」
葉榮秋沒見過中央軍,心裡卻也是看不上的。整個中國的軍隊,他都看不上。至於顧修戈這支隊伍,他簡直不好意思稱呼他們為軍隊。
顧修戈還是笑笑的,眼神卻很尖銳:「我告訴你們,只有我們這樣的,才稱得上是軍隊。中央的嫡系部隊,那不能叫軍隊,那叫做爪牙。」
黑狗和葉榮秋都大吃了一驚,不敢置信地看著顧修戈。
顧修戈又恢復了二皮臉,熱絡地向他們介紹道:「來來來,我不說你們是不信的,我就給你們講講,我這支隊伍憑什麼是王牌軍。」他晃了晃腦袋,指著走在前面的一個兵身上背的槍,問黑狗:「認識這是什麼槍嗎?」
黑狗搖搖頭。
顧修戈說:「漢陽造。七點九二毫米口徑,仿德國88式毛瑟步槍。這是咱最常見的步槍,原本應該是統一全軍的。用起來——還成。」
黑狗認真打量那支步槍的形狀,記在腦子裡。
顧修戈又指了一個士兵說:「往前數三個,那個頭盔帶歪了的傢伙,看見沒,他背的是什麼槍認識嗎?」
黑狗笑說:「團座,我不認識槍。」
顧修戈轉頭問葉榮秋:「你認識不?」
葉榮秋搖頭。
顧修戈說:「七九槍,德國人的主要裝備,德國人造的叫九八式毛瑟步槍,咱中國工廠仿出來的叫中正式。拿去打小日本,進去米粒大一個傷口,出來碗大一個疤!這玩意兒我用著最稱手,德國人造的東西都是好貨,美國人的,也還行。」
黑狗又認真記住了那槍的樣子。連葉榮秋也開始好奇地比對兩把槍的不同之處。
顧修戈眯起眼伸長了脖子向前眺望,然後又指了幾個人:「左邊那排第五個,那傢伙背上背了兩把槍,看到沒,左邊那把,你看看。」
黑狗說:「看見了。」
顧修戈說:「三八式歩兵銃,六點五毫米口徑,我們管他叫三八大蓋。日本人的玩意兒,你猜這槍性能怎麼樣?」
黑狗想了想,說:「日本人的槍,應該挺好。」
顧修戈一拍大腿:「好啊!當然好啦!那可是小鬼子造出來的東西!都說小鬼子厲害,那不是吹的。這玩意兒打的時候後座力小,好控制,瞄準度可高啦!槍機閉鎖非常牢固,我用了這麼多年的槍,就只有小鬼子的東西,我從沒見過它走火。」說著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起來,「拿這槍打獵再好沒有,拿去打仗——不行,它殺不了人。」
葉榮秋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什麼?」
顧修戈說:「這槍子射進去米粒大一個傷口,出來還是米粒大一個傷口。被射中的人捏塊泥巴前後洞眼一堵,嘿,沒事兒人一樣,接著打仗。日本人,太穩啦!」
葉榮秋小聲嘀咕道:「那他們為什麼總是打勝仗?」
顧修戈沒理他,在隊伍里挑著人繼續給他們介紹。「那把槍看到沒?也是日本人造的,明治三十八年式步槍。」「那個那個,九四式手槍。」「還有那個,王八盒子,嘿嘿,像不像一隻駝背的王八?」
短短時間,顧修戈就從他的部隊來挑出了十幾種不同的槍型介紹給黑狗和葉榮秋。聽到後來,他們兩個都迷糊了,一時間也記不住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型號和性能,只能得過且過地聽著。
這時候,隊伍前面發生了混亂,郭武大嗓門的嚷嚷聲傳進了他們耳朵里。顧修戈領著黑狗和葉榮秋走上前,只見郭武和劉文杠上了。
郭武瞪著滾圓的眼睛,指著劉文大罵道:「你他媽瞎了吧?你沒瞧見這裡有那麼多傷員?你讓他們爬山路?你咋不扔顆手榴彈把他們炸死得了呢?」
劉文面色平靜:「繞路走時間就趕不及了。我不想跟你啰嗦。」他大聲下令:「往前直走!翻山!」說著就無視郭武向前走去。
郭武勃然大怒,掏出手槍指著劉文的腦袋怒罵道:「我他媽斃了你!」
「哎喲哎喲!」顧修戈興奮地叫了起來。葉榮秋以為他是看到手下起了爭端著急了,沒想到顧修戈一拍大腿,指著郭武手裡的槍激動地嚷嚷道:「差點把這個漏了!德式毛瑟駁殼槍,用的是7.62毫米手槍彈,我告訴你們,這可是世界上最好用的自動手槍,寶貝啊,軍官大老爺們最喜歡用的就是這玩意兒,人稱二十響。」
黑狗連連點頭,認真打量郭武手裡那把擦得亮堂堂的手槍。葉榮秋卻沒心思看槍,驚詫地看著顧修戈。他的兩名手下已經拔槍相向了,鬧到這個地步,他怎麼還跟個沒事兒人一樣?
