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章
他們穿上了軍裝,走到門口,門口沒人守著,但是外面來來去去都是兵,他們沒有機會跑。黑狗帶著葉榮秋走出去,看見軍營里很熱鬧,平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幾乎都是傷兵,而幾個帶著白帽子的醫生正在給他們治療。
因為是在露天的地方進行的,除了簡陋的鑷子和剪刀之外幾乎沒有稱得上醫療器械的東西,顯然這場治療不會有多精細。一名軍醫從一個傷員傷口上解下一段髒兮兮的繃帶,遞給助手:「拿去洗洗。」又從另一個人手裡接過一段晒乾的繃帶給他換上。他們幾乎都採用物理療法,除非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拿出一點可憐巴巴的藥用在那個可憐巴巴的傷員身上。
葉榮秋不忍心看。除了這種血腥的場面讓他難受之外,想到家裡的那幾箱葯讓他更加難受。
顧修戈走上去,看了幾個傷員的情形,低聲慰問了幾句,並且要求一個原本捨不得用藥的醫生為一個傷員上藥。這時候他看起來不像個土匪了,葉榮秋從他眼神里看到了真正的關心。
顧修戈從傷員堆里走出來,帶著黑狗和葉榮秋往前走。沒走幾步,他們看見了劉文和郭武。這兩個人似乎是天生的不對盤,這時候又在吵架。劉文面無表情站得筆直,而郭武則是怒氣沖沖,一把拔出了他腰間的「二十響」:「你他媽真當老子不敢斃了你?!」
劉文理都不理他。
這時候他們兩個人看見顧修戈來了,劉文臉上浮現了一些笑意,走了過來:「團座。」
郭武則悻悻地把槍收了起來。
顧修戈對著劉文點了點頭,走上前拍拍郭武的肩:「新送來的物資到了沒?」
郭武說:「到了。」他帶著顧修戈他們向臨時搭建起來的庫房走去,葉榮秋和黑狗看見那裡堆了幾十支槍械,非常混雜,一眼看過去簡直像一場槍械展覽會,支支都不同。而且這些槍看起來都不是新的,有的甚至槍管都有些歪了,倒像是原本應該被淘汰的裝備。
顧修戈走進去挑了半天終於挑出兩支三八大蓋,回頭丟給葉榮秋和黑狗。黑狗牢牢地接住了,葉榮秋嚇得不敢接,任槍支掉到了地上。
顧修戈對著他揶揄地笑了笑:「撿起來。跟我走。」
葉榮秋看著那隻黑乎乎的槍就覺得頭皮發麻,怎麼也下不去手拿。黑狗撿了起來,塞進他懷裡。葉榮秋與黑狗對視,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堅定和鼓勵,便覺得自己有了力量,硬著頭皮拿住了那支長槍。
黑狗跟著顧修戈離開的方向走,葉榮秋忙跑上來貼著他,小聲道:「阿黑,他想幹什麼?」
黑狗騰出一隻手揉了揉他的頭髮:「沒事。」
葉榮秋望著他笑:「嗯。你別離開我啊,緊緊跟著我,我怕。」
黑狗轉過頭的時候默默嘆了口氣:葉榮秋實在依賴的他太過。先前已是如此,自從他忍不住意亂情迷吻了葉榮秋之後,葉榮秋對他的仰仗依賴簡直又飛躍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能這樣被人重視自己心裡自然是喜歡的,可是葉榮秋那種發熱發燙的眼神也讓他有點怵。他深知上癮的後果會要人命,若有一天他不能陪在葉榮秋身邊,這傢伙怕是不知道怎麼活下去。
顧修戈帶著他們出了軍營,來到一塊空地上。那是一塊很空曠的田野,四周完全沒有人,軍營遠的在視野里只剩下一個點,而他們三個人一人手裡拿了一把槍。葉榮秋和黑狗被抓來了這兩天還是頭一回有這麼自由的時候,葉榮秋望著空曠廣袤的田野簡直想哭,滿心都只剩下一個念頭:逃!我要逃!
