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緣起緣終
燭淵不喜熱鬧,龍譽便與坐到了最不顯眼的角落,遠遠地看這對貌合神離的新人行禮,也看見了南詔王皮邏閣,看他健朗的模樣,倒看不出如閣羅鳳所說的身患重疾。
令龍譽稍稍驚訝的是,她在客席間見到了誠節,且還是與清平官同坐一桌,看來確實如她所得知的,二王子誠節與清平官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再接著,便是將新娘子送入洞房,直到新娘子送入洞房,都沒有發生燭淵所說的晦氣之事,且在場的這些個南詔朝臣,一個個皆如老梟,面上倒是敬閣羅鳳敬得可以,這樣各個都披著假麵皮的南詔,如何能不亂,簡直就比從前的苗疆王都還要難整,難怪閣羅鳳不安得緊。
入夜,一日喧鬧由廳堂轉移到洞房,人人嚷著要鬧一鬧大王子殿下的洞房,便這麼嚷嚷著推著雙頰緋紅似已醉得不淺的閣羅鳳去往後院。
「阿哥,這都鬧洞房了,你坐這兒一日都沒見到你認為有趣的事情發生,回去歇了吧?」龍譽瞟了一眼推著閣羅鳳嚷嚷的眾人,再收回目光看向燭淵。
「未必。」只見燭淵微微一笑,「或許有趣的事就發生在洞房裡。」
龍譽微微一怔,繼而慢慢抬眸望向誠節所坐的桌席,一股不好的感覺在心底陡然滋生,那個怎麼看怎麼陰佞的二王子,退席之後便再沒出現過,就算他再怎麼仇恨南詔王室,閣羅鳳畢竟也還是他的親大哥,他應當不會在自己大哥的大喜之日上做出什麼過分出格的事情來,吧?
「阿妹不就是想知道那二王子是不是會出現在他大哥的新房裡么?」燭淵淺笑站起身,「去看一看不就知道答案了?」
燭淵說完,便與龍譽慢悠悠地走往後院新房,卻在還未走到三分之一路程時便見那原本鬧哄哄往新房去的眾人盡數折返,有些醉醺醺,有些仍保持著清醒,有些面有疑惑,有些則一副等著看好戲的笑容,似乎無一不心懷鬼胎。
還未等眾人走近,燭淵把拉著龍譽躲到了一旁的樹叢后,待眾人走盡,才從樹叢後走出來,燭淵在月華下將唇角勾得彎彎,「阿妹,有趣的事情似乎是發生了呢。」
龍譽白了燭淵一眼,「那阿哥也用不著這麼偷偷摸摸的。」
「嘖嘖,阿妹,這你就不懂了。」燭淵抬起食指晃了晃,笑得得意,「有些事情呢,就是需要偷看才有意思,就是偷看才能將事情看得真切。」
「……」真是歪理也能說成正理。
不過在龍譽跟著燭淵悄聲無息地靠近閣羅鳳的新房時,她還是信了燭淵的話,眼前的事情,果然是偷看才有意思,才看得真切。
紅燭高照的新房內,閣羅鳳筆挺地立在擺放著合巹酒的圓桌前,雙頰雖紅,褐色的眸中卻無絲毫醉意,反是冰冷的氣息在噴發,含著隱忍的怒意與殺意,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得青筋暴突。
有風自微掩的房門灌進,吹動燭火猛地晃了晃,也吹得燭火搖晃中閣羅鳳冰冷眼眸更冷了一分。
他沒有朝鋪著大紅鋪蓋的床榻走去,只是冷冷看著床榻的方向。
只見那本該鋪得齊整的床榻現下是枕斜被皺,一片凌亂,而那本該靜靜坐在床沿上等著新郎前來的新娘子,竟是一臉驚惶地坐在床上,鬢髮散亂,一身新嫁衣被胡亂地扔在地上,此刻正以艷紅的薄被裹著**的身子,因是胡亂之中拉扯的薄被,因而還露著一邊藕色的香肩,此刻雙頰還盈著滿滿的潮紅,似乎正在意亂情迷的**中被人打斷了去。
而在這本該是洞房花燭夜的新房中,竟還存在著第三人,且還是個男子,是個渾身**的男子!
這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中途退席的二王子誠節!
此刻誠節的下半身子還壓在新娘身上,薄被遮擋著兩人的下半身,兩具光裸的身子,不用想也知道在幹什麼事,誠節見著閣羅鳳出現,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慢慢坐起身,看著一臉寒霜的閣羅鳳陰陰淺笑:「大哥,我說過了,你既然請我來,就不要後悔。」
「二弟,你有否覺得你過分了些?」閣羅鳳眸光冷冷,慢慢走近正不緊不慢扯過褲子穿在身上的誠節,聲音冷如萬年冰窖。
「過分?」誠節像聽到笑話一般,輕笑出聲,「大哥是在與我玩笑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過分,不過是大哥搶了我的女人,我再把她搶回來而已。」
「還是說,大哥想要殺了我這個碰了你新娘的臟弟弟?」對於閣羅鳳極力壓制的殺意,誠節只是笑得無所謂。
而那本是在床上瑟瑟發抖一臉驚惶的新娘,聽聞誠節的話,忽然來了勇氣,裹著薄被在床上向閣羅鳳膝行而來,繼而向他頻頻磕頭,求饒道:「大殿下,求求您不要怪罪二殿下,我,我本鍾情的想嫁的就是二殿下,奈何我爹他——」
新娘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只見閣羅鳳右手一抬,便準確無誤地掐住了她的咽喉,冷冷而笑:「大小姐這是為了心愛之人向我這個剛剛拜完天地的丈夫求情嗎?求我不要殺他是不是?」
新娘的咽喉因被閣羅鳳掐著而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不禁抬起緊揪著薄被手去抓閣羅鳳的手,示意他鬆手,然而閣羅鳳非但不鬆手,反而將手收得更緊,對面前女子忽現在眼前的曼妙軀體無動於衷,聲音依舊冰冷,「既然如此,你就代替你用性命來愛的人去死吧,正好我不需要一個骯髒的女人來爬我的床。」
閣羅鳳說罷,五指收至最緊,只見新娘子痛苦地用雙手緊緊摳著閣羅鳳的手臂,雙目慢慢睜圓,大張著殷紅的小嘴,而後慢慢地斷了氣,最終雙手從閣羅鳳手臂上撒下,閣羅鳳手一松,已然斷氣的**身體便轟然跌在床上。
誠節心下震驚,因為與閣羅鳳相處十五年,不論他如何諷刺他,甚至他攪亂蒙舍內政,也從未見過閣羅鳳在他面前擺過一次臉色,更枉論他會在他面前將他玩過的女人,他的新娘子,親手掐死。
一瞬之間,他險些以為這不是他所認識的閣羅鳳,不是那個似乎對任何人都友善平和的大哥閣羅鳳。
那麼,他這是終於挑起了閣羅鳳心中的怒意了嗎?終於打破了他在他面前虛情假意的偽裝了嗎?
呵呵,可笑,什麼大哥,什麼兄長,一切不過都是裝的假的,在閣羅鳳心底,早是恨不得殺了他才是真,他又怎會真的相信什麼兄弟情誼。
那麼現在,殺了他的女人,接下來就要與他拔刀相向了。
「大哥想要殺我,可我卻不打算就這麼乖乖地讓大哥殺。」誠節笑著將褲腰帶勒緊,「我們一起拔刀如何?」
「二弟,我說過我們是弟兄,我不會殺你,永遠。」閣羅鳳第一次在誠節面前用如此冷硬的語氣說話,只是他看著誠節的眼神沒有冷意,也沒有殺意,有的只是陌生的疏離,「我以為二弟縱使再如何恨我,總歸也不會在我的大喜之日如此踩我顏面,在我的洞房夜玩我的女人,二弟可滿意了?」
誠節不再假笑,也只冷冷地與閣羅鳳對視,只聽閣羅鳳接著道:「喜宴早已散場,二弟也還是早些回自己的府邸為好,我忙了一日累了需要歇下了,便由青葛代勞將二弟送出去。」
閣羅鳳冷冷說完,轉身走到房門處喚來青葛,青葛本是在屋外一臉的緊張,看到鬧洞房的賓客還未走到新房門前便被剛剛靠近新房的閣羅鳳以各種理由散走,以為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雖然擔憂卻又不好進到屋中瞧,只能在門外候著,聽著屋內安安靜靜的,愈發地覺得不安。
因為按照烏蠻習俗,洞房之夜,新娘如果不反抗搏鬥,將被人嘲笑說這是不會反抗的女人,據說,他們日後生下的孩子,祖先將不予承認,死後還進不了陰間,因此,待宴客散去,洞房裡的一對新人,還要有一番打鬧搏鬥,從洞房裡傳出來的砰砰之聲愈大,便表示這對新人相處得愈好,如今這洞房這麼安靜,如何不讓青葛緊張?
