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奔喪
————————————今日又非昔年時,春風能動人幾時————————————
長河落日,最後幾十名藍衣土匪被周兵的鐵騎攆到了河邊,為首的年輕將領身著銀白鎧甲,頭盔上系著銀色纓穗,火龍寶馬矯健雄壯,與背上的人行動間身形默契宛若一體。
土匪們踏入河中,節節敗退,那為首的一人一面回身後退,一面揮舞著胸前大刀做最後的搏殺。他們是前大理國太后刀氏兄妹的親信,落草為匪,隱匿在山中騷擾鄉野,被稱作刀氏餘孽。
匪首四周的親信弟兄不斷被斬殺撲地,火龍馬載著周軍將領突到匪首面前。
「來吧!老子不怕!」匪首目眥鬢張,雙手持刀擋在前胸,大聲叫罵道,「你們滅我們國家,奪我們土地,你們才是強盜,土匪,狗賊!來吧,給爺爺一個痛快的!」
沈驥並沒有多啰嗦什麼,長刀直直揮劈下去,那人舉刀推擋不敵,跌坐到河中,下一秒,那一顆滿是鬍髯怒瞪著眼睛的頭顱拋灑到半空之中。
年輕將軍的銀甲和面上,一片猩紅熱血。
像教科書一樣精準穩定的殺人,張須陀張氏十三刀如今已被他使的爐火純青,最後一名匪眾目睹了他一殺數人,喃喃跪地,「來鳳山屠夫,屠夫!」一隻利矛刺入他的腹中,他亦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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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等收拾屍首。」短促的吩咐了一句,沈驥縱馬向遠方山巒馳去。
夜幕垂降的時候,他駛到山腰裡另一處湖泊旁,火龍馬好像對這裡很熟悉了,自動找到一處地方停下。沈驥翻身下馬,一路走一路將身上的鎧甲、頭盔、衣褲一件件脫下扔到地上,湖水溫軟如少女的胸膛手臂,沈驥縱身跳到湖中,使力向湖心中間的小島游去。
湖水並不冷,他游的卻很快,湖水很快將他臉上、身上濺著的污血洗去,銀色月光下平靜的湖面,年輕男子奮力划水的身影像一條大魚。
最終爬到岸上,水從矯健壯碩的男性身體上落下來,那每一處結實的肌肉條理都硬鼓鼓的,泛著銀白色的月光,勃發著力量。雙腿之間的男性象徵更是怒張著膨脹起來,隨著蹣跚的腳步微微晃動著。
沈驥快要累斃了。
這最後一幫余匪整整追擊了三個晝夜,幾乎沒有合眼,全憑著毅力和堅忍才挺到這一刻。浴血戰鬥和劇烈運動后的身體叫囂著想要宣洩,可是他再也擋不住身體的疲憊,跌跌撞撞得走了十幾步,跪趴到柔軟的草地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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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驥是被梟鷹的叨啄給弄醒的。
他吐出熟睡時爬到嘴裡的一隻蝸牛,撐起一隻手臂,天還黑著,夜空中一際繁星,低得像是能砸死人,見他還有些人事不知,梟鷹一下子啄上他的肩頭,這一下見了血,沈驥這才清醒過來。
梟鷹將地上的一封書信銜給他。
沈驥抽出信紙,就著微弱的夜光:母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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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幡簾和黑紗從伯爵府的大門一直蔓延到內院。鍾老太君在幾天前過世了,她是太宗最寵信的親隨之一,開國功勛,長子沈恭與次子沈驥亦是本朝大員,前來致哀的官員、勛貴絡繹不絕。
鍾氏已經大斂入棺,棺木停在榮威堂北方中廳,靈龕已安放擺好,一幅遺像供在其上,供桌上擺著香爐、蠟扦、花筒、和五堂供品,因她一生節儉行事,臨終前吩咐不得過度操辦,便沒有設月台。
沈恭和大夫人張氏全身披麻戴孝,跪在堂前,連沈恭的兒子大郎還不到一歲,也穿著小麻衣,被乳母抱著跪在張氏夫人後面,共同向前來致哀的人跪拜回禮。
沈府規矩嚴明,張氏持家有道,幾日來喪事一直在哀戚莊重的氣氛中進行著,突然前廳傳來一陣喧嘩,隨著一聲尖利的梟啼,沈恭一凜,不由直起身,門口那裡已然站了一個高大的影子。
沈驥星夜兼程趕到長安,卻不料還是沒有見到亡母最後一面。從看到家門口的靈幡那一刻起,馬背上的他幾乎是跌下來,咬緊了牙往門裡面奔去。
正在迎來送往的下人們一開始差點沒認出自家這位二爺,待看清了,一個管事忙遞上孝衣,沈驥一邊穿一邊往裡面走,到停靈的中廳門口時,卻一下子站住了。
慢慢地走到靈前跪下,沈恭起身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阿驥!」
沈驥將頭埋深深埋在雙手之間,半天不起,蒲團里濡濕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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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里地以外的九陽消暑行宮,長樂殿內。
