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三章
往後幾天里,顧修戈都讓黑狗和葉榮秋跟著隊伍訓練。他對葉榮秋和黑狗熱情的簡直不尋常,因為他剛到武漢,整編製理物資和軍部聯繫等等一大堆事宜忙的他簡直恨不得一分為三,可但凡他抽出點空來,哪怕只有幾分鐘,他也要跑過來看看黑狗和葉榮秋的情況,並親自為他們指點一二。並且他特別熱衷於槍械,劉文和郭武還會教黑狗他們手榴彈、刺刀的用法以及一些戰場上或許會遇到的情況該如何應變,而顧修戈只教他們槍械,而且重點並不是放在如何使用槍械上,他似乎非常希望黑狗和葉榮秋能夠了解槍械的原理和構造,並沒有指派黑狗和葉榮秋使用專門的槍械,而是每天都拿不同的槍支來給他們試用,並且十分熱衷地介紹他所知道的一切關於槍支的型號功能原理以及不同之處。
黑狗問顧修戈:「團座,你不分兩支專門的槍給我們?時間不多了,讓我們抓緊練著。」其他士兵都有專屬的武器和職責,重機槍手、輕機槍手、炮手,分工明確,沒有他們這樣含糊的。
顧修戈卻不在意地擺擺手:「不急,你們是新手,先看看哪種槍用得順手再說。」
葉榮秋對於訓練一直是抵觸的。順從,無異於向惡勢力低頭。可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他是在和顧修戈較勁還是在跟他自己的命運較勁了,彷彿他只要憋住了這口氣,他就可以脫離眼前的困境,重回過去的和平生活。可是黑狗勸他,如今能否改變局勢並不在他低頭或者不低頭,倒不如乖乖學著,逃得了或者逃不了,凡事做兩手準備,都是為了自己。葉榮秋是聽黑狗的話的,黑狗叫他學,他就不情不願地跟著學。可是許多時候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突然之間就會崩潰,這種時候黑狗也就對他放任自流,讓他自行平息。
這天顧修戈正給他們講二十響比其他手槍的性能到底好在哪裡,葉榮秋又突然發作,轉身奔回房間里重重把門摔上,撲到床上用被子悶住頭。
顧修戈不緊不慢地把退出來的槍膛裝回去,對黑狗促狹地笑道:「你這個小朋友脾氣可真是不咋地啊。哄哄去?給他喂點糖?還是喂他喝點奶?」
黑狗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搖了搖頭:「讓他自己冷靜一會兒吧。」又說,「他從小沒受過什麼大的挫折。」
葉榮秋並非沒有經歷過大事,光是挨日本人的炸彈他都挨了兩回,被黃三爺折磨的那些都不用說了,可是這些都沒能改變他的性子,因為那些風雨並不是他獨自經歷的,永遠有人為他擋風遮雨。黃三爺的時候,他的父親和兄弟牢牢地把他藏在屋子裡不讓他去面對困難,而之後黑狗待他更甚,替他將一切的麻煩解決,將他放在掌心裡寵著,甚至是用好脾氣去縱容他讓他在逆境之中仍能保有他原來的驕傲。這種保護只讓葉榮秋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下變得更加脆弱了。原本葉榮秋只要考慮在逆境之中如何保全自己,現在他更需要考慮的是怎麼不失去黑狗。
顧修戈把二十響拿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湊過去神秘兮兮地問黑狗:「他是你兒子?」
黑狗瞥了他一眼。
顧修戈哈哈大笑,站了起來拍拍黑狗的肩,意味深長地說:「這可不是什麼太平盛世啊,孩兒他爹,讓孩兒學著自己打水喝吧!」說完就走了。
葉榮秋緩過勁垂頭喪氣從房裡出來的時候,黑狗就坐在門口,孟元在他身邊。幾天下來,孟元和黑狗已經混得很熟了。孟元雖然年紀小,但是他十五歲在田裡種地的時候被抓,現在已經當了三年兵了,也換過好幾個部隊了。不過他到底還是個孩子,跟著打仗也是懵懵懂懂隨波逐流,他喜歡所有看起來可靠的人,自從黑狗幫他修好了壞掉的馬扎以後他就黏上了黑狗,整天跟在黑狗屁股後面黑狗哥長黑狗哥短的叫。
這時候孟元正纏著黑狗給他講故事。他沒念過書,也沒聽過說書,小時候一邊種地一邊幫著家裡帶弟弟妹妹,後來跟著行軍打仗,什麼三國水滸統統沒聽過,黑狗說什麼他都覺得新鮮。
