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避禍
北周天和三年(568年)。
六月初一。
長安宮內。
猝被皇帝宇文邕召入內庭的楊堅,心內實有些不安。
自誅護歸都之後,他便以楊忠病重,需加侍養的名義,請辭了官職,避居家中。
自然,此事並非出於他的自作主張,而是在宇文邕應允了他與李昞恢復舊姓的求請之後,由其父楊忠定下的計略。
須知道,普六茹、大野之姓,本是由宇文泰生前所賜,請復舊姓,實際是一種對宇文邕態度與能力的試探。
現今北周國中,宇文護雖死,皇帝宇文邕的力量卻未見得有多麼強大。
其若是於此時為了維護舊政策的威嚴,毫不讓步,便足證其才智不過尋常,北歸的敗軍勛貴們自可以結成聯盟,把控中央。
其若是真以讓步來換取楊、李二家與之合流,則足見其魄力與才智非淺,各家的行為舉措,便得謹慎有度。
畢竟關隴勛貴們可不是鐵板一塊,還須得靠宇文邕這塊皇帝招牌來平衡、維護各方的利益。
現今北周的皇權雖然虛弱,卻還不是他們某一家某一姓可以單獨挑戰的。
現今宇文邕既然願意退讓,秉政之後的舉止又頗見果決,自然不可小覷。
是以,似他楊堅這般做了擅殺大臣之事,犯了皇權大忌的狂生,自然須得主動乖巧起來,遠離紛爭,以避來日之禍。
只是不想,他今日還是被皇帝憶了起來,在朝堂公卿集議之後,由內官引入了內廷。
「大興公。」
這忽然而來的問候引得楊堅思緒一頓,抬目望去,卻見是宇文邕的心腹寵臣,安化公、小宗師宇文孝伯已候在了門廊之側。
「安化公。」
楊堅急做回禮,旋即,便由宇文孝伯引入了內室。
內室之中,周帝宇文邕,清河郡公、右宮伯中大夫宇文神舉,平原縣公、內史中大夫王軌,已在一張案前圍坐。
同三人見了禮,由宇文孝伯引著坐上小几,楊堅心內的緊張才稍作疏解。
宇文邕見楊堅落座,將一份文書遞了過來,他道。
「而今國難紛至,府庫財帛將竭,願請楊卿為朕分憂。」
楊堅接過那遞來的文字,粗粗看過,竟是道擬任自己為涼州總管的旨意。
他忙辭謝道。
「陛下恩重,臣五內俱感。然臣父卧榻疾深,其病甚劇,實不敢須臾離也,望陛下收回成命,使臣得盡孝道於家宅。」
宇文邕聞言未置可否,又道。
「魯國公年將十歲,朕聞卿有一女,年方八歲,正宜配之。」
「楊卿前誅逆護,拯社稷於將傾,功勞實大也,朕每憾國庫空竭,無能為賞。」
「今朕既稟政,欲立魯國公為太子,聘卿女為太子妃。」
「以卿之意,可乎?」
楊堅聞言呼吸不由一促,他卻是未曾慮到有此一節。
自己的女兒一旦嫁入天家,便相當於給自己誅護之事,頒了一道免罪金牌。
誅護一事,便全然成為了他楊堅立足朝廷的政治資本。
此事於他的誘惑,著實太大。
他終於沒能抗住那誘惑,便假作推辭道。
「小女麗華年歲尚淺,臣恐儀禮之教不足,舉止有損天家威儀。」
宇文邕聽他此言,已知他意動。
他現今在外雖有突厥丈人的支持,在朝廷之內,卻未有一支足夠忠誠的勢力支持。
在河東掌兵四萬的齊國公宇文憲,雖是他的兄弟,然自衛國公宇文直被陳人所擒之後,其便已成了北周國中繼承順位最靠前的宗室,須得且用且防。
而在弘農掌兵三萬的達奚武,雖然表面忠義,但觀其舊日行徑,恐怕宇文宗室之內誰做天子於他並無差異,亦是不足令他傾力爭取。
至於李昞,其帶回關中的兵馬,已被拆分給了河東、弘農以及征蜀的尉遲迥,實際已經是個手裡剩了不過幾千兵丁可供節制的光桿司令,自然更沒有多大的招攬價值了。
唯有這楊堅不同。
其父楊忠作為宇文護時代的持不同意見者,在關中北部與河西這兩塊偏遠之土上,反而有不少親故。
別看北周在這兩地的兵力加在一起也不過四萬之數,但這兩地北接突厥,實在是他宇文邕這個突厥女婿,最有能力也最應當掌握的所在。
畢竟,南征萬一不利,他還可以憑此基業,退保隴右。
是以楊堅,值得這般籠絡。
於是宇文邕又道。
「楊卿不必推辭,今我大周內外交困,正須上下一心,以保社稷。」
楊堅聞言,亦知不便再作推遲,終於拜謝道。
「陛下如此待楊氏,堅必殊死以待陛下。」
「臣請為陛下牧涼州。」
宇文邕得言亦喜,他道。
「善。」
有了楊堅的投效,他對未來的謀划才有了成功的可能。
他於是抬首對身側的王軌言道。
「卿可為楊公言我等保全社稷之謀。」
王軌得言,立時應諾,起身在案上攤開一幅西北輿圖,便繼而言道。
「山南敗后,我朝兵卒僅餘一十七萬。」