而當青葛聽到閣羅鳳的叫喚匆匆進屋之時,渾身的血液瞬間冷透,這才知道為何閣羅鳳的洞房這般安靜,當下也顧不得什麼身份尊卑,心中只有為閣羅鳳不平的憤怒,掄起拳頭就要去打誠節,卻被閣羅鳳攔下,青葛憤怒得當下也不管閣羅鳳的命令,轉身衝出了新房,誠節穿戴好衣裳后,自行離開。
在誠節跨出門檻時,閣羅鳳淡淡說了一句,「二弟,我一向把你當真正的兄弟,你卻把我對你的情誼親手推向終結。」
誠節腳步微頓,終是頭也不回地離開。
閣羅鳳滅掉台上的紅燭,自嘲地冷笑一聲,亦離開了這頓時黑暗的新房。
「啪啪啪。」只聽三聲清脆的擊掌聲響起,繼而是燭淵含笑的聲音,「大王子殿下,你的洞房,你的新娘,似乎都讓你的弟弟,二王子殿下給享用了?」
風燈滿布的庭院尚是亮堂,燭淵擊著掌從窗邊可牆高的花叢中走出,一臉欣賞了好戲的笑意,龍譽走在他身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她還沒見過像他這般看完好戲還不忘落井下石的人。
對於燭淵與龍譽在屋前的突然出現,閣羅鳳並未覺得驚訝,只是慚愧一笑,「讓苗王陛下與大巫師見到了骯髒的事情,污了兩位的眼,真是萬分抱歉。」
「哪裡哪裡,應當是我們感謝大王子殿下讓我們見到這麼有趣的戲才是。」燭淵笑得極給面子,讓龍譽忍不住用手肘杵了他一把,上前一步向閣羅鳳歉意道,「阿哥一向喜歡玩笑,殿下只當沒聽到便好,還請殿下不要當真。」
「大巫師說的不過是實話,沒什麼聽不得的,確實是我讓兩位見笑了。」閣羅鳳微微搖頭,對燭淵的話並不在意,而後向燭淵與龍譽抱拳拱手深彎下腰,「苗王陛下與大巫師來了蒙舍已好幾日,我還尚未與兩位好好坐下聊聊,我覺得此刻時辰正好,不知苗王陛下與大巫師意下如何?」
「再好不過。」燭淵先龍譽一步應聲,不忘交代自己的喜好,「那請殿下選一個既有火塘,牆上又不長耳朵的地兒,邊喝烤茶邊聊殿下想聊的事,這樣比較好。」
龍譽只覺無奈,閣羅鳳自然應好。
因著閣羅鳳本人也喜飲烤茶,以致書房內也鑄了火塘,此刻三人正分坐在火塘邊上,燭淵只顧烤茶,似乎完全忘了到閣羅鳳書房來的目的。
「殿下,今夜你殺了清平官家的女兒,不怕明日清平官領著他的勢力明著造反嗎?」龍譽對烤茶無興趣,也沒有燭淵的閒情逸緻,她只是的的確確覺得今夜是他們與閣羅鳳深談的好時辰,事情已然發生,便不能拖,現下她倒很想知道閣羅鳳如何處理他一怒之下造成的事態。
若是他的回答令她滿意,她便真的決定與他做這一筆交易。
閣羅鳳放下手中的砂罐,神情極其嚴肅,字字清晰道:「整肅朝綱,剪除各股勢力。」
他之所以遲遲不敢動這些個各有實力卻又不聽朝令的勢力,是因為擔心牽一髮而動全身致使蒙舍亂得一發不可收拾,可如今他殺了清平官家的大女兒,便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二弟已親眼見到他殺了那新娘子,想必明日天明之後必將眾人皆知,他已經沒有任何後路可走,他就算有各種憂慮也不得不有所行動,與其讓他們來毀了他毀了蒙舍,不如讓他來把這個禍亂蒙舍的人給毀了。
所以,今夜他必須想出對策,不然明日整個圖城必會陷入大亂之中。
龍譽看著閣羅鳳的眼眸,沉聲道:「殿下這是終於下定長久以來一直不敢下的決心了嗎?」
「是的。」閣羅鳳回答得堅定,眼神堅定得無需懷疑,「內亂不平,蒙舍只會自我毀滅,比被他人所亡不知恥辱多少倍,蒙舍就算滅亡,也當滅亡得有骨氣,絕不能是毀在自己的手中。」
龍譽再一次認真注視閣羅鳳的眼眸,搶過燭淵剛剛沏好的茶,昂頭將滾燙的茶水一口飲盡,繼而爽朗一笑,「殿下,我決定答應你上次前往苗疆所說的事。」
助南詔再次崛起,助南詔一統洱海!
不因其他,只因眼前的這個大王子,的確適合做一個王者。
閣羅鳳完全震驚,驚得一時反應不過來,因為他從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得到龍譽的決定相助,在他認為自己最無能的時刻。
「大王子殿下,能得到我的阿妹親口答應你幫助南詔的這一刻,可真是不容易呢。」燭淵接過龍譽還回來的茶杯,笑意吟吟。
閣羅鳳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往後移開一步距離,就著跪坐的姿勢就向龍譽躬下身,卻在剛剛低下頭時被龍譽制止。
「殿下,且慢。」龍譽伸手制止了閣羅鳳的舉動,神色端肅道,「殿下無需向我行如此大禮,殿下也不要這麼急著相信我的能力為好,我們不是無所不能,所以還是請殿下先親眼見過我的實力為好,畢竟我這不是單方面幫助殿下幫助南詔,我之所以答應殿下之請,是因為我有交易要與殿下做。」
「我相信殿下有我需要的實力以及力量,那麼殿下也還是先見過我的實力再來與我說是否與我做這一筆交易為好,以免日後橫生不快之事。」龍譽一旦說到關於苗疆大事,渾身便會自然而然地散發出王者之氣,令閣羅鳳不得不敬佩這年紀與他相仿的女子,「我的治事之力想必殿下已了解,軍兵之力可在我們達成交易后再談,那麼眼下能即刻讓殿下見到的就是我自身的武力以及能以一敵百的控蠱施毒之力,不知殿下明日打算如何對付那些個老梟,是否需得著我的力量?」
「我相信陛下的實力,所以,無需再見證。」閣羅鳳並未對龍譽有任何質疑,也拒絕了龍譽的幫助,「我既已決定要整肅超綱,便是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便實際準備還未完全,暫也不需要陛下出手相助,若是連這開端之事都處理不定,我還憑何要陛下助我蒙舍一統洱海。」
「那麼殿下便做些以儆效尤的事情為好。」燭淵突然插入一句話,閣羅鳳微微一怔,隨即向其道謝,「大巫師簡單一句話,真是讓我如醍醐灌頂。」
燭淵但笑不語,只專心喝茶。
「那麼便請陛下與大巫師自行飲茶,我需要著手準備去了,這幾日或許我不會在府中出現,兩位需找我的話,只需與青葛說一聲就好。」閣羅鳳說完,站起了身,聽到龍譽一句,「期待殿下的表現」,才又道,「如此,我便先行離開了。」
閣羅鳳走後,只聽燭淵淺笑淡淡道:「若是他方才殺了二王子的話,我想阿妹便沒有留在南詔的必要了。」
「若殺誠節,南詔必亂,而殺了那不知恥的新娘子,則是給閣羅鳳下定拔出那些只會毀了南詔的利刺的決心而已。」龍譽也學著燭淵的步驟慢慢烤起了茶,笑得滿意,「只怕誠節自己不會料到,他這看似毀盡閣羅鳳顏面的舉動,實際是幫了閣羅鳳一個大忙。」
「阿妹洞悉問題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這自然脫不開阿哥的功勞。」龍譽淺笑,「只是還真如阿哥所言,今夜看了一場好戲,真是好得很,讓我有那麼一點看到了苗疆的美好將來。」
一旦南詔內訌平定,接下來,便是要助南詔一統洱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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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的阿娘是在進到大王子府的次日醒來的,沉睡了整整一天兩夜才醒來,醒來之時看到小樹顯得異常激動,而當小樹張口稚嫩嫩地叫一聲「阿娘」時,她先是生生震驚,繼而將小樹一把摟在懷裡,愛溺地在他小小的額頭親了又親,激動得眼角閃爍出淚珠。
然女子在見到龍譽時還是莫名驚惶,抱著小樹一個勁地往床角縮,龍譽也不在意,只是將手中捧著的飯菜放到桌子上,溫和著笑問女子餓壞了吧,餓了就先吃些東西吧,女子本是惴惴不安,最後似乎是看得出龍譽並無惡意,才摟著小樹從床上慢慢挪下來,挪到桌子邊,小心翼翼地看看龍譽,只見龍譽只是柔和地笑著,才顫抖著雙手捧起騰著熱氣的肉糜粥,撲鼻的香味令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肚子也不受控制地咕地叫了起來。
女子並未急著吃,而是將肉糜粥捧到小樹面前,舀起一勺吹了吹滾燙的熱氣,慈愛地笑著將木勺湊近小樹的嘴巴,小樹卻搖了搖頭,張嘴磕磕巴巴說他吃過了,阿娘吃。
女子再一次震驚地看向龍譽,雙手愈發顫抖,然後在小樹一聲聲「阿娘吃」中,將手中的肉糜粥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在肯蕎面饃餅時因為吃得太厲害而被嗆到,正難受地咳嗽時,龍譽伸出手輕輕拍上了她的背,女子頓時僵直身子,然後慢慢轉身看著龍譽,無聲張嘴。
你是誰?
龍譽注視著女子的眼眸,試圖從中找出虛假的佯裝,然她見到的只有真實的緊張與澄澈的懵懂,像一個無知的孩子。
龍譽說,我叫龍譽,來自苗疆,那麼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又是誰?
女子卻是緊緊皺眉后搖了搖頭,忽的將手中蕎面饃餅扔掉,扯過小樹就緊緊摟在懷裡,生怕會有人搶走她的小樹一般。
已經什麼都記不起了嗎?就是連近日的記憶都會出現混亂嗎?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嗎?不過或許這樣也好,若是還留著對所有事情的記憶,也只會是記得那最痛苦的一段,若是這樣,不如什麼都不想起。
龍譽看著莫名緊張惶恐的女子,笑得溫和如暖風,問女子,知道苗疆嗎?