比顧修戈更淡定的是劉文。他瞥了眼郭武,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的勾了勾,伸手推開頂在自己腦門上的槍,繼續往前走。郭武被他無視的態度惹得怒髮衝冠,揚起拳頭要揍,這時候顧修戈大聲嚷嚷道:「行了行了!全體休息五分鐘再上山!等會兒大家互相扶著點,照顧好傷員!」
郭武悻悻地看了眼顧修戈,把拳頭收了起來。劉文走過來,面帶笑意地看著顧修戈:「團座。」
顧修戈擺擺手:「行了,去吧,你和郭武去看看傷員的情況。」
劉文向他敬了個禮,轉身就去了,郭武則是沒精打採的,故意和劉文朝兩個方向走去。
顧修戈笑嘻嘻地問黑狗和葉榮秋:「看見沒有?咱這百來個人,就有十幾種槍,那中央軍能有嗎?他們都未必見過那麼多槍!」
黑狗眉毛聳了聳:「開眼界了。」他沒有說,但是他心裡很明白,裝備越雜的隊伍,越不是什麼正規隊伍。統一,整齊,這是軍隊非常重要啊的一條要素。
葉榮秋還沉浸在剛才發生的爭端,目光盯著郭武腰間的手槍飄來飄去,想起昨天郭武對著自己開的那一槍,始終心有餘悸。他心裡暗罵郭武是個鎚子,拿槍指人腦殼指上癮了。
顧修戈大力拍了一下葉榮秋的背:「放心吧,郭武那犢子玩意是個假把式,唬人的。他那把二十響,當年可是我的寶貝,27年的時候少帥親手送給我的。後來我不要啦,丟了,郭武捨不得,撿回去成了他的寶貝。」
葉榮秋問:「少帥?」
黑狗說:「張少帥?」
顧修戈笑著說:「對,張少帥。」
葉榮秋吃驚地看著他:「你是東北人?」
顧修戈摸了摸下巴:「看不出?」
黑狗說:「口音不重。」
顧修戈笑的輕描淡寫:「跑到南方窩了也有十年啦。我都快忘了豬肉燉粉條是啥味兒。」
黑狗和葉榮秋都沉默了。東北是中國最早丟掉的領土,日本勢力浸淫東北已近十年。被日本人炸死的大帥張作霖和他的兒子少帥張學良,都是傳奇的人物,但不是英雄,因為他們丟掉了整個東北。然而多年內戰暫歇,國民政府終於肯開金口對日本宣戰,卻有張少帥不可磨滅的功勞,因此張少帥還是受人崇敬的。
葉榮秋對於顧修戈的心情突然變得複雜,他沒有那麼討厭顧修戈了。也許是因為對於他被迫丟掉家園的同情,也許還有其他。
黑狗問顧修戈:「為啥丟了那把槍?」
顧修戈說:「子彈打完了,沒用啦,就丟了。德國人摳了吧唧的,一年只給咱進幾千發子彈,還不夠殺雞用的,咱中國人自己造不出,子彈分不到咱頭上,光剩一把空槍,砸鳥還行,砸小鬼子不行,這玩意兒又沉又礙事,只能丟了。還是咱中國人自己仿得玩意兒好,便宜,子彈隨便打!」
葉榮秋小聲說:「其他子彈不能用嗎?」
顧修戈笑了,唱戲似的手舞足蹈:「能啊,咋不能啊!你把子彈上膛,轟一聲,槍膛炸了,多給日本人省事啊!」
不少人都被顧修戈誇張的表演吸引地看了過來,葉榮秋縮了縮脖子,羞惱地瞪了他一眼。
黑狗問道:「德國人親日,是不是故意剋扣我們的軍備?為啥不能跟美國英國俄國人買武器?」
顧修戈對他豎起大拇指:「這問題問得好!有出息!為啥?等我見到蔣中正,我也得問問他為啥!」
葉榮秋很是吃驚:「你能見到蔣中正?」就他這土匪一樣的團長,就能隨隨便便見到中國第一領導人?難道他的隊伍真的是什麼厲害的軍隊?