黑狗不耐煩地說:「講光啦,沒有故事好講啦!」
孟元抱著他的胳膊苦苦哀求:「講吧,再講一個。」
黑狗擺手:「沒有了就是沒有了。」
孟元很為難地想了想,把手伸進口袋裡,摸了個底朝天,摸出幾個銅板來塞到黑狗手裡:「黑狗哥。」
黑狗哥低頭數數手裡的錢,塞進兜里,語氣無奈:「好吧,那我再去買兩本書來,看了書上的故事講給你聽。」孟元當了三年兵,親人早就找不到了,他孤身一個人,又是個孩子,領了軍餉也沒處花,攢了三年,已經是部隊里的小富豪了。黑狗借著買這買那的理由,前前後後從他手裡摳了不少錢了。而孟元也不知道是單純的冒傻氣還是對錢財根本不在意,他反而越來越喜歡黑狗。
孟元撓著頭很遺憾地說:「現在沒有了嗎?」
黑狗說:「哦,我又想起來一個。」
孟元特別興奮,抱著黑狗的胳膊直晃:「快說快說!」
葉榮秋盯著他摟著黑狗胳膊的手,覺得很刺眼,真想過去插在他們兩人中間。他輕輕哼了一聲,走到黑狗身邊坐下,摁住了黑狗身邊的另一隻手。黑狗沒回頭看他,用手指撓了撓他的手心,繼續跟孟元吹牛:「那我給你講個溫侯大戰楚霸王的故事吧。」
孟元眼睛都發光了:「好好好!」
葉榮秋神情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黑狗講常山趙子龍和五原溫侯呂奉先在山谷間作戰,兩人打得天地為之變色,大地震顫,山石滾落,砸死小兵無數。「這時山上又滾下來一塊數丈寬的大石,朝那溫侯頭上砸去。只見溫侯用他的方天畫戟一挑,那塊巨石就被他挑飛出去,砸死百來小兵。」
孟元聽得瞠目結舌,葉榮秋簡直莫名其妙。
黑狗話鋒一轉,又說:「那趙雲不敵溫侯呂布,連連退敗,到得烏江邊上,感春悲秋,正欲拔刀自刎,此時只聽一陣馬蹄雷動,放眼望去,一支軍隊馳近,領兵的卻是劉阿斗。」
孟元好奇地問道:「劉阿斗是誰?」
黑狗說:「劉阿斗,也是個皇帝。聽說過三國鼎立嗎?就是這三個人。呂布追過來,看見劉阿斗兵強馬壯,唯恐自己不敵,又和趙雲聯手一起攻向劉阿斗,來了個雙龍齊攻。不過呂布與趙雲兩下也不合,趁著進攻劉阿斗時兩邊又暗暗角斗,各傷了元氣。原本這呂布和趙雲那一個拎出來都能把劉阿斗給治的服服帖帖的,卻因他二人互斗,兩條龍反被劉阿斗吸幹了元氣,萎靡不振。」
「呵!」孟元已經聽呆了。
葉榮秋卻在一旁哭笑不得。打他從房裡出來以後,黑狗還沒看過他一眼,也沒跟他說過話,除了撓了撓他的手心之外將他視若無物。他像一隻家養的小貓,主人的寵愛被人分去了,心裡難免不平衡,便暗暗刮搔黑狗的手心,試圖將他的注意力引回來。
黑狗說:「講完了。」
孟元驚訝極了:「可是結果呢?他們誰贏誰輸了?」
黑狗說:「上次買的書只講到這,我下次去看看還有沒有下冊。」
孟元失落極了:「啊……」
黑狗突然問他:「你有蚊香的沒?」
孟元搖搖頭:「沒有。」
黑狗說:「武漢的天黑悶,晚上老是睡不著,叫蚊蟲給咬死。」
孟元想了想,說:「你等等我。」說完就跑了。沒一會兒又回來,往黑狗手裡塞了堆毛票:「黑狗哥,你去買點兒吧。」
黑狗把錢收下:「謝了。」又問道:「蚊香得進城買吧?咱有機會進城嗎?」
孟元說:「要給團長打報告,一個月有一次機會,而且一次得四個人一起走。因為怕有人半路偷偷跑了。要是跑一個,就四個人連坐。」
黑狗想了想,說:「那你能進城不?」
孟元撓了撓頭髮:「能呀,後天就有個機會。可是我進城幹啥?」
黑狗把他剛給自己的錢又塞回他手裡:「你能不能幫我買套衣服?老百姓的衣服?」
孟元很吃驚:「要老百姓的衣服幹啥?咱沒機會穿。」說完還有些羨慕地看了看黑狗身上新的軍裝。他三年來也就領過兩套軍裝,他正是長個子的年紀,身上這套破破爛爛的衣服穿了兩年多了,手腳都短了,脖子被勒的難受。
黑狗說:「不是我穿,給我侄子買的。我當了兵,沒啥東西可給的,給我侄子買套衣服寄回去。」
「哦。」孟元點點頭:「好呀。黑狗哥,你對你侄子真好。」
黑狗笑著摸摸他的頭:「你給我當侄子不?我也對你好。」
孟元特別好哄,聽了這話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好啊好啊!」