就在這時候,顧修戈突然回過頭來,迅速利落地舉起槍對著葉榮秋。葉榮秋正心虛呢,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愣了,像根木樁一樣僵住了不敢動。突然,顧修戈又挪開了槍口,眯著眼瞄準目標,兩秒鐘之後,他開槍了。
砰地一聲巨響,葉榮秋嚇得縮起脖子閉上眼睛。
「中了中了!」顧修戈哈哈大笑起來,手舞足蹈地朝著他開槍的地方跑過去,從草叢裡撈出一隻兔子。「來來來,都過來看看,晚上有加餐了啊!」顧修戈大聲招呼黑狗和葉榮秋。
黑狗走到葉榮秋面前,葉榮秋還是僵硬的。他捏了捏葉榮秋的手心,才感覺到葉榮秋漸漸放鬆了。然後他丟下葉榮秋向顧修戈走去,葉榮秋也連忙跟了過去。
顧修戈射中了一隻兔子,那隻可憐的兔子還在掙扎著。他抓著兔子的耳朵,撥開兔子的皮毛,給他們看兔子背上的傷口:「瞧,這是射進去的傷。」然後他又把兔子翻來過,指著另一邊冒血的洞眼:「這是子彈飛出來的地方。這就是三八大蓋,看看,是不是飛進去多大,飛出來還是多大?看這兔子都能龍威虎猛的,這一槍要是射到小鬼子身上,他現在拿著刺刀就蓋上來啦!」
黑狗接過那隻兔子端詳,的確,傷口非常齊整,除非子彈打中人體要害,不然這種傷是完全不會致命的。以前黑狗還是黃三爺手下一個混混的時候,他曾經見過人用民間自製的土手槍開槍打人,那種手槍瞄準性極差,還非常容易走火,但是射出去的子彈如果打中人,那人身上會有老大一個血窟窿,被打爛的內臟都能順著那個窟窿掉出來,中槍的人往往是不可能有命活下去了。
而葉榮秋嫌血腥的東西噁心,站在一旁不願看。
顧修戈丟給他們一人一串子彈:「會裝彈嗎?」
黑狗以前用過手槍,也見過步槍,他端起槍研究了一下,就把子彈裝了進去。葉榮秋還是站在那裡不肯動,他的排斥心理非常強。
顧修戈見狀走上前,笑嘻嘻地說:「大學生,我教你,看好嘍!」他剛才已經打了一發子彈,此時把槍湊到葉榮秋眼前,緩慢地開栓拋殼、推彈關栓,完成了上彈動作。
葉榮秋在他湊過來的時候就挪開了視線,非常抵觸地不去看他的動作。
顧修戈說:「我還以為讀書人就喜歡新鮮玩意兒,看什麼都願意學呢。哦,原來大學生只喜歡學書上的東西。」
「你!」葉榮秋被他一激,惱了:「我憑什麼要學!我根本就不是兵!我是被你硬抓來的!」
顧修戈挑眉,看著他身上的軍裝:「那你穿的是什麼?」
葉榮秋脾氣很壞,最經不起激將法,當即就把槍往地上重重一摔,動手去扒自己身上那身綠皮。顧修戈也不阻攔,抱著胸冷眼看著他。葉榮秋脫完了衣服,提著褲帶猶豫了一下,沒有繼續脫了。
顧修戈饒有興緻地看著他:「脫呀。」
葉榮秋已經發毛,他現在只想一走了之,可是他不能一個人走,黑狗還在這裡。他向黑狗投去示意的眼光,希望黑狗能夠響應他的行動。現在這裡只有他們三個人,只要能夠制伏顧修戈,他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逃跑,跑回宜昌,或者直接跑回重慶,再也不留在這該死的軍隊里!
