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顧修戈果然把整團的兵都集合起來,整隊出發。
葉榮秋和黑狗一樣的萎靡不振,這兩個傢伙昨晚幾乎都是一夜沒睡。葉榮秋的眼睛又紅又腫,眼圈發黑,而黑狗的眼圈則是又青又紫,好不滑稽。顧修戈一排排地看過來,在葉榮秋面前停了五秒鐘,在黑狗面前停了十秒鐘,笑得神清氣爽,走回隊伍前面大叫道:「踏步!一,一二一!」
一群全無精神面貌的士兵拖拖踏踏地踏起步來。黑狗就站在葉榮秋邊上,但是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互看一眼。昨晚一天黑狗都沒回屋,最後是到孟元房裡湊合著躺了一會兒。
顧修戈帶著部隊往外走,這時候又有卡車從基地門口經過,他們就在基地門口原地踏步,等卡車過去以後再通行。
這輛卡車是運人的,車鬥上坐著幾個穿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車駛過去的時候,車上的人和那些排隊的士兵們互相注目。
突然,一個人從隊伍里閃電般竄了出來,向那輛卡車沖了過去。把守的衛兵始料未及,竟都沒能將他攔下來,轉眼那個人就衝到了車斗邊上,扒著車斗大叫:「宋校長!」
衝出去的那個人正是葉榮秋。
顧修戈眼神一凌,他左右兩邊的劉文郭武便如離弦的箭一般衝過去,一人一邊扭住葉榮秋的胳膊將他往隊伍里扯。葉榮秋拚命掙扎,大叫道:「宋校長,是我啊!」
一個中年男人從車斗里站了起來,的確是宋校長。他被教育部從重慶調到武漢來,正巧坐著進城的卡車從這裡經過。他吃驚地看著葉榮秋:「茂實?!你怎麼參軍了?!」
雖然卡車開的很慢,但是依舊在前行,葉榮秋被押著不能動,離卡車越來越遠。葉榮秋一邊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是被抓來的!我爹他們還好嗎?」
車子一個顛簸,宋校長摔回了車鬥上。葉榮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越來越遠的叫道:「你們家房子被日本鬼子轟炸給炸沒嘍!重慶好多房子都炸沒嘍!」
葉榮秋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自己如墜冰窟,四肢百骸無處不疼。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掙脫了劉文和郭武,發了瘋似的向那輛卡車追了過去:「我爹呢?!我哥呢?!他們人在哪裡?!」
宋校長顫顫悠悠地嚷道:「我不曉得,我啥都不曉得!太慘啦!好多人死了!好多人家都沒了!我女婿也被炸死啦!」
葉榮秋在地上絆了一跤,卻不覺得疼,跌跌撞撞爬起來又追過去。劉文和郭武再次撲上來,將他壓倒在地。他掙不開那兩個人的鉗制,發了瘋一樣朝著遠去的卡車大叫道:「我爹和我哥呢!他們不可能死的!他們在哪裡!」
車越開越遠,宋校長的聲音越來越輕,葉榮秋只能聽見他不斷地重複著「死了好多人」「到處都是死人」,在這條小路上回蕩著。
車開走了。
郭武把葉榮秋提起來,怒喝道:「你幹什麼!」
劉文抬手制止了他,看了眼葉榮秋的臉色。葉榮秋的眼神已經散了,神情驚恐而麻木,嘴裡不停地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的……」劉文拍掉了他身上的灰,強硬地摟著他的肩膀將他架了回去。
一團的士兵都看著葉榮秋。有人的神情是同情的,有人是麻木的,也有人聯想起自己的經歷而哭了。但整體的情緒還是平穩的,因為這裡的人都見慣了生死。
葉榮秋被架回隊伍里,劉文和郭武回到了顧修戈的身邊。顧修戈大聲嚷嚷道:「起步,前進。」
士兵們拖沓著步子走出了基地。
葉榮秋也跟著人群向前走,但他的情緒明顯不對,整個人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站在他身邊的黑狗有些擔憂地握住了他的手,卻被他重重甩開了。
黑狗收回手,很平靜地說:「房子沒了,人未必就死了。」
葉榮秋似乎有所觸動,邁出的腳步在空中停了片刻后才又落下。
從他們原本駐紮的基地到太湖有幾里的路要走,軍部是不會派車送他們去的,只有靠他們自己走過去。一路上葉榮秋都失魂落魄的,身形搖搖晃晃,黑狗好幾次擔心他會倒下去,因此故意往他身後走,可以隨時接住他,但是葉榮秋每一回都站穩了,然後繼續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行軍的路很長,走出兩個小時以後,有士兵提出要解手,顧修戈大聲道:「尿尿的直接到路邊尿,三個人一起!」在這樣的軍隊里,吃飯喝水睡覺都要求捆綁式作業,防止有逃兵趁機偷跑。
黑狗始終密切注意著顧修戈、劉文和郭武的動向,顧修戈本來是走在隊伍後面的,突然,他走到隊伍前面去了。