顧修戈用好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葉榮秋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惱火地哼了一聲。
休息的時間差不多了,顧修戈丟下他們兩個去前面帶隊,劉文退了下來,看著他們兩個人。
前進的時候,劉文問他們:「你們知道營……團座的名字嗎?」
黑狗說:「顧修戈?」
劉文點點頭,低聲說:「他以前不叫顧修戈,他在東北的時候沒有名字,人家都叫他顧老六,不是因為他排行老六,他沒有兄弟姐妹,他是孤兒,初六那天被鬍子撿回去,就當了鬍子,後來被張大帥招安,才從軍的。」(鬍子:馬賊)
黑狗問他:「你也是東北人?」
劉文搖頭:「我是江南人。團座離開東北以後我才跟了他,已經七年了。他不識字,他現在這個名字是我翻書幫他找出來的。『王於興師,修我戈矛』,他喜歡這一句,所以就改名叫顧修戈。」
黑狗沒有吭聲。
葉榮秋心裡不好受,他小聲說:「那又怎麼樣?是他心甘情願的,可我們只是普通老百姓,他明明知道,卻硬把我們抓了來!」
劉文看著他笑了笑:「我了解你的想法。很多人剛來的時候也都看不上,有的人不願意當兵,有的人當了兵也想進最好的隊伍,可是後來他們都留了下來。團座帶的隊伍是逃兵最少的隊伍。」
葉榮秋不屑地哼了一聲:「有逃兵,都被他斃了。」
劉文搖了搖頭:「他從來沒有真正斃過一個逃兵。因為他說,中國人已經被殺的夠多了,不能再殺了。」
葉榮秋和黑狗對視了一眼,眼神中都有驚訝。黑狗若有所思地低下頭想事,而葉榮秋始終是心氣不平的:他不願意當兵,他要回到重慶,他要他以前的生活!
