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四章
翌日一早,械修廠的眾人醒來,葉榮秋已經不在房裡了。他們吃好早飯進廠,看見葉榮秋正坐在機械前勞作。
康七走上前,看見葉榮秋正專心致志地畫著手上的圖紙。他看了眼圖紙,吃了一驚——昨天晚上休息的時候這張圖紙只畫了一半,現在已經快畫完了!要知道這種複雜的機械圖紙不是那麼好畫的,要求非常精確,每一根線都要仔細用尺量好長度和角度,如果弄錯了會造成很大的麻煩。看來葉榮秋已經勞作很久了。
康七問道:「政委,你吃過早飯了沒有?」
葉榮秋頭也不抬,敷衍地應了一聲,攥著筆頭繼續在圖紙上畫線標註。他身子趴得很低,臉已經快貼到圖紙上去了,康七隻看他的側臉就能看出他的疲憊——能趕工到這個程度,看來葉榮秋天不亮就起來工作了。
這時候又幾個士兵走了過來,康七拉了拉他們,示意他們看葉榮秋。
一個叫李鐵的士兵走上前,看見葉榮秋手下的圖紙也大吃了一驚,問道:「政委,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葉榮秋還是沒抬頭:「沒多久。」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葉榮秋這麼說,但是大家都知道,這要是沒幾個小時的時間,圖是趕不到這個程度的。
李鐵說:「政委,你先去吃點東西吧,這圖也不趕在這一刻。」其實大家都希望械修廠和兵工廠能立刻壯大起來,最好每天都獲取新的技術,製造出更多武器炸藥,以在戰鬥中讓更多同袍兄弟能夠活下來,早日把侵略者驅逐出境。但是戰爭也不是打了一兩年了,要說急,也真不是這一天兩天能急出來的。
眾人也都上來勸,葉榮秋終於放下鉛筆,垂著彎久了發酸的腰直起身子。他這一抬頭,眾人又被嚇一跳:葉榮秋的臉色憔悴極了,眼睛裡布滿了血絲,黑眼圈都快掉到鼻子下面了!
康七想起昨天晚上葉榮秋突然驚坐起來的事,連忙問道:「葉哥,你不會一晚上沒睡吧?」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關心起葉榮秋的身體來。
葉榮秋揉了揉太陽穴:「行了,別管我了。既然你們都來上工了,那就趕緊開始幹活吧。早點把機器修好,讓我別操那麼多心,我就有空去休息了。」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只好分散開來去幹活。
康七猶猶豫豫地看了葉榮秋一眼。他總覺得政委今天不大對頭,剛才的話聽著也怪怪的,什麼叫讓他別這麼操心?就好像他要離開兵工廠去做別的事一樣。可是離開兵工廠又怎麼可能?這廠子是葉榮秋和黃暮一起一釘子一螺絲拉扯起來的,可以說凝聚了葉榮秋全部的心血,他還能去哪裡?
在葉榮秋的全力監督之下,工人們的效率提高了不少,大家一起想辦法,沒兩天就把損壞的機器修好了。
機器正常運作之後,工人們又造了幾個手雷,黃暮很關心這件事,親自帶著人試用這批手雷,挑了三個試用,各個都炸了,威力還不錯。
機器修好了,兵工廠開始正常運作了,黃暮非常高興,當天就讓人殺了一隻雞,又讓人去買了點酒回來,請葉榮秋喝酒吃烤雞。
這是戰亂年代,別說吃肉了,就是想吃上大米都不容易,尤其像他們這種奮戰在抗戰前線的隊伍,更是窮的連條完整的褲衩都沒有。黃暮幾乎把所有經費都用在兵工廠上了。不過即使條件這麼艱苦,黃暮都一直想辦法給葉榮秋最好的待遇,他自己吃不飽飯也要讓葉榮秋吃飽。最近葉榮秋的辛苦他都看在眼裡,每天到深更半夜實在是沒有照明條件了葉榮秋才去休息,天剛亮他就起來工作,飯都是在車間里吃的,沒幾天人就瘦了一圈。葉榮秋一直都是努力敬業的,不過最近他勤奮得過了頭,有一天剛出工廠就累暈了過去,被人扛回去睡了幾個小時就又爬起來工作了。雖然不知道葉榮秋哪裡來的動力,不過黃暮很心疼他的身子,特意用幾隻手雷跟友軍換了只雞來,給葉榮秋補補油水。
飯桌上,烤雞還沒端上來,葉榮秋掏出一份文件遞給黃暮:「團座,你看看,這是我制定的接下來一年兵工廠發展的計劃。」
