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6 天下何至於此哉
劉備因遇見唐縣縣令沮授,早早便安排紮營。
及至張飛張郃較量罷了,正是過晌時分。
這個時刻,若要行軍未免太晚,若要宿營睡覺,卻又太早。
劉備收得張郃,甚是快樂,看什麼都歡喜,背著手東看看西看看,就看見了沮授帶來的兵。
沮授所帶兵馬約莫兩千上下,其中四五百人,大約是州郡中久戰老卒,雖都面帶風霜,站在那裡卻直挺挺的,精氣神頗足。
余者卻都有些畏怯情狀,一看便知沒甚見識,料來是他縣裡的丁壯,選拔出來殺敵。
劉備看這些丁壯,一個個瘦骨嶙峋,顯然是過慣了半飢半飽日子,手上雖拿著槍刀,卻殊無勇悍之意。
心中不由柔軟起來:這些百姓,活在這個天下,雖然還苟全得性命,平生卻得有多少快活可言?
況且如今拉來殺賊,能不能活下命,還是兩可之間,真正可憐也。
因這一閃念,便喚魯智深近前:「四弟,你看這些丁壯,好生瘦弱,怕是一年到頭,也難有一口肉食。」
魯智深也是個心軟的,聞聽哥哥言語,不由長嘆:「唉,人生在世,便似苦海里泛舟,也不知何時得到彼岸,若似我等兄弟這般,有武藝、有氣力,尚能拿性命去博場前程,這些人卻真正如風裡沙塵,半點難由自主,可憐,可憐。」
張飛拉著張郃一旁經過,聽見此話,站住反駁道:「老四這話說得差了,你我能拿性命博前程,他如何便不行?若是自家捨不得性命,卻不活該?」
魯智深搖頭不快:「三哥,這話也就是你說,我知你一向直肚腸,只怕當真以為如此。若是別個說時,卻不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洒家不免給他幾拳頭,長長記性。」
張飛聽了,哪裡肯依,拉著劉備道:「大哥,還我主來!你家四弟漲了能耐,要打他哥哥的牙!」
劉備呵呵笑道:「你和老四,都是嫉惡如仇性子,豈不知他?原是你這番話說得不中聽也。」
張飛兩眼睜圓,嚷起來道:「俺便不解了,一般爹生娘養的一個人,兩手兩腿一條蘿蔔的漢子,如何便不同?莫非俺的性命,倒比別人賤些?」
劉備拍著魯智深道:「四弟,你惹的三弟發作,且與他分說明白,不然今日氣得飯也不肯吃了。」
魯智深看著氣鼓鼓張飛,笑道:「罷了,待小弟細細說與哥哥!三哥,你看他和你同樣為人,卻不知這人,生來便自不同,你瞧你天生這般長大,又有力氣、又有膽色,雖然都是人,伱便是人中的虎豹,他只是人中的牛羊,如何與你相同?」
張飛聽了,眉眼都開,呵呵笑道:「自小人便說我這頭,生的像是豹子。」
魯智深又道:「再往下說,三哥你家頗有資財,想要學武,能拿出錢來請老師,練拳疲勞,有的是酒肉於你滋補,他有什麼?爹娘一顆汗珠摔八瓣,土地里尋食,得些糧米,朝廷要收稅,豪強要收租,還有鳥雀蝗蟲,同他搶奪,能得口飯食拉扯他大,已是拼了一腔老命。」
他說的有些動情,張飛這等莽漢,聽在耳里,也不由鼻子微酸。
魯智深亦把鼻子抽了一抽:「唉!你吃的肉,他吃的草,力氣豈能及你?你能練武,他要拾野菜、撿稻穗,本事豈能及你?你結交的都是豪強好漢,他結交的都是同村的農民,見識、膽色,豈能及你?你能置辦鐵甲、長矛、戰馬,他只有鋤頭耙子……」
說到這裡,魯智深雙手一攤:「你說大家搏命換前程,他一百條命,搏得過你一條么?你只道他無用,卻不知他也不想無用,只是命不及你罷了。」
劉備聽了,喟然長嘆:「四弟真箇是有慧心的人,這番話,直直說進為兄的肺腑里。三弟你想,譬如我等上陣,除非身陷重圍,遇上十倍百倍強敵,不然誰能輕易殺我?然而他若上陣,遇見三弟你這等人,一氣殺他百十個也不在話下,同樣是拿命博前程,你我的勝算多少,他的勝算才幾何?」
張飛聽了抓頭:「這般說來,俺果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不過大哥和老四這話,俺想來想去,總是覺得繞人。雋乂,你聽懂了么?」
張郃眨了眨眼,苦笑道:「似乎聽懂了,卻又似乎不懂,但是還是覺得很有道理……」
「他兩個是說,人人之間,生來便不公平。」
沮授一面說,一面走到近前,眼中閃動著複雜光芒:「孟子云: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玄德見這些丁壯瘦弱,乃生惻隱之心,可見仁心。只是……」
他指著那些丁壯,搖頭道:「我們看這些人不如我們,卻不知那些生來就是瞎子、啞巴的。尚且不如他們,又有許多養不大的嬰孩,更是遠遠不如了。運命如此,卻有什麼好說?」
張飛、張郃都點頭,覺得的確如此——運命如此,能有什麼好說?
