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的開始
一面「鄭」字大纛在漳州府城南門升起,大纛之下,無數鄭軍士兵源源不斷地湧上城樓,城下還有數支鄭軍兵馬正沿著街道開往漳州府城中心,甘輝從戰場上撤回之後,便被鄭成功派來指揮大軍接管漳州府城了。
城中留守的千餘綠營兵早已經跟著金礪的潰兵東撤,離開之時還有一部分綠營軍在軍官的策動下直接反正,甘輝不費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漳州城。
不過,此時的漳州城經過半年圍城,早已經破敗不堪,原先逃入城中的百姓富商基本上都已經餓死,或者被清軍搶劫時殺害,城內只剩了不到千人,大都奄奄一息,其中還有不少人眼睛發紅的,一看便知是圍城斷糧期間吃了人肉。
鄭成功派出了數鎮兵馬往北,往東扼守緊要關隘,修築防禦工事之後,將主力留在了城防完好的漳州府城休整,坐擁福建最大平原的漳州府將是他開啟「滅清興國」大業的新基地,更是他奪取潮惠,最終實現糧草兵源自給的基礎。
他必須奪取潮州府和惠州府兩地,獲得足夠的田地和手工業生產基地,否則僅僅依靠漳州府一地和海外貿易每年一百多萬兩白銀的利潤,根本無法養活四五萬野戰大軍。
如今,局勢已然發生了變化,鄭軍展露出了可與八旗一戰的實力,這也就意味著原本歷史上漫長的和談期並不會延續,福建也不會長期沒有可堪一戰的兵馬駐守。
換言之,想要攻克泉州-興華,福州等地,進而拿下整個福建,鄭成功就必須擁有和真正的滿洲八旗主力一戰的實力,而非藉助所謂的「天時」。
與此同時,陳泰,濟度等人應該會比原本歷史上更早來到福建。隨之而來的,清軍也必然會調集更多強軍入閩,鄭成功要在清廷穩住西南局勢,騰出手來之前,完成實力的提升。
「漳州反攻戰役」的勝利僅僅只是一個開始,若是不能抓住機會,將勝利進一步擴大,明鄭軍事集團依舊難以肩負起「抗清興國」的重任。
鄭成功站在南門的城樓上,眺望南面屍橫遍野的東山戰場,心裡還在想著自己的部署是否有什麼地方出現了遺漏。
這個部署其實是軍中三大提督和各個鎮將,營將一起商量出來的,幾乎考慮到了福建局勢的方方面面,鄭成功最後也親自過目審查了,並沒有問題。
只是,穿越前就十分嚴謹的鄭成功,此時心中還是免不了有些忐忑,便也就一面在城牆上悠閑地散步,一面自己在腦中重新復盤一遍了。
城樓上正在值守的護衛,都是他的親衛,這些士兵對於鄭成功這個出身不凡,行事更是不凡的軍中統帥十分敬佩。
按理說,他們都是最熟悉鄭成功的人,並不會像其他士兵一樣,因為平日里的宣傳營造出來的威嚴和幾乎難以一睹真容的神秘感迷惑,可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對鄭成功的敬仰和忠心。
除了鄭成功本人確實有雄主之姿,也確實乃少年英才之外,和他在軍中一直對士兵刻意宣傳灌輸的忠誠思想,也是密不可分的。
要知道,鄭軍中的監督,監營,監陣官,很大一部分都是儒生,這些人既是鄭成功派往各軍的嫡系,也是宣教工作的核心人員。
很快,部署完手下將領戰場的清理事宜之後,黃廷直接來到了城樓。在城樓的房間里見到鄭成功之後,當即上前,單膝跪地,朝著對方行了個軍禮。
鄭成功正襟危坐於上首,對著黃廷微微笑道:
「黃廷,城外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此次大戰能勝,少不了你堅守右翼,指揮大軍拚死不退的功勞。如此大功,本藩日後必然要重重賞賜於你。」
黃廷畢恭畢敬地站在廳中,聽完之後立即拱手抱拳道:
「此戰能勝,皆是因為藩主運籌帷幄,料事如神,末將不過是聽令行事罷了,實在不敢居功。若不是藩主給了末將領軍的機會,便沒有末將的今日。今後只要藩主有令,末將必定萬死不辭。」
黃廷知道,鄭成功不會平白無故召見他,特別是這種獨自召見的情況,必然又是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需要他去做。跟了鄭成功六年,這點覺悟黃廷還是有的,不然也不能成為對方的心腹,所以才有了剛剛表忠心的一幕。
要說,鄭成功除了抗清這一點絕不退讓之外,道德底線可是十分靈活的。而咱們這個二十一世紀的穿越者青年,也常常感慨於現代世界過於和平,自己讀史多年所修成的一身軍事政治,外交權謀,欺詐詭辯之術無處施展。
只能說,在這一點上,這兩個相隔了三百多年的靈魂,在某種意義上是高度一致的,他們都有自己必然堅守的道德底線,只是不多,而且這底線過於靈活了,常常上下漂浮。
鄭成功見狀,心中一笑,不過面上卻是忽然蹙眉,緊接著嘆了口氣道:
「如今韃虜大軍已然潰退,漳州克複,我大軍也將迎來新的發展時期。但韃虜治理地方所倚仗的奸佞仍未根除,數以百萬記的臟銀臟產,也還需要及時收繳,以資國戰。
可是,辨別善惡,嚴懲奸佞事關重大,必須要膽大心細,老謀深算之人才能勝任,洪旭,馮澄世如今都還在金廈,本藩確實是有些憂心人選啊!」
「末將願為藩主分憂,還請藩主將此事交給末將。」黃廷趕緊接下。
鄭成功既然已經開口了,那黃廷除了接下以外,就別無他法了。而且,這種事情,別人便是想接,也沒地方接,說起來他還得偷著樂呢!
但問題也正在於此,這樣的事情,要做到什麼程度,就得黃廷接著往下試探了,鄭成功必然不會留下口實。甚至退一步說,便是鄭成功告訴他了,將來算不算數,也是另外一回事。稍有不慎,把事情搞砸了,負面影響太大,鄭成功極有可能把他拋出去平息憤怒。
黃廷必須一面繼續給鄭成功干臟活,表忠心,謀取在鄭氏集團中的地位更進一步,另一面也要確保自己關鍵時候能夠抽身事外,否則就得不償失了。
說到底,這種借著戰亂吞下商賈鄉紳的金銀田地,充作軍餉的事情對於想要爭取士紳商賈支持的明鄭集團來說,必須要謹慎處理。鄭成功明面上必須是一個同時為商賈,士紳,百姓謀福利的人。
「好。」鄭成功笑了笑,但並沒有直接說要他做什麼,喝了一口茶之後,才又說道:
「要做的事情一會路易斯會告訴你的,在此之前,本藩還有一件事實在放心不下。」
「藩主是在擔心俘虜的綠營兵?」黃廷總是能第一時間明白鄭成功的心裡所想。
「嗯,沒錯。」鄭成功偷偷瞥了一眼單膝跪地的黃廷,頓了頓,又繼續微笑道:
「這些投降的綠營兵有許多是漳州本地的,還有不少在漳州城內駐紮了數月,他們對於漳州城內的情況,應該是最了解的。」
黃廷聞言,原本馬上就要回答了俘虜的綠營兵情況了,但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這件事應該是甘輝負責的,怎麼會問自己呢?