黃暮頗有些吃驚,從葉榮秋手裡接過文件。關於如何發展兵工廠,這件事他們一直都在計劃,理想是很豐滿的,但是往往計劃派不上多大用場,因為亂世中即使有錢也買不到他們需要的材料,製造手雷的鐵和火藥都是他們從戰場上撿來或隊伍淘汰的廢舊槍械、子彈,製造一個手雷需要的火藥就得摳十幾發子彈。
葉榮秋說:「現在我們的兵工廠,硬體條件很難再提升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是技術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的,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培養學徒,希望他們能夠獨當一面,快點接我的班。現在康七表現的很不錯,他是個很有悟性的孩子,天生擅長機械,有些我不懂的東西他都能摸索出來。即使我不在的時候,他也能獨當一面了。我覺得主要還是培養人才,靠我一個人太吃力了,學徒可以再帶學徒,他們會多少就教多少,哪怕不能馬上上手製造槍葯,至少讓更多的人學會武器修理,也能節省出不少時間來。這份計劃書主要是培訓計劃。」
黃暮隨手翻了翻葉榮秋給他的計劃書。他認得的字不多,這種東西還是要交給葉榮秋和團支書去辦,他也只能管管打仗和練兵的事了。按理說,葉榮秋有什麼有利於兵工廠和隊伍發展的計劃,黃暮應該是感到很高興的,可現在他卻高興不起來。葉榮秋的這個態度,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就好像是在託孤一樣。讓康七獨當一面,那葉榮秋的時間節省出來準備幹什麼呢?他這種高強度玩命似的工作,肯定不能持續太久的。
果不其然,葉榮秋喝了口小酒,又說:「我這幾天已經把機器修好了,常見的槍械、火炮的構造圖我也畫出來了,只要能學會看圖,上手應該不會太慢。就算我不在,兵工廠也不至於不能運作。」
這時候雞烤好端了上來,黃暮撕了只雞腿遞給葉榮秋:「你不在是什麼意思?」
葉榮秋接過黃暮手裡的雞腿,沒有馬上吃,只放到了面前的盤子里。他低著頭,似乎在醞釀什麼,過了一會兒,葉榮秋終於抬起頭直視黃暮的雙眼:「團長,我想進戰區工作。」
黃暮一怔。其實今天葉榮秋這古怪的態度已經讓黃暮有預感,葉榮秋可能想暫時把兵工廠的事情放一放。他也知道不少隊伍都在拉攏葉榮秋,不過關於這點他是不太擔心的,這兵工廠是葉榮秋一手操辦起來的,給他金山銀山他都不捨得放棄。他猜想可能是葉榮秋太累了,想休息一陣,但是怎麼也沒想到葉榮秋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黃暮瞪圓了眼睛:「你瘋了?」戰區那是什麼地方,葉榮秋的名字可是被日本鬼子、國民黨特務都登記在案的,雖然黃暮一直把他藏得很好,沒多少敵人知道葉榮秋的長相,但別說他是j□j精英了,戰區那麼亂的地方,三不五時就有械鬥發生,普通老百姓走在路上都隨時有可能被流彈擊中或是被日軍抓去修建工事,過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讓葉榮秋進戰區,這無疑是送羊入虎口的事!
葉榮秋很平靜,他有些心虛,聲音也很輕,但態度卻異常堅定:「我沒瘋。團座,我是政委,我可以進戰區做統戰工作,動員群眾,發展革命事業。」
黃暮氣笑了:「你?做統戰工作?」葉榮秋不是什麼戰鬥型人才,他甚至快一年沒發過槍了,有一次全團練兵葉榮秋也參加了,他這個天天跟槍械打交道的人打出的成績連第一次摸槍的新兵蛋子都不如,讓他開槍殺敵,搞不好他先射中自己人。做統戰工作是隨時有可能發生戰鬥的。更何況,做統戰工作的人要有一定的交際能力和充足的革命熱情,這一點葉榮秋也並不擅長,他其實是個比較內向的人,他很少主動跟人交流,除了研究槍械之外他對別的事情也一向缺乏熱情,尤其是場面上的事情他向來能躲就躲,政委該做的事大多都讓團支書代勞了。就這樣的情況,他還說想去做統戰工作?