女子感覺到龍譽並不像那些只會對她拳打腳踢的男人一般兇惡,便微微鬆了摟著小樹的力道,盯著龍譽的笑臉,搖了搖頭。
苗疆有連片的大山,有和善的人們,有美麗的稻田,尤其有數不盡的參天綠樹,龍譽和笑而說,在說到「樹」字時故意放緩語速,咬重字音,注意著女子的反應,只見女子的眼神臉色沒有絲毫改變,與聽尋常的話無異,只是一副愣愣訥訥的模樣,龍譽不禁笑得愈加和善,跟著我回苗疆如何?跟著我到苗疆,你以後就不會再挨打挨餓,小樹也不會再受凍挨餓,將沒有任何人敢欺負你們母子。
若說當初的打擊致使她忘卻了一切變得如同幼稚的孩童一般,那麼她為了仇恨而離開獨空身邊如今又是因為什麼而變得連當初之後的事情都盡數遺忘,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不過,只要她的存在沒有任何危險可言,這些都不重要了,畢竟她是她的阿哥所恨的人,答應獨空放她一條生路,如今為了稚子小樹而留著她已是她最大的仁慈,她不會去深究關於她的一切。
苗疆?小樹眨巴著烏靈靈的大眼睛,一臉好奇地看著龍譽,大樹?小樹呢?
龍譽聽到小樹軟嫩嫩的話,不由笑出了聲,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笑道,大樹很多,小樹也很多,小樹長大了就會變成大樹,很大很大的樹。
女子雖是摟著小樹,卻沒有推開龍譽伸來捏小樹臉頰的手,如此讓龍譽清楚地明白了,女子這是接納了她,也接受了她的「好意」。
阿拾,以後你的名字就叫阿拾,能記住嗎?龍譽摸著小樹的腦袋,目光卻是看向小樹的阿娘,依舊笑得溫和,你既然忘了自己的名字,那以後就用這個名字,總不能沒有名字,是不是?
女子愣愣,然後慢慢點頭,她要去那長滿大樹的苗疆,她不能讓她的小樹再挨餓挨凍。
龍譽亦是滿意地笑了笑,阿拾阿拾,拾得的拾,就當做是她來南詔時拾到的一件物事,與苗疆無關,沒有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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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閣羅鳳如何平整內訌,龍譽並不在意,每天除了與燭淵到大王子府的書閣坐坐,便是抱著小樹到府外瞎逛,即便如今的圖城正掀著血雨腥風。
而龍譽要看的,正好就是這閣羅鳳平整內訌而掀起的血雨腥風,朝堂上的一刀奪取清平官性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兵鎮壓各股蠢蠢欲動的勢力並親自為圖城將軍拱衛王都,清平官一朝倒勢,便真如牽一髮而動全身般地牽動了整個南詔的叛逆勢力,接著就是看閣羅鳳如何摧枯拉朽般將這些腐枝給一根根連根折斷。
看如今軍兵滿布的圖城,龍譽愈發地覺得自己沒有看走眼,閣羅鳳,果然是大才。
而圖城百姓,皆是以贊同閣羅鳳做法的多,皆嗷嗷喊著還我祥和蒙舍,恨不得他們敬愛的王子殿下能在一日之間將這些只會禍亂蒙舍的老梟給殺乾淨,讓蒙舍回到以前的祥和,於是圖城雖亂百姓雖惶,卻還是有半數的鋪子大開著,小販也挑擔而來,以此來表示他們對大王子殿下的支持。
也因此,龍譽才會在南詔如此緊張的時刻牽著小樹在冷清了不知多少的街市上悠閑地走走看看。
「譽阿娘,譽阿娘,那個,那個。」小兒不知愁苦,此刻小樹的大眼睛里溢滿興奮,一手拉著龍譽的手搖晃著,一手抬起指向前方,拖著他會說的為數不多的字叫道,順著他小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前方不遠處的路旁擺著一個輪車攤子,攤面上擺著色澤金黃的面麥烤餅,似乎遠遠地就能烤餅散發出來的香氣,於是小樹還沒得到龍譽的回應便撒開龍譽的手跌跌撞撞地往烤餅攤子跑去。
龍譽並不急著跟上小樹的小步子,只跟在他身後淺笑看著他小小的背影,陽光斜照,讓龍譽看著看著,一瞬間失了神。
也就在龍譽失神的瞬間,小樹腳下絆到了一塊石子,小小的身子便往前重重跌趴在地,龍譽立刻回神,正大步上前要去扶起小樹時,一雙大手先她一步扶起了小樹,小樹被磕得疼卻不哭,只是從那雙撫著他的大手中掙出,咬著下唇重新向龍譽跑來。
龍譽立刻蹲下身為小樹拍掉身上的塵泥,不忘含笑向那好心之人點頭示謝,極為彆扭生硬地說著燭淵教了她許多遍她才記得的「多謝」二字,也是她唯一會說的一個南詔語。
龍譽道了謝后並未多看眼前的白衣白蠻男子一眼,只將小樹抱起走向輪車小攤,與那賣餅子的大娘買了幾塊烤餅便繼續往前去了,至始至終都未曾真正注意過這白蠻男子。
可,白蠻男子自看到龍譽的第一眼開始,那帶著震驚的眼神便沒從她身上離開過,直至龍譽的身影消失在街頭轉角,男子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
「女……俠……」男子看著龍譽從他的視線中慢慢消失,良久,才怔怔吐出兩字,聲音顫抖,然說出的話並非南詔話,而是中原話!
男子身後的茶肆里,一雙陰佞的眼睛正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茶肆里,誠節斜倚在窗戶邊上,看著空手而回一副心不在焉模樣的連風,揚眉一笑,「連風,我讓你去買的東西呢?」
聽到誠節的笑聲,連風這才猛然回神,連忙向誠節躬身道歉道:「連風一時忘了,這就去給殿下買回來。」
竟是出神得忘了殿下交代的事情,看來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已不僅僅是剪影而已……
「不必了,我現在又不想吃烤餅了。」誠節微微一笑勸住了連風已然轉身的腳步,繼而慢慢站起身,赤腳走向連風,抬手替他理了理鬢邊的亂髮,「連風方才看著那陌生姑娘那麼出神,是不是把人家姑娘放心上了?」
「哦,不對,瞧她那打扮,已不是姑娘而是婦人了,連風居然瞧上了有夫之婦?」誠節淺笑,語氣卻是帶著森森的寒意,「這可就不好辦了。」
「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樣。」感受得到誠節身上隱隱散發出的怒意,連風心下不安,生怕會牽連到他人,將頭垂得更低。
「不是我想的那樣?那連風自己和我說說,事實是哪樣?」誠節抬手捏住連風的下巴,迫使他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笑得森冷。
誠節眸中的笑意讓連風心下更為不安,他了解殿下的脾性,殿下這樣笑,是要殺人的前奏,殺誰?他?還是她?