葉榮秋不樂意了,重重掐了下黑狗手心的肉。黑狗一把捏住了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又鬆開了。黑狗跟孟元說:「這事兒你別告訴別人,我怕不合規矩。錢要不夠算我跟你借的,你先幫我墊著,發了軍餉我就還你。」
孟元擺擺手:「沒事,我有錢,我沒啥可花錢的地方。」山西也讓日本人給打了,孟元的親人早就搬家了,他壓根都不知道他那些親人是否還活著。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孟元就走了,黑狗和葉榮秋回了自己住的屋。這兩天軍部又6續運了幾批兵過來,因此基地的地方緊張了,有的地方一個屋要塞十幾個兵。顧修戈給葉榮秋和黑狗換了地方,讓他們呆一間原本用來堆柴火的小房間,地方很小,也就剛夠躺兩個人,還是讓他們兩個一起住,還專門給他們屋裡安了個電燈,那本物理書也放他們屋裡。葉榮秋不知道顧修戈是怎麼想的,但是不用和黑狗分開他非常高興。
一進屋,葉榮秋問他:「你讓他買衣服,是打算逃跑嗎?」
黑狗點頭。
葉榮秋問他:「那為什麼只買一套?」
黑狗說:「買一套夠了。衣服也不便宜,孟元攢點錢不容易。」
葉榮秋不明白為什麼買一套夠了,他可從沒想過黑狗會和他分開,以為黑狗還有別的辦法。他問黑狗:「那你現在有什麼計劃嗎?」
黑狗搖頭:「先準備著看吧。」
葉榮秋愁眉苦臉地嘆氣:「我聽說日本鬼子又轟炸重慶了,我真擔心我爹和哥哥他們的安危。」
黑狗揉了揉他的頭:「等逃出去了,你就趕緊回去看看吧。你爹你哥對你挺好的,我那時候在外面看著你,你哥對我很客氣,還經常塞東西給我,就為讓我少為難你。」
葉榮秋一提到家人,又傷心了。他抓起黑狗的手,捂在自己臉上:「我好想他們……還好你陪著我,這世上除了他們對我最好的就是你。」
晚上黑狗翻出那本書,看了看,對葉榮秋說:「你教我洋文吧。」
葉榮秋很吃驚:「你學這個幹什麼?」
黑狗說:「學著吧,反正也沒事幹,這裡就這麼一本書,學會了還能看看,打發時間。」
葉榮秋問他:「你認識字母嗎?」
黑狗搖頭。
葉榮秋寫了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給他,黑狗一看看過去覺得都是蝌蚪,著實認不出來。葉榮秋嘆了口氣,為難地說:「這書就算認識洋文也不夠,要數學和物理基礎,你連中學都沒上過。就算是洋人來了,沒受過教育的洋人也看不懂。」
黑狗想了想,葉榮秋說的也有道理,於是他放棄了,鋪好床說:「睡吧。」
現在劉文不來收他們的褲子了,天也熱了,他們自己穿著短打睡覺。因為沒有枕頭,葉榮秋一直都是習慣把黑狗當枕頭壓,一躺下去就滾到黑狗懷裡找舒服的位置。他一壓上去,黑狗立刻皺起了眉頭,把他的腦袋往旁邊推了推。
葉榮秋不解道:「怎麼了?」
黑狗說:「沒啥。」
葉榮秋伸手撐剛才自己躺的地方,黑狗的表情又變得痛苦,嘶嘶抽冷氣。葉榮秋連忙將手鬆開,打開電燈,撩起黑狗的汗衫,只見他胸口青了一塊。這是黑狗今天練射擊的時候被步槍磕的。
葉榮秋立刻變得手足無措,很是心疼的看著那塊烏青不敢碰:「啊,你疼不疼?」
黑狗說:「還成,你別碰。」
葉榮秋又心酸又心疼,用嘴唇輕輕碰了下那塊受傷的地方。他小聲嘟囔道:「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吧。」
黑狗翻了個身側躺著,說:「晚上你自己睡成不?別枕我身上了。」
葉榮秋能說什麼?只能點了點頭,關上燈自己躺下。
沒過一會兒,黑狗翻了個身,背對著葉榮秋。
黑暗中,葉榮秋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和不安。也許是在黑狗的懷裡睡久了,睡得習慣了,以至於他僅僅是被迫離開了一刻,他便覺得無所適從。他感覺黑狗似乎對他冷淡了,甚至睡覺前連一下都沒有親吻他。面前有一條深淵,惴惴不安的感覺在拖著他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