但是黑狗沒有任何錶示,他低著頭研究自己手裡的槍,甚至沒有開口幫葉榮秋說一句話。
葉榮秋急了。
顧修戈用一種小學老師哄學生的語氣說:「大學生,現在安慶已經被日本人攻陷了,以日本鬼子趁熱打鐵趁火打劫的作風,他們摸到武漢來也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我現在不是教你怎麼當兵,我是在教你遇到日本鬼子的時候怎麼活命。」
葉榮秋積壓了兩天的委屈終於爆發,大怒道:「我為什麼要學這些?我不是兵!我根本不應該上戰場打鬼子!我家在重慶,我爹我哥還在家裡等著我回去,他們現在一定擔心我擔心的發瘋!這些事情原本是你們當兵的應該做的,你們卻把仗打得一塌糊塗,讓日本鬼子佔了半個中國!你們不去好好對付鬼子,卻來欺壓我們這些老百姓!好威風啊顧團座,您可真是個英雄啊!」
黑狗皺了下眉頭,終於把頭抬起來了。
顧修戈安靜地聽完他這些話,勾起嘴角嗤笑了一聲,眼神很是陰鷙。葉榮秋感覺到他身上的戾氣,有些畏懼地往後退了一步。
下一秒,顧修戈突然發作,猛地撲上去揪住了葉榮秋的領子。黑狗在他動作的時候也立刻有了動作,但是顧修戈的反應比他快得多,畢竟是戰場上練出來的,就在黑狗跨出第一步的時候,顧修戈單手舉起手裡的步槍指著黑狗,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個小朋友被你保護的太好啦。現在我給他上上課,家長到一邊等著去!」
黑狗望著黑洞洞的槍口猶豫了一會兒,慢慢退開了。
顧修戈一隻手揪著葉榮秋的汗衫領子,他力氣很大,用力一提,葉榮秋就只有腳尖能勉強踩地,手在空中胡亂划拉著,被勒的臉色都青了。顧修戈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七歲當鬍子,十六歲參軍,二十四歲離開東北,在南邊窩了七年,我今年三十一歲,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太多了!你是不是覺得你自己挺高貴的?當兵的都是賤種?我告訴你,這種想法不只是你這樣的少爺有,很多軍閥大老爺也都是這樣,他們帶兵,卻不把兵當人看,就連蔣中正也是一樣的!閻錫山,馮玉祥,各個都一樣!練都沒練過的雜牌軍,反正用得不趁手,不給裝備,推上去堵日本精英的槍子,又能把日本人拖的慢一步,又能借日本人的手解決一樁麻煩,死一個也就是少了顆塵埃,沒關係,只要他們的爪牙能幫他們保住榮華富貴就行。而你這樣的老百姓,就算你沒有他們那樣的富貴,你只要保住你安逸的生活,而當兵的死一個死一千個都沒關係!反正死的不是你!」
葉榮秋的臉已經漲紅了,用力掰著顧修戈的手指想讓他鬆開,但是顧修戈的手像是鐵打的一般紋絲掰不動。
顧修戈喘了兩口氣,接著說道:「你覺得人分三六九等嗎?我告訴你,命分三六九等,人卻不分,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個都一樣是賤|人!今天你富貴,明天你就是個螻蟻!你的出生有多高貴?哦,家裡做生意的,好吃好喝供起來的小少爺是不是?你是不是以為我們這些當兵的都是乞丐流寇?你覺得你算個什麼玩意兒?什麼玩意兒都不是!」他指著軍營所在的方向:「劉文,劉文家裡也是做生意的,在上海,十里洋場啊,日本人呼啦啦打到上海,他們家開著汽車風風光光跑進了法租界,繼續做生意,照樣是人上人,戰爭對他們來說一點影響都沒有!還有郭武,他爺爺在清朝可是八旗里的貝勒爺,溥儀都得管他叫一聲皇叔。清朝倒了,他們一樣是富貴人家,他黃埔軍校畢業,那可是蔣中正何應欽的學弟,多少嫡系部隊要他,他卻進了我這雜牌軍。」
葉榮秋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了。顧修戈終於將他鬆開,他軟綿綿地跌坐到地上。
顧修戈說:「中國老百姓恨日本人嗎?恨,日本人搶了他們的故鄉,破壞了他們的安寧。可是他們不光恨日本人,更恨我們這些中國的當兵的,因為我們總打敗仗。我們想打敗仗嗎?我們總打敗仗,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他指著葉榮秋的鼻子大罵道:「上頭心不正,下頭心不齊!偌大一個中國,幾千萬個人,就有幾千萬條心!誰他媽喜歡打仗,誰他媽願意送死?我曾經聽一個記者說過,仗打成這樣,全中國的軍人都是罪人!我當時就告訴他,滾你媽的犢子,全中國只有軍人沒有罪,因為我們還在拼,還在戰鬥,用性命戰鬥,保家衛國,去換上頭人的榮華富貴和下頭人的和平安逸!是,每個人都有罪,可是我們當兵的在贖罪!只有我們在贖罪!你以為打仗我快活?我他媽去日頭驢也比這個快活!但是仗一定要有人打,誰也不願意,也必須有人打!我就是擰,我也把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死老百姓擰上戰場去!我擰一個打不過小日本,我就擰一百個,擰一萬個!擰成一股繩!我大中華那麼多人,我就他媽的不相信整不死小日本!!」
這時候的顧修戈就像一頭兇狠的豹子,葉榮秋說不出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難受,竟然很想哭。如果是在從前,他聽說了這樣一番論調,也許會拍手叫好,覺得深有哲理。可現在,他就是被指著罵的的那一個,他就是即將被強扭上戰場的可憐蛋,他心裡有一萬個不服氣:憑什麼是我?!是啊,全中國,幾千萬個人,幾千萬條心,他媽的憑什麼就是我?!