「殿下,她是連風的恩人,當年將連風從臨淵城救出的是她。」雖然那時她是一身男兒打扮,雖然已時隔那麼多年,只剛剛一眼,他依然能一眼認出她,認出這縈繞了他心頭不知多少年的人影,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她於他,不過是不經意間擦肩而過,他卻偏生將她放到了心上,一直不忘,甚至,兀自幻想。
從她的裝扮看,她的確已是嫁做人妻,一直企盼著有朝一日能見到這似恩人卻又不僅僅是恩人的女子,沒想到相見卻是這麼的意想不到,讓他無任何準備,甚至連張口喚她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在她眼裡看得出,他於她來說,連一個過客都算不上,她已經不記得還有他這個人的存在,或者說,她從沒記得她在臨淵城的弱水街救過一個狼狽的少年。
既然他在她眼中不曾停留過,如今他就沒有必要橫空出現,左不過是他這麼些年的獨自幻想太過可笑罷了,瞧她模樣,應是過得很好,她的夫家,應當很好,不知究竟是哪個男人有了這等福氣娶了她為妻,雖不知她為何出現在蒙舍,雖只是擦肩而過,但也算圓了他想再見她一面的夢,這也足夠了。
「女俠?」誠節輕笑,連風震驚,不能相信誠節如何知道他對她的稱呼,只聽誠節笑聲更重,亦將他的下巴捏得更用力,「她就是連風夢中時常出現的人?就是連風連夢中都叫喚出來的女俠?」
「看連風如今見了她之後魂不守舍的模樣,與其說她是連風的恩人,不如說她是連風的夢中情人更為妥當,連風,我說得對不對?」誠節笑意陰濃,捏著連風的下巴湊近他的臉膛,將氣息輕吐在他面上,連風深埋在心底的心思被誠節準確無誤地說中,既尷尬又羞愧,使得一向淡然的面色不禁紅了起來,抿唇不語。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連風臉紅的模樣,真是可愛極了。」誠節淺笑鬆開連風的下巴,轉而用指腹摩挲著連風泛紅的臉頰,連風想退後卻又不敢,生怕惹怒了誠節,只能保持著平視誠節的姿勢,誠節忽然將手移到連風的背後,出其不意地摟住了他,將身子貼到了連風陡然僵硬的身子上,將唇貼到連風的耳畔,伸出舌頭在連風的耳垂上輕舔了一下,感受到連風的身子如被蟄到一般猛然抖了一下,滿意吐氣,「那我告訴連風一件事情,上次我派你去暗殺的人呢,好巧不巧的,正是你的夢中情人。」
誠節的話音剛落,連風便猛地一把將他推開,第一次冷冷地看著誠節,雙拳緊握。
「呵呵,怎麼樣,連風是不是像我一樣覺得很有意思?」誠節並未生氣,依舊眉目含笑,「不過連風失敗了。」
連風眼神冷冷地看著誠節,那冰冷的眼神顯得極為痛楚,而後握緊雙拳,驀然轉身離去。
誠節只是站在火塘邊看著連風決然離開的背影淺笑,看著連風還未走出五部便緊抓著心口單膝跪倒在地,寬厚的雙肩大幅度顫抖,面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誠節依舊赤著腳走向連風,在他面前蹲下身,抬手替他擦掉額上的冷汗,一副心疼的口吻道:「連風,很痛苦是吧,真是可憐。」
連風痛苦得說不出話來,誠節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小瓷瓶,將一枚藥丸倒在手心,繼而捏起送到連風的嘴邊,誘哄般溫柔道:「來,連風,該吃藥了,吃了葯你就不會覺得難過了。」
「連風,這個世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類人,你的心裡怎麼能裝其他人呢?」強硬地將藥丸塞到連風嘴裡,看著他被迫咽下藥丸,誠節笑得陰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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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燭淵所說半月的第十二日,閣羅鳳眼眶烏青鬍鬚拉扎地回了大王子府,雖滿面疲態,褐色的眼眸卻閃耀著熠熠的神采,因為僅不到七日,清平官家一支的勢力已被大體肅清,如同除了蒙舍心上的一顆毒瘤,其餘殘孽再逐一整肅便能還蒙舍一個清明朝綱,如此如何能不讓閣羅鳳振奮。
內訌定能平,那麼就到了最主要的問題,民生,民生若恢復不了,縱使蒙舍朝政邦交再如何強盛,沒有強大的國力,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要還蒙舍一個真正的平和也終究是空談,而他之所以尋求苗疆的幫助,看中的也包括苗疆這短短三年間的成果。
閣羅鳳迅速梳洗一番后親自去請龍譽與燭淵一齊用晚膳,飯罷便一同到了書房,依然烤茶論事。
閣羅鳳將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與兩人詳說了一番,說話時飛揚的神采與之前的低沉有著明顯的不一樣,燭淵只是邊烤茶邊靜靜聽著,不言一語,龍譽則在聽罷爽利地贊了幾句,隨後閣羅鳳以最虔誠之態向龍譽深深躬身,請求龍譽告知他如何恢復蒙舍的民生為最好。
「殿下既然如此問我,而我一旦與殿下並肩相商如何救治蒙舍,便表示我與殿下,苗疆與蒙舍之間的交易開始,殿下,可對?」龍譽並未立刻回答閣羅鳳的問題,只是神色平靜地看著他,語氣肅然。
「正是如此。」閣羅鳳直起腰,亦是肅然地面對龍譽,「我藉助苗疆以及苗王陛下的幫助想要達到的目的是壯大蒙舍,進而一統洱海,現下自當洗耳恭聽苗王陛下開出的條件。」
「殿下好神姿。」龍譽看著沉穩的閣羅鳳,微笑稱讚,繼而才嚴肅道,「我的條件有二,其一,借蒙舍之力,讓大唐撤出駐紮在苗疆的所有兵力,殿下是否能做得到?」
閣羅鳳神思片刻,似乎想到什麼志在必得之事,隨即穩重寬厚一笑,「蒙舍定不會負陛下所望。」
「好,那我相信殿下。」龍譽不疑閣羅鳳的承諾,畢竟南詔與大唐長年交好,只要能讓唐軍退出苗疆,不論南詔用什麼法子她皆不管不在意,那麼,「其二,倘若我真能助蒙舍一統洱海,那我要蒙舍從大唐手中奪走苗疆的轄制權,我要求不過分,只要殿下活在這世上一日,就必須守護苗疆一日。」
龍譽特意將話說得沉穩緩慢,邊說邊注視著閣羅鳳的眼眸,注意著他每一個表情變化,「如何?殿下?若是殿下無法承諾,那就當我沒有來過蒙舍,我們之間也從沒有過任何往來。」
閣羅鳳陷入了沉默,然而龍譽並沒有在他眸中捕捉到任何震驚懼怕之色,有的只是堅定的沉穩和毫無懼意的決心。
「大唐遠比蒙舍要強大不知幾多倍,陛下為何舍大唐而選蒙舍?」這是閣羅鳳沉默時心中的疑問,「陛下與大巫師有的是實力,為何不獨立一片天地?」
若說這是他此刻才有的疑問,不如說這是他很早以前就想不明白的問題,面前的這兩人,身上所蘊含的實力遠比他見過的國主相士要強大,讓苗**立出一片天絕不會在話下,為何他們偏捨棄這一條道路而選擇依附蒙舍?
「在中原人眼中,不論苗疆還是洱海六詔,皆是蠻夷,我們這些蠻夷在他們眼中,性命猶比螻蟻,或許不知何時便被他們反手捏死,如今苗疆算是依附大唐存在,不過是不得已中的決定,與其依附著只把我們當螻蟻看待的強國大唐,不如選擇一個同為蠻夷的蒙舍來歸附,至少在蒙舍面前還能當一個人,而不是豬狗不如的螻蟻。」聽聞閣羅鳳的疑問,龍譽接過燭淵適時遞來的一杯茶,輕抿一口而後淺笑答道,「殿下自當知道苗人一向與世無爭,早就沒了非得獨立一片天的鬥爭之心,只要苗疆安好,不管外邊世界滄海還是桑田,都與深居苗嶺的苗民無關,又何須拼盡整個苗疆的性命去爭那所謂的一片天?」
「可苗疆的與世無爭並不代表可以任人欺凌,苗民的奮起反抗也是因為中原人的慘無人道,所謂的苗王,不過也是負責守護苗疆而已。」龍譽捧著茶杯,看著杯中青綠的茶汁彷彿看到了苗疆的綿延青山與參天古樹,不由笑得溫和,「並非是我胸無大志不想獨立出苗疆的一片天,而是苗疆不需要而已。」
「夾在大唐與吐蕃之中,真要獨立不過也是會成為靶子給苗疆徒增鮮血傷悲而已,何必呢?殿下你說是不是?」龍譽再飲一口清茶,忽而又斂了嘴角的笑意,神情再次變得嚴肅,「只是中原人既已欺到苗疆頭上,就莫怪我等奮起反抗了。」
「所以,殿下,你若敢應下我開出的條件,我們的交易便就此達成,若不,我即日便離開蒙舍。」
閣羅鳳被龍譽對問題的細緻剖析深深震撼到,一時之間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女子當有的沉靜霸氣與睿智犀利,或許正因苗疆有她這樣能將苗疆正確定位的睿智之人存在,苗疆才會一直生生不息地存在於世。
蒙舍若得這樣的人相助,且不說能在這世上大放異彩,也定能在洱海鼎立存在。
「我接下陛下所說的兩個條件。」閣羅鳳嚴肅決然道。
龍譽則是輕笑,「口說無憑,我怎敢相信殿下說到就一定能做到?而我也不相信協約這種看得著而又不知真假的東西,殿下你說,要我如何相信你而後傾苗疆之力幫助你幫助蒙舍?」
燭淵抿茶,淺笑看著龍譽,只覺無形之中,他的阿妹美麗得連他都覺得耀眼。
閣羅鳳靜看著龍譽,眼神堅決,「那我以我的血起誓,有我閣羅鳳存在這世上一日,必守護苗疆一日,若是食言,閣羅鳳甘受生不如死之痛。」
說罷,閣羅鳳取出插在腰間的匕首,面不改色地劃破自己的左手掌心,將汩汩冒血的掌心遞向龍譽的方向,「就以苗疆蠱蟲來見證我的承諾。」