這時候,孟元湊上來拉了拉黑狗的袖子,說:「黑狗哥,我想撒尿,一起去不?」
黑狗看了他一眼,對他笑笑:「好。」然後他又去拉葉榮秋的手:「走,三個人一起撒尿去。」
葉榮秋想把手抽出來,但是黑狗非常用力地拉著他,不給他甩開的機會。葉榮秋側頭看了他一眼,黑狗對他眯了下眼睛,他愣了愣,沒再掙扎,任由黑狗將他拖出了隊伍。
黑狗、葉榮秋、孟元三個人走到路邊,黑狗壓著,故意走的很慢。他們原本就排在隊伍的後面,走到路邊解褲子的時候隊伍的尾巴就從他們身邊過去了。
黑狗用餘光打量著隊伍,正尋找時機的時候,突然一個綠油油的身影從隊伍前方向他們沖了過來,黑狗的心一沉,跑來竟是顧修戈。顧修戈大搖大擺走到他們身邊,笑嘻嘻地說:「這麼巧啊,一起尿啊!」說著就站到黑狗身邊,解開褲子拉鏈。
黑狗對他笑了笑:「真巧啊團座。」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猛地一腳向顧修戈鏟去。顧修戈早有準備,靈活地閃身讓開,同時飛起一腳踢向黑狗。黑狗抓住他的腳用力一扯,使他摔到在地。顧修戈就地一滾又站了起來,伸手去摸配在腰間的手槍。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的動作僵住了:黑狗的槍口已經指著他的鼻子了。
「喲呵。」顧修戈眼裡閃動著興奮的光芒:「不錯嘛,小子,出手夠果敢夠迅速。近身搏鬥打得過我的整個集團軍里我還沒遇到過幾個。」
黑狗很沉著地把槍又向顧修戈送近了一點,對葉榮秋說:「阿白,快走。」
剛才他們出手的太快了,葉榮秋都還沒回過神來,孟元先反應過來,立刻害怕地往後退了好幾步,遠遠躲開這場紛爭。
這時走在隊伍前面的劉文和郭武看見了後面的情況,都要趕過來。郭武讓劉文留下看隊,自己跑了過來。這次他沒有再拔那把沒有配彈的二十響了,而是舉起了手裡的漢陽造。
葉榮秋愣愣地看著這一觸即發的局勢。
顧修戈對郭武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鎮定地看著黑狗:「你這把步槍還沒有上彈吧?」
黑狗沒有廢話,稍稍移開槍口,對著顧修戈身後開了一槍,開槍的巨響聲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早在出來之前就準備好了。子彈貼著顧修戈的耳朵飛過去,饒是顧修戈膽量驚人,也被嚇得哆嗦打抖,舉手捂住耳朵悶了好幾秒才說:「他媽的,你想震聾我啊?」
郭武的神情很緊張,端起槍瞄準黑狗。
黑狗對指著自己的槍視若無睹,沉聲道:「還不走?」
葉榮秋驚呆了:「我走?你呢?」
黑狗說:「我不走。你回重慶去找找你爹和你哥吧。」
葉榮秋愣住了。他到這一刻才終於明白,從一開始,黑狗就根本沒有打算要和他一起逃走。是他一個人理所當然地以為黑狗還會像把他從重慶護送到武漢那樣一直陪在他身邊。怪不得他只買了一套衣服,怪不得他說的是「給你攢路費」,怪不得……
黑狗見葉榮秋不動,眉頭越蹙越緊:「還不走?」
葉榮秋猶豫著後退了兩步又停下了,問道:「那你怎麼辦?」
黑狗的語氣已經很不耐煩:「你還不懂嗎,我想留下當兵!我想上戰場打仗!」
顧修戈雖然被槍口指著,不過他不慌不忙,目光在葉榮秋和黑狗之間來回遊走。他看出了葉榮秋的猶豫,露出了狡詐的笑容:「打仗?私放逃兵是什麼罪?挾持長官是什麼罪?你還想打仗?不用勞動日本爺爺啦。」
黑狗始終沉著:「那我現在就斃了你。」
顧修戈嘿嘿笑了一聲,轉向葉榮秋,道:「行,你走吧,我放你走。你只有一次機會,你走,鍾無霾這傢伙留下,他是我的手下,從此以後他是死是活跟你半點關係沒有,你就是勞動玉皇大帝,也別想從我這得到半點消息。你要是留下,那就是你心甘情願,這輩子也別想再走!」
時間拖得越久,局勢就越緊張。郭武的手指牢牢搭在扳機上,端槍的手已經出汗了。黑狗和顧修戈兩人看似鎮定,實則也是波濤暗涌。幸好劉文為免引起混亂,已經領著部隊離開了。
黑狗惱火道:「還不走?!」
葉榮秋捏緊了拳頭,堅定道:「你跟我一起走!」
黑狗咬牙:「龜兒子!你看不出勞資看不上你?我不想跟你一道混了!你留下的來也是拖我後腿!你快點滾!」
葉榮秋瞳孔一陣收縮,拳頭捏得更緊了,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
顧修戈說:「我再給你十秒,我數到十,要麼趕緊跑,別回頭,要麼留下來。你只有一次機會。十……九……」
葉榮秋猶豫著後退,轉身,朝著樹林里跑去。然而當顧修戈數到五的時候,他的腳步又放慢了。
顧修戈數完十下,葉榮秋回到了他們身邊。
顧修戈問他:「你想清楚了?」
葉榮秋沒有理他,而是走到了黑狗的面前,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他氣喘的很厲害,顯然內心經過了劇烈的掙扎。他顫聲問黑狗:「你憑什麼看不上我?」
黑狗驚訝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不走?」