劉備卻搖頭道:「不然!天命或者無情,人心卻有仁義。以備想來,這世間掌權柄者,上至天子,下至郡守、縣令,都有天責在身,須盡自家之力,為這世間諸事,釐定道理!」
說著一指張飛:「譬如吾弟翼德這般壯士,孔武有力,膽大性豪,他願冒險上戰場,以求扶搖直上,那便當給他這般機會。」
又指著那些丁壯:「似彼輩等,性子溫良怯懦,身子又無長力,他本來只願躬耕田畝,求個保暖,亦當如他所願。」
他越說越來勁,彷彿看見了想象中的景象,情不自禁微笑起來:
「說到底,也不過是使能文者文、能武者武、能耕者耕、能織者織,使君子樂於廟堂,黎庶樂于田桑,使此世間百姓,都能各安其位,雖不免有高下之別,也無外乎貴人身穿綾羅、日食酒肉,庶人身穿麻葛,偶食酒肉,卻不可以貴欺庶,甚至以之為魚肉。」
劉備一口氣說完,眉目飛揚,英姿煥發。
沮授愣愣看他半晌,忽然道:「玄德亦讀《淮南子》乎?」
此書乃是西漢淮南王豆腐小郎君劉安所著,劉備有學渣之資,卻是不曾讀過,頓時面頰微紅,強笑道:「久聞其名,有機會定當拜讀。」
沮授默然片刻,仰頭誦道:「治世之體易守也,其事易為也,其禮易行也,其責易償也。是以人不兼官,官不兼事,士農工商,鄉別州異。是故農與農言力,士與士言行,工與工言巧,商與商言數。是以士無遺行,農無廢功,工無苦事,商無折貨,各安其性,不得相干。故伊尹之興土功也。修脛者使之跖鑊,強脊者使之負土,眇者使之准,傴者使之塗,各有所宜,而人性齊矣……」
張飛、張郃先把眼瞪起,隨後是魯智深,再是劉備,四人大眼瞪小眼,沮授見了,聲音漸低,停下搖頭道:「玄德果然不曾欺我,卻是不曾讀過。」
張飛問劉備道:「哥哥,他說的這些話,甚麼意思?」
劉備強笑道:「你當向沮縣令請教……」
沮授搖頭道:「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只是說若在大治之世,什麼事情其實都很簡單,一個人做官,只能做一個官職,一個官管事,也只管一種事務,士農工商,各依本分,農夫之間比較農務,仕人之間比較德行,匠人之間比較技藝,商人之間比較生意,因此仕人不敢失德,農夫不敢懶惰……總之大家根據自己的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像伊尹興建土功時,讓腿長的去踩鍬,讓腰好的去背土,讓獨眼的去取准,讓駝背的去抹泥,讓眾人都能去做自己擅長之事。」
張飛聽完,露出欽佩之色:「沮縣令好學問也!這般一說,連俺都懂了,俺這等豪傑,去和黎庶比膽量、比武藝,那就是欺負人,因此老四說俺『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如果他們和俺比鋤草、比搓麻繩、比拾麥,那也是他們欺負俺,總之,大家各有所長,都做好自己份內事,天下便太平了。」
沮授點頭,露出一絲笑容來:「翼德悟性甚佳,的確如此。」
「可俺又不明白了!」張飛把手一拍,大聲道:「我們這些武人,都在拚命廝殺,不曾畏敵惜命,他們這些農夫,也都在認真耕作,不曾偷巧躲爛,這個天下,如何愈發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