看著閣羅鳳掌心中的鮮血,龍譽含笑站起身,只見她右手微抬,一隻指甲蓋大小的黑色小蟲便落到閣羅鳳的掌心,然後迅速沒入那血口子中,閣羅鳳只覺渾身陡然一冷,知道那是小小的蠱蟲進入他身體的反應,卻是一臉的沉靜,為了蒙舍,他顧不得自己了。
「如殿下所言,讓我苗疆的蠱蟲在殿下身體里見證殿下日後的作為。」龍譽筆挺地站著,眼神冷冽,「一旦殿下有違今日之誓,必讓殿下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閣羅鳳面上並無畏懼驚惶之色,只是平靜地找來乾淨的白棉布將自己左手心的血口子纏上。
當龍譽與閣羅鳳重新在火塘邊落座后,便開始相商如何整治南詔的內政、民生、軍兵以及邦交。
兩人一談便是整整一夜,直到天微微明時兩人似乎還談不盡商不完,燭淵則是在昨夜便百無聊賴地回屋睡了,次日巳時他用了早飯再到書房時,兩人還在談,不過已是從火塘邊移到了洱海地形圖前,看那相談甚歡的模樣,好似從交易對象一躍成了知己一般。
燭淵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倚著門框挑了挑眉,「大王子殿下,你一個大男人皮糙肉厚幾天幾夜不休息是常事,別忘了我的阿妹可不是男人。」
燭淵的慵懶出聲即刻讓還在不知時辰幾何的兩人將心思從相談內容上分散,均將目光移到了燭淵身上,這才發現屋外已是天大亮。
「阿哥。」見到一臉不耐的燭淵,龍譽立刻笑吟吟地向他走來,挽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原來天已經亮了呢,阿哥是不是餓了來找我一起吃早飯?」
燭淵不做聲,只是看向一臉神采奕奕的閣羅鳳,閣羅鳳立刻歉意地笑笑,「實在是與陛下商磋得像是相見恨晚的朋友般,故而忘了時辰。」
「阿哥,王子殿下這是相逢恨晚的知己哪!」龍譽笑眯眯地在燭淵胸膛上用力拍了拍,「對吧,殿下?」
龍譽說完,在燭淵眉毛再挑了挑時倏地鬆開他的手腕,笑出聲跑了。
閣羅鳳從未見過哪個王上如這所謂的苗王一般活潑,也沒見過龍譽真正笑起來的模樣,如今看著她在晨光下對著燭淵嬉笑的模樣,險些怦然心動,幸而他知道不能有這樣的感覺,否則就是把自己拖入無可救贖的境地了。
而當龍譽跑到庭院中停下腳步再面對著走到燭淵身邊來的閣羅鳳時,又恢復了冷淡的臉孔,只聽她含笑淺淡道:「殿下,我當說的皆說了,我等著看殿下兩年後的成果。」
龍譽對閣羅鳳說完話后又沖燭淵笑了笑,而後跑開了。
「殿下倒也聰明,知道什麼人該動心,什麼人不該動心。」燭淵看著龍譽的背影,淺笑吟吟,卻在轉頭看向閣羅鳳時,眼神驟冷,雖仍是笑著,卻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冷意,「不要讓我動手殺了我阿妹的交易對象。」
感受到燭淵的冷意,閣羅鳳猛然心驚,繼而和笑,「我只是想要蒙舍強盛而已,並未有他。」
「如此最好。」燭淵斂了冷意微微一笑,轉身走往庭院中,忽而停下腳步,背對著閣羅鳳淺聲笑道,「大王子殿下,不知昨夜你與我的阿妹商量你們這平整內訌的辦法里,有沒有說到如何處理你那恨不得又殺不得的二弟誠節殿下的辦法呢?」
閣羅鳳眸光一抖,沉默,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知不覺收緊。
「嘖嘖,想來是沒有呢?」燭淵負手而走,嘴角笑意淡淡,「我就知道我的阿妹會漏下問題沒有解決,而漏下的又正正好是問題的關鍵。」
燭淵說著,稍稍回頭看向還站在門框內的閣羅鳳,含笑的墨黑眸子似乎能看透這個世上的所有事情,彷彿這天下的所有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一般,「殿下,我說的可對?」
「大巫師把問題看得很清楚,並非我漏了這問題,也並非我不想解決這個問題。」閣羅鳳本是熠熠的眼神變得黯淡,「若是我能真正連根地解決這個問題,蒙舍便不會出現大巫師所說的內訌。」
那是父王的心頭肉,寧願國破家亡也無法割捨的心頭肉,他能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不解決這個主要問題,就算殿下今次能平了這內訌,又能保證日後不出現相同的事?」燭淵冷笑,「殿下這是要浪費我阿妹的心血和期待么?就算殿下將未來設想得再怎麼美好又有何用?」
閣羅鳳緊握雙拳,無言以對,他做不到與父王反目成仇,他做不到大逆不道之事。
「我是該誇讚殿下的善心還是該鄙夷殿下的善心?」燭淵說話一向一針見血,全然不在乎對方的感受只兀自道,「為了不讓我的阿妹沒了這還算美好的期待,我覺得我很有必要大發一次善心,幫殿下一把。」
「吞情蠱,殿下可有聽說過?」燭淵笑吟吟地從袖間拿出一支小竹管,在手中輕輕旋轉著,「我說過我不會插足蒙舍之事,我只是想試試我剛剛養成的蠱蟲而已,只要把那一塊心頭肉割下,那些被割掉的腐肉應當就沒本事再長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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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譽和燭淵是半月里的第十四日離開的圖城,帶著阿拾和小樹,沒有和閣羅鳳道別,就這麼悄聲無息地離開了。
當龍譽和燭淵悠悠閑閑地回到苗疆王都時,卻得知聖山半個月前遭受中原武林的進犯!進犯之人無一人活著走出幽潭草澤,而聖山卻也死傷不少!
消息是曳蒼親自來告訴他們的,面上一向掛著笑意的曳蒼看起來很是憔悴,鬍鬚拉扎,見到他們時笑起來的模樣說不出的難看,竟是等了他們整整三日。
曳蒼沒有多說什麼,只說了進犯到苗疆來的中原渣滓已除,聖山受創,請燭淵與龍譽二人到聖山去一趟,代為安撫教徒狂躁的心。
龍譽頓時只覺心下不安,喚了貼心的侍女照顧著阿拾和小樹,便與燭淵一齊駕馬往聖山奔了去。
經歷過殺戮的聖山即便已被清整得乾淨,卻還是隱隱透著血腥的味道,群山寂寂,令龍譽每往上走一步,心便不安一分,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一般。
然,除了總壇上巡守的教徒較以前稀疏了,聖山與從前無甚區別,教徒見到他們時依舊恭敬,也依舊興奮,只是總讓龍譽覺得哪裡不對勁。
良久,龍譽才明白自己心中隱隱察覺到的不對勁是什麼,是一路所見到的教徒眼中那儘管笑著卻不能完全掩飾的哀傷。
江湖武林死傷乃是常事,為同門之死而感傷亦是常有之事,這本不當是奇怪之事,為何她總覺得教徒們眸中的哀傷不同尋常,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譽阿娘——」就在龍譽心中疑惑尚還不得解時,小傍楓清亮又興奮的聲音倏地傳進耳里,繼而是一團黑紫色的小小身影向龍譽衝來。
「小傍楓。」看到可愛的小傍楓,龍譽不由微微揚起了嘴角,彎腰張開雙臂接住了小傍楓飛撲來的小身子,在小傍楓之後,身子還尚有些臃腫的林蟬蟬一臉淺笑地走來,在見到燭淵時深深躬身,「林蟬蟬見過祭司大人。」
對於燭淵,林蟬蟬依舊成為大祭司,因為在她心裡,他永遠是那個只存在於蚩尤神殿的冷冰冰的大祭司,讓她至今見著還隱隱覺著害怕的大祭司。
「我已不是聖山大祭司,使女已無需向我見禮。」燭淵只看了林蟬蟬一眼淡然道。
曳蒼即刻朝龍譽痞子氣般地笑笑:「王上,借您的男人我用用如何?」
龍譽微微挑眉,林蟬蟬卻盛情地一把摟住龍譽的胳膊,笑道:「阿譽,他們大男人有話要說,你到我那兒去坐坐如何?」
「譽阿娘譽阿娘!傍楓帶譽阿娘去看傍楓的小阿弟!」小傍楓在龍譽面前興奮地拍著小手。
龍譽看了一眼燭淵,還不待燭淵微微點頭,曳蒼竟是拉著他走了,而林蟬蟬也拉著她與曳蒼往反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段距離,龍譽停下了腳步,靜淡地看著林蟬蟬的背影,感受林蟬蟬抓著她手腕的手微微顫抖著,龍譽心中的不安之感在慢慢擴大,今日的蟬小妹和曳蒼,太過奇怪,「蟬小妹,聖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林蟬蟬慢慢回頭,面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哀傷。
「蟬小妹?」龍譽心尖一顫。
林蟬蟬緊緊捏住了龍譽的肩,神色痛苦道:「阿譽,你說,中原為何總是如此……如此容不得聖山容不得五毒聖教……大夥,明明都是好人……」
「就算我身體里流著的是中原人的血,我也無法原諒他們的做法……」在看到那平日里一張張憨實的笑臉在眼前一寸寸化作冰冷的屍體時,滿眼的血色只為那所謂的中原正道,那一刻,她甚至痛恨自己身體里流的是中原人的血!
小傍楓看到哀傷的林蟬蟬,也不笑了,似乎感受得到林蟬蟬心底的哀傷一般,也跨下了小臉,抓住了龍譽垂在身側的手,也感傷道:「譽阿娘,是不是因為布諾阿伯快死了,所以阿爹和阿娘總會覺得傷心?譽阿娘救救布諾阿伯好不好?傍楓也不想布諾阿伯死。」
龍譽的手猛地一抖,聽著小傍楓的話,不可置信地看著林蟬蟬。
布諾……要死了!?