葉榮秋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遍:「你憑什麼看不起我?!」
黑狗抿了抿嘴唇,語氣冰冷,殘忍地說:「你做的成啥事?你做成過啥事?我憑什麼看得起你?你留下也是拖我後腿!你會把我拖死的!我想擺脫你,你真的不曉得?」
葉榮秋顫抖的更厲害了,然後他轉向了顧修戈,儘力用平穩的聲音說:「我不走。」
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顧修戈露出了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黑狗急了:「你不回去找你哥?」
葉榮秋現在不敢想這件事。如果葉向民和葉華春還活著,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他們身邊。可是他更害怕他回去以後只能看到一堆廢墟和屍骨,那還不如不回去,起碼心裡能有個念想,相信他們沒有事。他想,他今天已經見到宋校長了,如果他的父親和兄弟還活著,宋校長應該會聯繫他們,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他們,他們就可以來將自己領回去。如果他們沒有來……也許是宋校長聯繫不上他們。
顧修戈握住了黑狗的槍管。黑狗試著將槍從他手裡抽出來,但是只掙了兩下就失了力氣,自己先頹然地將槍放下了。郭武立刻衝上來扭住黑狗,黑狗沒有掙扎。
顧修戈走到黑狗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狗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顧修戈笑道:「好啊,比我想的還有本事,我更加對你刮目相看了。」
接著他又走到葉榮秋面前,笑嘻嘻地說:「走啦,大學生,跟上隊伍啦?」
葉榮秋依舊沒理他,走到黑狗面前,惡狠狠地說:「你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我根本不需要你管!我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他不想再當著黑狗的面哭,可是控制不住紅紅的眼往下掉眼淚。他立刻轉過身向隊伍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邊跑邊偷偷擦掉了眼淚。
顧修戈不慌不忙地揉了揉耳朵,把那把三八大蓋還給黑狗,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年輕人,我說過,我看人比你准。只要你還留在這裡,他就走不了。」然後他又湊到黑狗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他看你的眼神跟劉文看老子的眼神一模一樣。你好好消受吧。」說完意味深長地拍拍黑狗的胸口,哼著小調向前行的方向走去。
一場鬧劇結束,黑狗計劃了很久的逃亡之行以失敗告終,葉榮秋想了很久的回家夢破滅了。顧修戈大獲全勝,留下了兩名日後能成為他得力幹將的人。
下午的時候他們到達瞭望江的西岸。江對面已經有源源不絕的炮火聲,江對面正在激烈交戰。
顧修戈登上一塊大石掏出望遠鏡遙望江對岸的場景,然後他大聲下令:「停下!全部停下!沿江岸布防!就地掘壕!立刻!」
葉榮秋驚呆了。他沒有想到這一刻來的這麼快。
可是誰都沒有再給他準備的時間,顧修戈沖了出去分配人員的布置。這裡都是打過仗的老兵,誰也沒有二話,有的取出鐵鏟,有的直接用槍桿,迅速在地上挖了起來。他們先是挖出單兵坑,然後連點成線,挖成戰壕。
就在他們挖掘的時候,對面的炮火聲越來越響。
葉榮秋早已對炮聲有了陰影,每響起一聲炮響,他就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他身邊工作的老兵一邊吭哧吭哧地掘坑,一邊哼哼道:「新兵怕炮,老兵怕機槍!」
葉榮秋不解地看著他。
那個操著東北口音的傢伙抬起頭對他笑了笑:「不怕,你聽這炮,橫著打的,那就不是瞄著你打的。你要是聽到機槍聲,呵呵,那你就活不長了。」
又一聲炮聲響起,葉榮秋甚至能看見江對岸炮彈劃過的軌跡。他的心飄飄忽忽地沉了下去:戰爭真的開始了,下一分,下一秒,隨時隨地,無論他有沒有做好準備,他都將必須直面戰爭最殘酷的景象。
黑狗掘完了自己的單兵坑,又來幫葉榮秋。葉榮秋重重地把他推開,冷冷道:「滾!」低下頭,咬緊牙關,用自己的雙手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奮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