葉榮秋以為黃暮聽了他的話會大發雷霆暴跳如雷,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黃暮只是表達了一下自己認為他的想法很可笑,卻並沒有發怒。
——黃暮知道葉榮秋的短板,葉榮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他不是個傻子,他這麼說,肯定有他的理由。
黃暮問他:「為啥子呢?」
葉榮秋沉吟片刻,道:「團長,你知道山寺幸和念白嗎?」
黃暮愣了愣,點頭:「這誰不知道?山寺幸是個大漢奸,念白是我們優秀的同志。」
葉榮秋說:「我希望能有機會接觸他們,讓我去策反山寺幸,或者和念白接頭。」葉榮秋雖然沒有見過山寺幸或者念白,但他總覺得,這兩個人和黑狗有關係。或許兩個都是黑狗的化名,或許有其中一個是黑狗,退一萬步,這兩個都是大人物,在戰區人脈甚廣,他們也許有黑狗的消息。但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想,畢竟猜想只是猜想,他走這一步棋其實賭得很大。但是等了四年了,黑狗生死未卜,他已經等得快要絕望了,哪怕傾其所有,他也要賭這一把,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今天葉榮秋的每一句話都大大出乎黃暮的意料,以至於這個一向快人快語的獨立五團團長反應都變慢了。一個是大漢奸,一個是堪稱英雄的地下黨員,別說葉榮秋了,就算黃暮自己這個中校團長,也是沒有資格跟他們接觸的。這些事情都是有專人負責的,不是說葉榮秋有多大貢獻就可以讓他說去就去的。再者說,葉榮秋跟他們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關係,他跟他們接觸想幹嘛呢?
黃暮能做到團長,他不光是會打仗,也是有頭腦的。他沉吟片刻,問道:「是不是跟你要找的人有關係?」
葉榮秋要找人,這在獨立五團甚至是整個新四軍里都不是什麼秘密了。黃暮也知道,葉榮秋找這個人已經找了四五年了,一天也沒有放棄過。黃暮有自信可以說,兵工廠是葉榮秋的第二條命,能夠讓他放棄第二條命的,大概也就是那個只存在於葉榮秋回憶中的人了。
葉榮秋並沒有避諱,點了點頭:「我懷疑,他有可能在戰區里。」
黃暮問道:「那跟山寺幸和念白又有什麼關係?」
葉榮秋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但也許能找到他。」
黃暮嘆了口氣,喝了口酒,給葉榮秋面前的酒杯里也倒滿了酒。烤雞很香,已經很久沒見過肉的黃暮其實在烤雞剛端上來的時候就已經餓的肚子咕咕叫了,但現在烤雞放涼了也沒人動,誰都沒這個胃口。
「小葉啊。」黃暮慢吞吞地問道:「我問你,你跟你要找的那個人,認識多久了?」
葉榮秋怔了怔,答道:「分開之前……有一年了吧。」
黃暮點頭:「哦,一年,他跟你有血緣關係嗎?」
葉榮秋有些為難。黑狗從輩分上說是他的表叔叔,不過這門親戚攀得也太遠了,至少在他心裡,黑狗的定義可不是什麼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有。表親。」
黃暮說:「那這表親表的也挺遠的吧,犄角旮旯里冒出的親戚,跟你認識了才一年?」
葉榮秋不語。
「我跟你算筆賬。」黃暮說:「你跟他認識一年,現在分開已經快五年了,就是一起從小長到大的親兄弟,五年不見,大家各過各的日子,也沒有非要湊在一起不可的道理了吧?這個兵工廠,從只有一把鑷子一把銼刀開始,弄到現在這個規模,你也幹了三年了,為了這個認識一年分開五年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到底在哪裡,你兵工廠也不管了,自己的性命也不顧,要去戰區里找人?再退一步說,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你知道你死了有多少人也活不成嗎?你的價值有多少,也不用我說了吧!這些跟你相處了四五年的弟兄你都不管?」
「我……」葉榮秋深吸了口氣:「我沒有說我不管兵工廠的事,現在兵工廠自己也可以運作,我只是抽出空來到戰區工作,兵工廠有任何問題,我隨時以這裡的事為重。」
黃暮不置可否:「你先吃雞,都涼了。」
葉榮秋只好拿起雞腿。多少人做夢也想吃一口的肉,到了他嘴裡,食之無味,味同嚼蠟。
黃暮眼看著他啃光了一條雞腿,這才再次開口:「這隻雞都是你的,吃完了你就回去吧,好好休息。至於你剛才說的,有多可笑,我已經告訴你了。」
葉榮秋急得還要說,黃暮卻壓根不聽他的,一口氣幹完了面前的酒,起身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