「其中三萬在弘農備洛陽之敵,四萬在河東備晉陽之敵,二萬在武關備南陽之敵,是故十七萬之兵,備御東寇,已用其半。」
「又有二萬在涼州備吐谷渾,二萬在渭北靈、銀等州備突厥,一萬在長安左右為守備。」
「是故我朝得用平巴蜀逆亂之兵,不過三萬。」
王軌言語到此一頓,用手指在圖上故武川鎮(今呼和浩特)的所在,點了一點,道。
「我等皆料秋冬之際,齊將入寇。」
「今恐關中兵力不足,是以意請突厥部落二萬帳駐牧於武川。」
「一旦齊人西寇,則請突厥人出北道襲擾晉北,以分齊人兵勢。」
「然楊公亦知,突厥人貪財貨,往昔關中供奉,每歲絹布十萬匹,其資折錢二、三億,若以養軍,足備二萬。」
「往歲之中,我舍此養軍之費以供突厥,邊境才得安寧。」
「今巴蜀既失,國朝財用不足,今日雖與公卿議定開鹽賦、征行商稅,所得除供養眾軍外,恐未得有餘以結好突厥。」
「幸賴陛下天賜英睿,我等始得應對之法。」
王軌將手指之處由武川西移,點在河西敦煌郡處。
「涼州之境,向有商旅往來關中西域,為貨殖之事,其利甚多。」
「而由西域入關中,雖有伊吾、高昌、鄯善南北三道,其所經行,必由敦煌。」
「敦煌,地近突厥,而至關中絕遠,貢賦難入長安。」
「陛下有意法東面陳、齊二賊於淮上所置榷場,繁榮商貿,而征其道商旅稅賦,以其錢帛北貢突厥,以減關中徵調之迫。」
楊堅聽罷,雖覺此策確有可行之處,然而繁榮商貿,畢竟見效甚緩。
況且聽王軌言語,現今北周的財政狀況似乎已經糟糕到了極處,他不由憂心問道。
「此策雖佳,然收效甚緩,一二歲間,恐無大用,如之奈何?」
宇文邕聞言卻是笑道。
「楊卿勿慮,但向涼州為朕興商旅。」
「我境土之內,寺院甚眾,僧尼不下數十萬,百姓傾財貨以供養之,金玉穀米皆聚其舍。」
「今國家危急,頌經焚香,豈能存我社稷乎?」
「朕意行前魏太武皇帝故事,大興法難,凈滅諸佛。」
楊堅遲疑道。
「南逆割據蜀中,偽齊窺伺東土,陛下初柄大政,此時若興法難,臣竊恐百姓擾亂,上下失和,以至關中變亂矣。」
宇文邕道。
「楊卿且放心,國用雖窘,今歲朕稍增稅賦即可度之。」
「然加征於下,並非長策,民力若竭,則叛亂相繼,外憂內擾,如此,則關中亡矣。」
「關隴之地,民不過三百萬,用舊日租調之法,何以能今日供十七萬之兵卒?」
「若不能供十七萬之兵卒,則我等囚於鄴中乎?囚於建康乎?囚於成都乎?」
「朕常聞,民間之財,盡在觀寺之中,待明歲朕與諸卿權柄稍固,則往取之。」
「若得此財,則我御齊平蜀,方得有望,否則,我等既無太祖之能,關西一隅之土,豈不必亡於東賊之攻乎?」
「楊卿家中亦崇佛,朕早知之,明歲必不以此行污楊卿之手。楊卿且西行敦煌,坐觀我等救國,可也。」
楊堅聽罷宇文邕言語,實不知應當再說些什麼。
現今天下皆崇佛,宇文邕如此計略,實令宇文氏自絕於天下人望。
然而現今國家困頓,倚靠關西一隅的財力物力,確實難以抗兵天下。
確是不得不為啊。
如此思來,來日關中恐生擾亂,他此時西行涼州,或許還是一樁幸事。
他於是應道。
「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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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三年(568年)。
六月初二。
北周主宇文邕詔改天和三年為建德元年。
六月初三。
北周主宇文邕以魯國公宇文贇為皇太子,聘大興郡公楊堅之女楊麗華為太子妃。
六月初四。
北周主宇文邕以楊堅為涼州總管,詔遷涼州總管府於瓜州敦煌郡,並置榷場於其地,令往來商旅行經敦煌者,八分稅一。
並以涼州總管節度之。
六月初五。
北周主宇文邕以國用不足,加百姓今歲租調三成,行鹽酒課,稅各處城邑關津貨物交易者,關中人以其稅重,多有怨聲。
六月初八。
南周辛昂陷涪陵郡。
是日,陳帝陳伯宗歸郢州。
是日,齊將斛律光班師還鄴,以其豫州道行台元景安將兵三萬守南陽。
六月十日。
南北周交兵於白馬戍外,南周敗績,南周丞相陸騰令宇文會由荔枝道先入蜀,自引大軍誘尉遲迥攻利州。
宇文會既歸,漢中之民從其入蜀者,四千餘家。
六月十三。
南周使者蘇威、楊素至郢州,陳帝陳伯宗御黃鶴樓以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