劉文低聲說:「他說的沒錯,我們才是真正的軍隊。如果你們有機會,你們就會懂的。」說完這一句之後,他沒有再說更多的。
晚上他們一行人趕到了武漢。
軍隊駐紮在城外,顧修戈帶著郭武進城找軍部彙報情況去了,劉文留下管理這些殘兵敗將。和前一天一樣,劉文把葉榮秋和黑狗單獨關在一間房間里不准他們出去。
經過昨天晚上的事,黑狗和葉榮秋之間的相處變得尷尬了。葉榮秋一和黑狗共處一室就覺得心跳加快,忍不住去回憶昨晚那個吻,並且幻想更進一步的東西。其實無論男女,葉榮秋根本就沒有接觸過愛情這個東西,黑狗是第一個帶他體驗羅曼蒂克的心情的人。
毋庸置疑,葉榮秋喜歡黑狗,並且從很久之前情感就已萌發,只不過昨晚黑狗的那個吻才讓他真正醒悟——他非但不想拒絕,而且從心底熱忱地期盼著。他的感情醒悟之後,就不由得開始更近一步地設想。關於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情感,他曾在一些西方文學和古典作品中看到過,這些愛統統與性緊密掛鉤,彷彿無性不愛。而之前的黃三爺也給他了男人是非常有攻擊性毀滅性和佔有慾的概念。因此他不由得開始想想黑狗下一步的舉動。雖然對於黑狗他在心底已經接受,可是身體上卻還不能。他畢竟是個男人,一想到如果要被另一個男人壓在身下如何如何便覺得非常反感。可他又覺得黑狗一定會對他提出那樣的要求,因此他想逃避,希望這一步來得再晚一點,或許永遠不要,至少也等到他能夠接受的一天。
黑狗沒事可做,開始鋪被子了。
他鋪被子的這段時間裡葉榮秋已經整個貼到了牆根,心快要跳出來。在他的腦海里黑狗已經把他這樣那樣了無數遍,既屈辱,又興奮,又害羞,又難受。
黑狗把鋪子鋪好,徑自躺了上去,盯著屋頂發獃。
這時候,劉文推開門走了進來,看見躺在床上發獃的黑狗和滿臉通紅站在牆角的葉榮秋這種奇怪的組合,愣了一愣。
黑狗問他:「啥事?」
劉文拿出一本書,葉榮秋走上來接了過去。
劉文微笑著說:「給你們解悶。」說完又出去了。
多了一本書,就有事可幹了,多少緩解了尷尬。葉榮秋故作若無其事地拿著書走到一邊看了看,驚訝地說:「居然是英文書。」
黑狗只認識中文和日文,並不認識英文。他問葉榮秋:「說啥的?」
葉榮秋翻開書本看了看,更加吃驚:「是……是本物理書。」
「嗯?」黑狗好奇地坐了起來:「物理書?」
他伸手想從葉榮秋手裡接過去書看看,葉榮秋遞給他,兩人手指相觸,葉榮秋哆嗦了一下,黑狗卻迅速把手抽了回去,好像在逃避什麼。葉榮秋對於他的反應有些發愣,但是黑狗已經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看書了。
這本書已經半舊了,但是很整潔,書上沒有污漬和褶皺,看來書的主人應該是個比較細心的文化人。黑狗念書只念到十歲出頭就不念了,因此書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算式和圖畫他根本看不懂。他翻到某一頁,看到上面有鉛筆寫的筆記,然而奇怪的是筆記是寫的非常漂亮的英文而不是中文。他把書還給葉榮秋:「你看得懂嗎?」
葉榮秋看了幾行,就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有微積分算式,這起碼也是大學物理的水準了。我念大學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這些。」
黑狗聳肩,又躺下繼續發獃。
屋子裡很安靜,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葉榮秋無聊不過,又拿起書看,看不多久又放下。就這樣周而復始,他好歹看掉了幾頁,有些內容他懂,有些東西太深奧,他也看不懂。
不知過了多久,劉文又帶著兩個士兵走了進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葉榮秋手裡的書,微笑道:「請你們把褲子和鞋子暫時交給我保管吧。」
有了前一天的經驗,這次黑狗和葉榮秋都沒有多話就把褲子脫了。雖然葉榮秋還是有些扭捏,不過比起被人強扒,他還是寧願自己脫。
劉文收走他們的鞋褲,不多話,道了聲晚安就出去了。
劉文走後,夜色已經很深了,丁點昏暗的燈光無法幫助葉榮秋看清書上的內容。他該睡覺了。
黑狗先鑽進了被子里,葉榮秋故意磨蹭了一會兒,也慢吞吞地挪過來了。他撩起被子一角,正打算往裡面鑽,黑狗卻突然好像迴避什麼的似的往旁邊讓開了。接著,黑狗猶豫了一下,表情帶著明顯的生疏,從被子里退了出去,小聲說:「天挺熱的,你蓋吧,我不蓋了。」
葉榮秋心裡咯噔一下,對上黑狗因心虛而游移的雙眼,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媽賣批!這個畜生居然打算吃完了不認賬!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綰綰的地雷、默kk的地雷和手榴彈、多串君我只想說的長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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