葉榮秋丟掉了他的教養,像個瘋子一樣對著顧修戈大吼道:「你自己怎麼不去送死?你以為你又算什麼人?你憑什麼這麼做?」
顧修戈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冷笑道:「如果給我一門大炮,能把鬼子炸跑,我立馬鑽進炮膛里當炮彈,絕沒有二話!老子不算什麼人,但是打仗,老子一定沖在你前面。我也不憑什麼,我只是用我的方式來阻止我的國家滅亡。你是不是想,天底下那麼多中國人,憑什麼老子就逮著你了?我告訴你,這就是命!」
葉榮秋沒有話了,他只是不停地發抖。
過了一會兒,顧修戈撿起葉榮秋剛才丟掉的槍,塞回葉榮秋手裡:「我再教你一遍,我教的是你怎麼在快要國破家亡的時候反抗,怎麼活下去,不是教你怎麼當兵。當兵不該是責任,每一個披著中國皮的,都該有一顆當兵的心。」然後他當著葉榮秋的面再一次把子彈推進了槍膛。
葉榮秋抓起槍,哆嗦著推彈上膛,可他抖得太厲害了,推了好幾遍以後終於成功,然後他舉起槍,指向了顧修戈。
顧修戈很坦然地看著他。他敢帶著葉榮秋和黑狗來這裡,他敢把槍和子彈給他們,他就不怕他們會對自己開槍。如果他們有膽量對自己,對一個中國人開槍,那麼他們一樣會有膽量上戰場和踐踏他們家園的日本人搏命。
葉榮秋的確不敢開槍,他的手抖得步槍幾乎要掉下去。可他也不肯放下,放下就代表他認輸,他就必須要接受被強迫參軍的事實,而他不願意接受。
顧修戈很耐心地等待著葉榮秋的選擇。
兩人僵持了很久,黑狗走了上來。他握住了葉榮秋的槍管,緩緩壓了下去。葉榮秋終於崩潰,完全的鬆開手,步槍到了黑狗手裡。黑狗把槍放到地上,走近葉榮秋,葉榮秋立刻撲進他懷裡,劇烈的顫抖著,氣息極亂,好像隨時隨地會昏過去。黑狗輕拍他的背安撫,然後轉頭對顧修戈說:「團座,我大侄子身體不舒服,我帶他回去休息了。」
顧修戈掏出一根煙點上,擺擺手:「去吧。讓他回去睡覺,你還想學的話,就再過來,我在這裡等你。」
黑狗扶著葉榮秋往軍營里走,葉榮秋抓著他的胳膊不肯邁步。他顫聲說:「我好怕,阿黑,我不想死。我不回去,我要回家,你帶我回家吧。」
黑狗沉默。
葉榮秋回頭看了眼顧修戈,顧修戈側臉對著他們,正抽著煙望著天空發獃。葉榮秋說:「我們偷偷跑吧,劉文不是說了,他從來不殺逃兵,我們跑,他不會開槍的。」
黑狗還是沉默。
葉榮秋絕望地看著他:「你不想跑嗎?」
黑狗垂下眼默默地盯著自己的腳趾。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出了葉榮秋最討厭的那句話:「我不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