另一頭,曳蒼也是拉著燭淵快步走了一小段距離后猛地鬆開手,垂首道:「大人,方才是曳蒼冒犯了,還望大人勿怪。」
燭淵並未生氣,只是眼神冷冷,彰顯著他的不悅,「曳蒼,在我面前還有什麼事是說不得的?」
「大人,是老左想見你,一直等你。」曳蒼收起了他一貫的嘻哈玩笑,眼神含傷。
藥王谷毒谷,綠樹落蔭,涼風習習。
面色蒼白的布諾站在陽光下,黑衣包裹之中的身體看不出以往的健勁,倒顯得幾分羸弱,只見他雙眼緊緊盯著谷口方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而當他遠遠看到出現在谷口的燭淵的身影時,立刻喜上眉梢,轉身就走往身後的屋子,只是他步履緩慢,絲毫沒有往日的爽利,曳蒼遠遠見到他急切卻又行動緩慢的模樣,立刻衝到他身邊扶住了他,眉心揪緊喝道:「老左!」
布諾還沒挪到門前,燭淵已走到了他面前,布諾下意識地要對他行禮,卻被燭淵制止,「布諾,雖然三年多未見你,也用不著對我行禮。」
「大人一路勞累定是餓了,我這就為大人燒幾個菜,今兒風正好,我去把桌子扛出來擺到樹蔭下,大人坐著等等我就好。」布諾的聲音破碎黯啞,並不算長的一句話他卻說得困難緩慢又斷續,以致把話說完時忍不住大口喘氣,彷彿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一般,也只有在燭淵面前,他才願意用這一副破嗓子說這麼多話。
燭淵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繼而在曳蒼與布諾不解的目光中轉身進屋,再出來時手上提了兩張木椅,擺到了屋前的樹蔭下,而後走到布諾身旁,將布諾從曳蒼手中扯過,扯到椅子前,再把他扔在椅子上坐好,末了用命令的口吻道:「坐著吧,這麼多年了,也該讓你們試試我的,手藝。」
布諾猛地一愣,燭淵涼颼颼看了曳蒼一眼,曳蒼立刻衝到屋子裡扛出一張桌子擺到布諾面前,燭淵這才扭頭轉身走進屋,當燭淵走進屋子后,曳蒼迅速湊到布諾身邊,忐忑道:「老左,大人煮的東西,能吃嗎?」
布諾還在愣愣失神,而後笑出了聲,笑聲沙啞卻開心,卻是愈笑愈憂傷,「曳蒼,我還夠時間嘗到大人的手藝嗎?」
曳蒼即刻轉身背對著布諾,不讓布諾看到此刻他面上的神情,卻聽得出他的聲音有些極力控制情緒后的顫抖,「夠。」
「那就好,我還想和你還有大人喝幾碗的,夠時間,那就好……」布諾淺笑說著,忽而身體猛地晃了晃,心口傳來窒息感的同時視線也跟著瞬間變得模糊,布諾卻在意識完全渙散之前拿起曳蒼為他準備的銀針,在心口旁的地方毫不猶豫地刺下!
夏日的風即便再如何清涼也會帶著些許溫熱,可卻是在這樣日頭炎炎的夏日,曳蒼覺得渾身冰涼。
因著擔憂布諾的身子,曳蒼不敢離他半步,他也害怕布諾等不到燭淵捧著飯菜出來的那一刻,於是便是燭淵獨自一人在屋子裡搗騰了許久,碗盆摔爛的聲音,被煙熏而發出的咳嗽聲,米飯被燒糊的味道,黑濃得不像話的柴煙,無一不在燭淵進屋子后出現了,愈發地讓曳蒼覺得這飯菜能吃嗎。
可謂是許久許久,久到布諾已在心口旁刺下第四根銀針,燭淵才一臉灰地從屋子裡出來,那身上臉上東臟一塊西黑一片的模樣,讓曳蒼與布諾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只見燭淵手裡就捧著一隻碗,一碗黏稠稠的……米飯,上面還有一條黑兮兮的……魚?然後將碗擱到了布諾面前,曳蒼立刻將早就放在桌上的筷子遞到布諾手裡,然後扭頭問燭淵:「大人,不對啊,為何只有老左的份沒我的份?」
「裡面還有兩鍋糊底的,自己去刮。」燭淵看也不看曳蒼一眼,拉過椅子就在布諾對面坐下。
「……」大人還玩差別對待。
「曳蒼。」布諾還未動筷便先看向曳蒼,和笑道,「屋子裡有酒,你去拿來如何,我想與大人還有你喝幾碗。」
布諾說完,捧起飯碗埋頭就吃,面上始終揚著和笑,似乎絲毫不覺得燭淵做的這飯菜難吃,反而像是吃從未吃過的美食一般很快將一大碗的東西吃了個底朝天,燭淵與曳蒼則是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他將飯菜吃完。
布諾吃完才對著燭淵呵呵笑道:「大人的手藝還有待改進,只是大人的雙手不適合下廚,還是由我做給大人吃為好。」
燭淵沉默,曳蒼心揪得生疼,布諾將吃空的飯碗推到一邊,將摞在一旁的三隻乾淨的空陶碗在桌上擺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拔開酒罈的封布,將三隻空碗倒滿酒,隨後捧起一碗,雙手奉上給燭淵,恭敬道:「大人,三十多年了,從未與大人一起喝過酒,如今我們三人喝一碗如何?」
燭淵站起身接過布諾遞來的酒碗,布諾即刻捧起另一碗遞給曳蒼,「曳蒼,兄弟?」
曳蒼亦站起身接過酒碗,只見布諾將滿酒的陶碗往中間一伸,繼而只聞「噹」的一聲陶碗磕碰的聲音響起,三人一齊昂頭將滿滿的一碗酒一飲而盡。
布諾欲再一次為三隻陶碗滿上酒,卻在捧起酒罈時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倒,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啪——」他手中的酒罈摔落到地,碎作數瓣,香甜的米酒灑了一地,瞬間被乾涸的泥地吸引乾淨。
「老左!」曳蒼緊張地移步到布諾身邊,因為過於緊張而撞到面前的桌子,震得桌上的陶碗碰撞作響。
曳蒼的面色忽然間蒼白至極,呼吸也變得極為困難,只見他緊緊用力地抓著了曳蒼的手臂,雙眼緊緊盯著曳蒼的眼睛,似乎在表達著什麼,曳蒼會意,即刻扶著他離開身下椅子,再扶著他在燭淵面前跪下。
燭淵眸光一顫,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大人,屬下……只,能,伺候您……到……這兒了……」布諾一字一句艱難地說著,用盡全身最後的氣力拂開曳蒼的幫扶,向燭淵用力磕下了一記響頭,「我慶幸……遇到了,你,們……」
曳蒼雙拳緊握,雙肩顫抖得厲害,燭淵躬身屈膝,也在布諾面前單膝跪下身,扶住了他的肩,讓他抬頭面對著自己,而後溫柔一笑,「我也慶幸我遇到了你們,我的弟兄。」
布諾張張嘴,似還想再說些什麼,終只是安然一笑,閉上了雙眼,永遠。
只見他的心口位置,一朵血色奇葩綻放得妖嬈,繞著心口刺下的八根細小銀針,亦被血色染透。
燭淵握著他肩膀的手驀地收緊,久久不鬆開。
曳蒼昂起頭,用力閉上了雙眼,眼角隱隱有閃著銀光的水珠。
老左為守護聖山,受的是心口的致命一擊,本該在那一日就已喪命,卻一直強撐著一口氣,生生撐了整整五日,只為見大人最後一面。
如今,他可以安然地走了,不再受任何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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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諾死了,深受教徒敬重的左長老死了。
連龍譽都覺得悲傷,況且聖山的教徒,況且她的阿哥,況且她的阿娘。
龍譽每踩上一級朵西所住的小木樓的木梯都覺艱難,她不知她的阿娘是否知道了這個令人悲傷的消息,而這個消息,又會讓阿娘變得怎樣?