這麼一想,黃廷立即就心領神會了,驚喜道:「藩主所言極是,其中還有不少反正之兵,只是在清軍中多年,恐怕也學會了搶劫百姓,殺人越貨之事。」
「這正是本藩最為擔心的。」鄭成功又嘆了口氣,微微皺眉道:「甘輝固然忠勇,但是性子太直了,本藩擔心他處理不好。」
鄭成功話音剛落,黃廷便立即抬頭,拱手抱拳大聲道:「藩主,此事請交給末將,末將與甘提督情同兄弟,願為甘提督分憂。」
既然鄭成功已經把替罪羊找好了,那黃廷便能放心地大幹一場了,自然比之前痛快了許多。而且有了這麼好的替罪羊之後,他也能把事情做得更大一些,為大軍奪來更多的田地和軍餉。
養軍實在太貴了,盔甲,兵器,火炮,軍服戰靴,帳篷營地,還有餉銀,一個裝備齊全,可與滿洲兵一戰的士兵一年需要耗費四五十兩白銀。
如果用一個兵的軍餉養兩個兵,甚至是三個,四個兵,最終的結果極有可能就會是——南兵素弱。鄭成功和孫可望不一樣,他沒有辦法以糧代餉,也無法全面推行軍屯。
而不僅僅要養軍,漳州南部六縣的經濟恢復,士兵家屬的安置,耕牛,農具,種子,每一樣也都是要花錢的。
「那就辛苦黃提督了。此事你直接拿著本藩的腰牌去和甘輝說便成,順便也讓這些綠營兵帶路,挨家挨戶去看看,有哪家還有人活著的,救救他們,一個也別落下。
那些府宅中的金銀細軟,他們餓久了,沒力氣搬的,也幫一幫他們搬回衙門保護起來。現在大戰剛剛結束,城裡亂得很,這些貴重東西放在他們那裡不安全。
咱們的士兵,生來就應該是為了百姓而戰,國家而戰的,這個時候,要是咱們不保護他們,他們還能靠誰?本藩絕對不允許有任何人推脫。」
這些話都是鄭成功事先就已經想好的了,這個時候說出口來,自然熟練且平靜。而且,真要追究起來,發生了搶劫,和他鄭成功有什麼關係啊?
而黃廷一聽,心裡已經跟明鏡一樣了。挑一群投降的綠營兵出來,借他們的手干臟活並不難,事後再滅口,也易如反掌,更合情合理,甚至還能先人一步,表現出國姓爺對於軍中亂紀零容忍的姿態。
「末將謹遵藩主教誨,必定約束好部下,若是手下的士兵發生了擾民劫財之事,一定嚴懲不貸。」
「好,去找路易斯吧,要重點關心哪些百姓,路易斯會告訴你的。」鄭成功微微點頭,起身上前,扶起黃廷后笑著說道。
黃廷畢恭畢敬走出城樓,路易斯就在門口等著了,兩人很快完成了交接工作,黃廷爺當即領著自己的親衛去找甘輝,要接替他處理城中降兵之事了。
雖然說要搶,但是誰能搶,誰不能槍,派誰去搶,則是必須要注意的。
畢竟,鄭成功要的是長期經營,鄭軍也並非土匪馬賊,既不能和鄉紳商賈撕破臉皮,也不能輕易讓士兵品嘗到奸淫擄掠的樂趣,但這又是他當前必須要做的事情,否則後續的強軍計劃將難以進行。
說到底,鄭成功要養軍,就需要佔有一定數量的土地來確保軍糧的供應和士兵家屬的安置,但直接強征和購買都不現實。
漳州府雖然也經過了數年的戰亂,但因為戰爭的強度還遠沒有原本歷史上之後幾年鄭清反覆爭奪的大,漳州府南部六縣的人口依舊很多,地方宗族鄉紳勢力也十分強大。
和鄭氏集團商業聯繫密切的,自然不能動,和軍中將領,文官沾親帶故的,也不能動。鄭成功能動的,除了那些投靠清軍的之外,便是躲入城中的地主商賈和佔了漳州府一成田地的寺廟了。
至於其他的地主鄉紳,鄭成功則是要借著沒收寺廟田地,藉此隱匿避稅的鄉紳來「討回公道」之後,開始清查土地,還所有人一個公道。
而編戶齊民,確保徭役和賦稅的徵收,對地主鄉紳徵收重稅,這才是以明廷體製為底色,兼有海貿優勢的明鄭集團最為重要的事情。
這畢竟還是十七世紀,鄭成功要做的是和地主鄉紳階級「打」成一片的同時以武力確保賦稅和徭役的徵收,將資源匯聚起來投入戰爭,而不是和地主鄉紳階級「打」成一片。
刀鋒之下,沒有那麼多討價還價的地方,這世上也沒有任何一個方案會讓所有人滿意。僅僅依靠海外貿易,無法賺取維持十萬野戰軍團的五六百萬兩白銀,就算鄭成功控制的地區能生產得出那麼多商品,這個時代的需求也沒有那麼多啊!
如果要選一個犧牲的對象,鄭成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地主鄉紳,也只有選擇這個,而不是把稅賦的重擔壓到百姓身上,才不會重蹈明廷的覆轍。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黃廷走了之後,鄭成功過了一陣子,便又一次走出城樓,站在了城牆之上,他再一次看向了南面的東山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