盛初初聽完李醫娘在她耳畔說的話,茜色薄綃碎金衣袖下的手輕輕攥緊,指甲叮的一下像刺到了心裡。
突的那架子上的鸚鵡翅膀一扇,大叫著,「來了,來了。」
正輕聲私語的兩個人一驚,就聽見門外面和梨子的聲音道,「皇上來了。」
燕賾進來,先看見初初坐在妝凳子上,略有凝思的樣子,李醫娘站在她身後。
「在做什麼?」帝王的語氣、神色,心情很好的樣子。
「太后讓等會去打葉子牌,陛下不用見大臣們嗎?」才是上午,他怎麼就跑來了。
「今天稍微晚一點,路過你這裡,先進來看看。」皇帝笑著道,走到妝台前,挑出一隻長葉形狀的鏤空金簪,親自簪到美人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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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這裡,不多時妃子們大都來了,絲蘿架子下搭了兩張桌子,白生生的手,紅彤彤的指甲,戴著各色寶石、鐲子,叮叮噹噹得抹牌聲音可是好聽,另幾個沒上桌的,或湊在一起用扇子半擋了臉兒說話,或坐在廊下逗那池中的魚,架子上的鳥,四五個綠衫衣裙的宮女立在廊下,隨時聽候貴人們的吩咐。
女人們聚在一起就要八卦,說的不過是宮裡宮外的新文。
「沈伯爵府里的老夫人剛過世,淮西王府的王妃顧娘娘聽說身上也不大好了,她才多年輕,女兒剛嫁到西北,大兒子又常年在外面守著,只有個小的跟在家裡,卻成天在監星館里泡著,看著是個不成器的。你說這女人,嘖嘖嘖,要多少才有個意思!」
聽到有人提到沈家,劉淑妃悄悄抬眼去覷旁邊的初初,對方正在碼牌,鬢旁的紅玉步搖串子搖啊搖的,「碰!」太后忽然惡狠狠的一聲,她嚇了一跳,忙有些心虛得看回到自己牌上。
偏心!她在心裡頭暗自撇嘴,一個兩個的都是,明明風流的人是那個,卻是旺火上的銅壺,提都提不得。
周安茹是湊數硬被拉到牌桌子上。十餘天前聖上把撞車案件交給了中書令邵秉烈,「若真有勛貴子弟跋扈傷人,定要嚴懲不殆。」聖人發了話,周家又是日薄西山之勢,聽說那事情已經查清了,就是周繼盛的私生子無疑。
周安茹也曾私下使人去問家裡,得到的回答都是模模糊糊的。她早知道父親有外宅,也聽說過疼愛那娘母子得緊,不料就縱成這樣,不僅那浪蕩兒自己也撞死了,更給家裡添出這樣一樁禍事。
神思無主的,就連連輸牌,給她搭對子的宋仙兒就不樂意了,一張小嘴撅的老高。
太後宮里的總管太監司正錢為義匆匆地來了,站到亭子門口。任氏覷見他,問,「什麼事?」
錢為義來到她身側,想附耳過來,跟她一桌子的方貴妃、對面的蓮貴妃和劉淑妃都做看牌狀,太后卻道,「沒什麼好遮遮掩掩的,有甚麼話說吧。」
「是,」錢為義的細溜眼往上頭和四面里不動聲色的很快一瞅,輕聲道,「方才奴婢從前面回來,好像聽見周國公爺去了上書房,和聖人、邵大人吵起來了。」
此話一出,不異於靜湖面上投了個石子兒,周安茹聽見了他的話,卻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了,激靈靈站將起來,只見亭子內外,十餘雙各色各樣的眼睛齊齊得盯住了自己。她不爭慣了的,此番脹紅了一張粉臉,顫顫地看向太后,「娘娘……」想喚,喉嚨里卻像被掐住了,出不了聲音。
任氏倒好像沒那麼吃驚,拈了一個牌道,「呵呵這倒是稀奇,怕不是老國公還了魂,竟上了周大人的身?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他都吵什麼了?」
「是,」錢為義仍是慢條斯理,「周大人說,他並沒有撞死人的兒子,刑部和三法司別想往他身上栽,還嚷嚷著要把那外宅的小兒子帶進來給聖人看哪,嘿喲!」閹人的聲音尖,說到後面湊趣兒似的,只差沒捂著嘴做作。
劉淑妃還跟聽戲似的,一下子迷糊,一下子明白,不都是說是周繼盛的私生子撞人把自己也搭進去了,怎麼又不是他?那會是誰?還有那周繼盛十幾天一直縮著頭,怎麼突然就鬧起來了?
方貴妃卻是明白了一些,不說皇帝要拿此事作什麼文章,只太后讓錢為義當眾說出剛才上書房裡發生了什麼,她眼睛慢慢地從滿臉通紅局促的周婕妤身上溜到自己旁邊的蓮妃身上,盛初初低垂著眼,鬢上的金葉子發簪在漏下來的陽光點綴下熠熠生光。呵,真有意思,方蘊兮手指向里一溜,將自己想出的牌壓倒在面前。
周安茹是最意外的,乍驚乍喜之下,她抬頭看向太后,太后仍在碼牌,間或著抬眼看了她一下,「你站起來做什麼,合著你爹鬧事,你也想鬧這裡一場不成?趕緊坐下,爺們的事自有爺們他們爭辯去,咱們繼續。」
妃子們重新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笑起來,亭子里瞬時間回復方才的熱絡輕鬆。
袁綉羅挨著許知萱在廊下綉一個扇子面。
「許姐姐,」她頗有些不解地看向知萱。許知萱豎起一根指頭在唇前比劃了一下,讓她噤聲,示意她看自己的手法,「別說話,先看著。」慢慢將針刺到面料上,幾針就出了一片桃紅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