房門虛掩,推開門,便能看到坐在床邊縫衣的朵西,依舊是龍譽心中眉目溫柔的阿娘,與以往沒有任何異樣,讓龍譽不禁稍稍放下了心,看來阿娘還未知道這個消息。
「阿娘,我瞧你來了。」龍譽讓自己表現得如同往常一般心態輕鬆,邊喚朵西便跨進門檻,可就在她跨進門檻的剎那,覺到了不對勁。
屋中的桌子上擺滿了飯菜,看樣子已是積了三兩天的,且每一碗飯菜都是沒有動過的樣子,還有散落一地的碎布線頭,整間廳子顯得凌亂不堪,這與尋常極愛整潔的阿娘完全不一樣。
難道——
龍譽陡然心驚,下一刻猛地衝到坐在床邊含笑縫衣的朵西面前,這才看到她沾滿血漬的指尖,烏青的眼眶,含笑的獃滯眼神,不知何時竟然斑白了的雙鬢……
然,朵西像看不到出現在她面前的龍譽一般,只一針一針縫著手上的冬衣,而她的身邊已經堆了無數件新衣,春衣夏衣都有。
忽然,針尖刺到了她的指尖,一滴血珠驀地在她指尖冒出,繼而沾染在冬衣上,瞬間沒入棉布中,朵西像感覺不到疼痛沒有知覺一般,眉頭皺也不皺地繼續縫衣。
她染血的指頭,已不知被針尖扎破了多少次……
龍譽看得心驚,立刻緊握住朵西的雙手手腕,制止她手上的動作,心疼道:「阿娘,不要縫了,不要再縫了,你的指頭已經破得不能看了!」
朵西此刻卻像看不見這個平日里捧在手心疼著的女兒一般,只將自己的手從龍譽的鉗制中掙出,繼續一邊縫衣一邊喃喃道:「要縫的,不縫怎麼行,不縫的話,布諾阿哥這個冬日就沒有冬衣穿了,會凍僵的。」
龍譽再一次捏住了朵西的手腕,跪在了她的身前,心疼勸道:「阿娘,不要縫了,求求你不要再縫了。」
阿娘,竟是如此在乎布諾嗎?還是說,阿娘的心裡,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
可,事情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
「不要吵我,我答應過布諾阿哥要給他縫新衣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給他縫的,現在就差這最後的冬衣了,縫完這件冬衣就能讓他來試試看這些衣裳還合不合身。」朵西依舊想要拂開龍譽的手,奈何卻被龍譽抓得緊緊的,「阿娘,我是阿譽,你先看看我,好不好?」
「阿譽啊,你來得正好,來幫阿娘看看這些衣裳阿娘縫得好不好?」朵西好像這才注意到龍譽的存在,只是她的目光仍未有在龍譽身上聚焦,只是急急地去拿身邊已經縫好的衣裳,龍譽看著心有不忍,卻還是用力捏住了朵西的雙肩,狠心道,「阿娘!你清醒一點!布諾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布諾身死的消息雖然今日早晨才被聖山眾人知曉,阿娘雖在今晨並未見到布諾,可她定知道布諾不在這世上的消息,否則她不會變成這副模樣……
「死……了?」朵西訥訥地看了龍譽一眼,然後像是聽笑話一般笑出了聲,「阿譽,你在和阿娘看玩笑的是不是,布諾阿哥雖然嗓子是壞了,可怎麼會死呢,你定是不想幫阿娘看衣裳才開這種玩笑逗阿娘的是不是?阿譽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像孩子時一樣喜歡開阿娘的玩笑呢?」
「阿娘,我說的是實話,是事實。」龍譽將朵西的雙肩捏得更緊,事實雖然殘忍,可她不能不說,她不能讓她的阿娘變得這般痴傻,「布諾死了,你的布諾阿哥死了!」
朵西被龍譽的吼聲弄得一怔,而後還是笑,「布諾阿哥怎麼會死呢,他前兩日明明還跟我說,想穿我縫的衣裳呢,這個冬日還想穿我親手縫的冬衣過冬的,怎麼可能就死了呢,怎麼可能呢……」
朵西笑得凄凄,說著說著,兩行淚水自她的眼角無聲蜿蜒而下,「阿譽,你說,他怎麼能死了呢,他怎麼能讓我縫了新衣不來取呢,他怎能……不守信用,扔下我獨自一人……」
「阿娘——」龍譽喉間哽咽,用力摟住了傷心欲絕的朵西,「阿娘,你還有我。」
她竟不知如何安慰她悲傷的阿娘……
「啊啊啊啊——」朵西抱住了龍譽,忽然沒了平日里的溫婉模樣,嚎啕大哭出聲,「可是,我愛他啊——」
愛人,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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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西哭到昏厥,而後沉沉睡了一夜,翌日醒來之時,她又變回了平日里那個溫雅安靜的朵西,除了她鬢角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無法抹去以外,她還是龍譽心中那個溫婉美麗的阿娘。
朵西昏睡了一夜,龍譽便守了她一夜,在她醒來后給她捧上了一碗滾燙的魚肉粥,朵西只喝了小半碗便喝不下了,就是龍譽勸她多喝一些她都只是搖搖頭,龍譽只能無奈嘆息。
而後,朵西對龍譽說,她要見燭淵。
龍譽驚訝,因為在她心裡,朵西對燭淵,一直是避之不及的,從沒有主動提出過要見燭淵,可這是她的阿娘,她不能拒絕這個小小的請求。
於是,朵西將自己梳洗了一番,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跟著龍譽去見燭淵。
龍譽看著朵西挎在臂彎里的包袱,只覺心生生的疼,她知道,她的阿娘心底做了一個決定。
朵西與龍譽是在總殿後山半山腰的茅亭見到的燭淵,那是曳蒼常與布諾喝酒的地方,此刻只有燭淵一人靜靜坐著。
「朵西見過祭司大人。」朵西一來到燭淵面前便雙膝跪地,垂首行禮。
燭淵只淡淡一笑,「朵西姑娘找我何事?我可是記得朵西姑娘見我如見瘟神一般,恨不得躲我躲得遠遠的,今兒是什麼風竟然把朵西姑娘自己吹到了我面前?」
朵西第一次在燭淵面前沒有覺得害怕,而是平靜地看了一眼,繼而向他躬身磕頭,平靜道:「朵西是來請求祭司大人把布諾阿哥的骨灰給朵西。」
燭淵眼眸微眯,冷冷看著朵西匍匐在地的身影,不言一語。
「請祭司大人成全。」朵西再一次磕頭,龍譽看著心有不忍,想要扶起朵西卻又覺事情不需要她的插足,只能在旁當一個看客。
燭淵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去吧,帶布諾去他想去的地方吧。」
聖山束縛著他太久了,是該讓他自由了,又或者說是他把他束縛得太久了,才使得他變成如今永遠也不會睜眼的模樣。
「謝祭司大人成全。」朵西磕下第三記響頭才慢慢站起身,在抬頭之時看向龍譽,慈和一笑,「阿譽,阿娘要離開聖山了,也不知是否還會再回來。」
「也不知是否還能與我的阿譽見面……」朵西慈愛地看著自己的愛女,眼眶裡泛出水光,龍譽上前幾步,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朵西,朵西笑著輕撫她的肩,「以後,阿娘就不能在你身邊疼你了,定要照顧好自己……」
「阿娘,這一次,我不阻攔你。」龍譽聲音哽咽,心中難受至極卻強忍著不落淚,因為她的阿娘是去一件她覺得幸福的事情,她該為阿娘覺得高興才對。
「阿娘的好女兒。」朵西忽然猛地緊緊摟住龍譽,而後鬆手,轉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龍譽看著朵西的背影,抬手撫向自己的左邊臉頰,觸手是濕潤的涼意,她知道,那是她阿娘落下的淚。
燭淵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龍譽一轉身便將臉埋進了他的胸膛里。
她的阿娘走了,正如阿娘所說的,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之時。
「阿妹,我想去中原。」燭淵看著遠方綠意疊浪的群山樹影,悠悠道。
龍譽將燭淵摟得緊緊的,雙手緊緊抓著他背上的衣裳,把臉在他胸膛埋得更深,悶聲道:「阿哥,我不許你去。」
「可是,我的阿妹,我的右手極度渴望著鮮血,渴極了,渴得我沒法控制住自己。」燭淵面色淡淡,眸光悠遠涼淡,「我想殺人,我的右手在呼喚著我殺人,我想看中原人在我面前血流成河。」
龍譽緊抓在燭淵背上的手指甲深深嵌進了他的背部,難受道:「阿哥,不要去,我不許你去……」
她害怕,她害怕他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即便她知道他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憤怒,憤怒得想要殺盡中原人,可是她不能讓他離開她的身邊離開苗疆,若是四年前,她定不會阻攔他,甚至願意與他一齊前往中原大開殺戒,可今時早已不同往日,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起任何負荷。
所以,她才會覺得害怕,即便他會厭惡她,她也不會讓他去,不會讓他離開苗疆。
「阿妹,你知道么,布諾陪了我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燭淵癱廢的左手手指忽然輕輕顫了顫,似是傾瀉出此刻他內心的情緒一般,冷冽,嗜殺,「在我最痛苦的十年裡,是他和曳蒼從未間隔一日地陪著我。」
「阿妹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是有多高興么?我慶幸我們活了下來,我們都活了下來。」
「那一年我十八歲,布諾十七歲,明明長得比我高大,卻心甘情願跪下叫我大人。」燭淵忽而淺淺笑了,「布諾不像曳蒼,曳蒼是健朗的,會在我面前說各種各樣的玩笑話,布諾卻是沉默的,他從不會多說什麼話,可他卻比曳蒼更懂我。」
「我早已把他們當做我的弟兄,又或者是阿妹你們口中所說的親人,可是如今,我本就少得可憐的親人就這麼死了,被中原人給殺死了,阿妹你說,我該恨么?」
「除了十八歲那年我有過恨不得殺了天下人之外,我再沒有過那麼強烈的殺心。」燭淵昂頭仰望蒼穹,低低而笑,「如今,我竟覺得那股子殺心又回到了我身體里。」
「阿妹,你說,我該怎麼辦?」
龍譽心疼至極,她明白,布諾與曳蒼早已是他不能割捨的親人,而今他眼睜睜地看著陪伴了自己整整三十五年的親人離他而去,縱使他冷血無情也會有所動容,更何況他並非無情無心之人。
「阿哥……」龍譽聲音哽咽,從燭淵懷裡慢慢抬起頭,神色心疼而哀傷,亦收回摟在他背上的雙手,輕撫上他冰涼的臉頰。
在看到燭淵已然變得猩紅的左眼時,龍譽只覺心彷彿被針扎一般抽搐得疼,用指腹一下一下地輕輕撫摸著他的左眼,「阿哥,不要這樣,我害怕。」
這三年多里,她沒再見過他的左眼變得猶如煉獄血池,她以為她再也不會再見到他這般模樣……
他如染血一般猩紅的眼眸,讓她覺得那沉睡在他心底的恨意又盡數燃燒沸騰了起來,似乎要將這世間的一切灼燒舔舐乾淨才肯罷休。
她不要見到他這個模樣,她心疼,她害怕,心疼他早已滿目瘡痍的心,害怕他心中的仇恨把他吞噬。
「那阿妹就看緊我,不然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就會衝到中原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駐紮在苗疆的唐軍全部殺了。」燭淵笑得涼淡,「守護苗疆是阿妹的夢,殺了唐軍便如同毀了阿妹的夢,我不想我將阿妹的夢給毀了,所以阿妹,看緊我。」
「阿哥,對不起。」龍譽再一次將臉埋進燭淵的胸膛,顫抖著聲音心疼道。
她不能讓他去冒險,可她除了阻止他,還能為他做什麼?
「阿妹,我說過的,阿妹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燭淵撫了撫龍譽微微聳動的肩,笑得溫柔,「我的確是老了,阿妹不過是我死得太早而已,阿妹是一心為我好,我知曉的。」
他知道,只要他大開殺戒,他的命,隨時都有可能折斷,所以,他只能極力地控制住自己波動的情緒。
並非他畏懼死亡,只是他還不能死,他還要陪他最在乎的阿妹再多幾年,他不能,就這麼扔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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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揚州,藏劍山莊。
簡潔卻又不失雅氣的屋子裡,紅木雕就的架子床上,白雎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地靜靜躺著,身上蓋著薄薄的絲綢薄被,此刻他的左臂放在薄被外,正由一名鬚髮花白的中年男人把著脈象,一身玄色衣袍的墨衣正眉心緊皺站在中年男人身後,看著床上沉睡的白雎,一臉的緊張不安。
良久,中年男人才慢慢收回手,墨衣立刻緊張道:「白叔,主上怎麼樣了!?」
「無甚大礙。」被稱作白叔的一臉嚴肅的中年男人很是平靜,意味深長地看向墨衣。
「可這都三天過去了,為何主上還不醒來?」墨衣仍舊緊張,似乎不相信白叔的話,目光閃躲著有些不敢看白叔的眼睛。
「主上太累了,讓他好好睡上一覺又如何?」白叔幾不可聞地輕嘆一口氣,站起身時拍了拍墨衣的肩膀,慈和道,「不要急著叫醒主上,這麼些年他活得太痛苦太累,就讓他好好地睡上一覺吧,好生照顧著主上,葯熬好了我自會讓人送來。」
墨衣看著床上的白雎,眸光閃爍,終是贊同地咬牙點點頭,「白叔放心,我會照顧好主上的。」
白叔又拍了拍墨衣的肩頭,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拿了隨身的藥箱走出了屋子。
入夜,當墨衣為暗沉的屋子掌上燈,再點上驅趕蚊蟲的熏香時,白雎慢慢睜開了沉重的眼瞼。
入目,即是深色的帳頂,撐起身,則是在朦朧中搖晃的燭光,以及墨衣正扣上熏香銅鼎的背影,一時間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墨衣。」白雎看著點完熏香又到門外去看湯藥是否有送來的墨衣,將背靠到了床架上,輕喚了他一聲,只見墨衣身子驀地一僵,立刻轉過頭,看到已然醒來的白雎時,喜色立刻攀上眉梢。
「主上,您終於醒了!?」墨衣顯然很是激動,沖也似的到了白雎床前,緊張地問,「主上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屬下這就去找白叔,告訴白叔主上醒了!」
「墨衣,我很好。」白雎無奈一笑,制止了墨衣想要往外沖的腳步,輕吐一口氣,「我昏迷很久了?」
「回主上,三天。」墨衣看著白雎除了面色依舊蒼白之外沒有任何不適的異樣,便稍稍寬了心,恭敬回答道。
「三天……原來我還沒死。」白雎眸光暗了暗,笑得自嘲,「那些人,應該已到苗疆,有駐紮在苗疆的軍兵相助,想來也已到聖山了吧。」
「阿譽……應該恨極我了吧……」
墨衣聽聞白雎的話,驀地怒了,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只為白雎覺得不甘,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得如同斥責一般,「主上,中原武林這麼廣這麼大,四年前林麟一事不服您統召的人多的是,那些人懷著非要將五毒教置之死地的心,非要去苗疆與五毒教一戰,不是您一人就能管得了的不是嗎!?」
「墨衣說得對,我身為中原武林的盟主,竟是不能完全服眾,的確無能無用得可以。」白雎笑得愈加自嘲,「不但制止不了他們,竟還傷了自己,究其實,我又有何本事做這所謂的武林盟主。」
墨衣一愣,沒想到白雎會做出這般自己瞧不起自己的總結,一時竟不知如何答話,方才不甘的怒意也化作訥訥,「主上,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他不是覺得主上無用,只是為主上覺得不值得!
「他們定會傷了阿譽最愛的苗疆,阿譽定該傷心了……」他連他最想做的事情都沒有做到,他重活一次不惜一切奪得這盟主之位又有何用?
「主上!您做的已經夠了,您為她做的已經夠了!」墨衣突然雙膝跪在白雎面前,深深低下頭用力吼道,「這不是主上的錯,主上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主上你這幾年為了那個苗女活得太累了!如今又要為了她與整個武林反目成仇……所以,屬下在主上這次出手阻止那些人沖往苗疆前,給主上……給主上下了葯!」
所以主上這一次才沒有如同以往一樣制止得了那些為了中原正義而不懼死亡的「俠士」們,所以他才會這麼擔心主上一睡不起……
只是他沒想到,竟會讓主上這麼……哀傷。
「屬下任主上殺刮!」墨衣帶著不悔的決心,向白雎重重磕下了一記響頭。
他不後悔他這麼做!因為若他不這麼做,今日的藏劍山莊,必會受武林圍攻!主上或許就不僅僅是沉睡三天這麼簡單而已了!
「墨衣,我知道你給我下藥。」白雎並未覺驚訝,只是靠著床架微微笑著,只是這笑容看著濃濃的無奈與哀愁,「我知道你是為了藏劍山莊好,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墨衣抬頭,驚愕地看著白雎,主上……知道!?
「我怎麼會責怪你。」白雎扭頭平靜地看著墨衣,輕嘆一口氣,「可是墨衣,你可曾想過,這些氣勢洶洶衝到苗疆誓要將五毒教剷除的勇士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我制止他們,又豈止是只為了不讓阿譽傷心,他們這是……將命自己送上聖山。」
墨衣震驚,「主上,屬下……」
「什麼都不用說了,事情既已發生,再說又有何用?」白雎掀了身上薄被,下了床走向窗邊,推開緊閉的窗戶,昂頭看蒼穹中的銀月,淡然道,「這不是墨衣的錯,或許你做的是對的,至少在十年之間,聖山與中原武林,都會相安無事,倘若,聖山沒有向中原武林報復的話。」
聖山會報復嗎?
阿譽……會恨他嗎?會衝到揚州來質問他嗎?
就算是兵戈相向,她還會再見他嗎?
忽然,屋外有家丁恭敬的聲音傳來,「莊主,前廳有客求見。」
白雎負手而立在窗前,淡聲道,「說我身體不適,請來人回去吧。」
家丁遲疑,而後有些緊張道:「可是莊主,那姑娘說非要見到莊主不可,否則她就賴在莊裡不走了……」
白雎心下只覺煩躁,一向和善的語氣驟然變冷,「轟走。」
家丁就算再蠢也知道白雎心情不佳,連忙應聲退了下去。
好吧,這個姑娘來的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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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王都。
回到王都后的燭淵變得極為沉默,若不是他嘴角已然掛著旬日里的淺笑,龍譽都將以為她的阿哥變了一個人,平日里她有時會嫌他太過嘮叨,可如今她聽不到他可惡的叨叨,心卻是覺得不安。
又到了每月需經的那一日,月色濃黑之時,龍譽在確認燭淵已經睡下之後,先在門外朝殿內吹了一支迷香后,小半個時辰后才輕輕推開微掩的門木,悄無聲息地掠進了殿內,點燃一盞豆油燈,捧著豆油燈悄聲來到了燭淵床前,先將豆油燈放到床頭邊上的小几上,而後坐到了床沿上。
「阿哥。」龍譽抬手撫上燭淵的額,眉眼,鼻樑,薄唇,最後將掌心停在他的臉頰上,輕輕摩挲著,看著他垂散在枕上的白髮,心不由自主地生疼,「阿哥,對不起,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知道你很想很想到中原去,可是,原諒我,我不能讓你去,即便我也想與阿哥在走一趟中原。」
「可是阿哥,我不想看你難過,我不想看你沉默,我習慣了你嘮叨的嫌棄抱怨。」龍譽一下一下摩挲著燭淵的臉頰,心疼道,「阿哥你說,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不曾想過會得到沉睡中的燭淵的回答,龍譽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自言自語,良久,龍譽才從懷裡拿出一支半巴掌大的白瓷瓶,將一顆藥丸倒到掌心裡,而後一手捏住藥丸,一手掰開燭淵合起的牙關,只是這一次,龍譽未能成功的捏開燭淵的牙關,終只能將藥丸放在自己嘴裡,隨之俯身貼上燭淵涼薄的唇瓣,用舌尖頂開他的牙關,將口中藥丸渡到了他嘴裡。
只是還不待龍譽抬起他的下巴令他將藥丸順利吞入肚腹中,燭淵已自行將藥丸咽下。
龍譽驚愕,雙手撐在燭淵枕頭兩側還未直起身,便看到一雙墨黑璀璨如星空的眸子,竟是燭淵慢慢睜開眼睛!
只見那一雙墨黑的瞳眸里,沒有驚訝沒有困惑,更沒有絲毫睏倦與迷濛,就像……他從未睡著過一般!
「阿……哥!?」龍譽完全怔愣住,就維持著俯身的姿勢愣愣地看著燭淵,錯愕、慌亂與不安在她臉上一一晃過。
阿哥沒有睡著!?怎麼可能!?她明明已經吹了迷香的,那是能讓人陷入極度沉睡的迷香,怎麼會無效?若說這次的迷香無效,那麼上次呢?上上次?以前的每一次呢!?
若真是如此,那之前的每一次,阿哥其實都沒有睡著!?
怎麼……可能?
「阿妹。」燭淵溫柔地微微揚起嘴角,伸出手攬住了龍譽的肩,將她摟到了懷裡,讓她睡在自己的胸膛上,聽他平穩而有力的心跳,「難道阿妹忘了我的身體百毒不侵么?就連天下最毒的毒藥要傷不了我分毫,阿妹吹的不過是區區迷香,縱使那是天下最厲害的迷香,又豈會讓我真正沉睡?」
龍譽伏在燭淵胸膛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一時間忘了所有的思考,心裡反反覆復只有一個想法,阿哥沒有睡著,阿哥沒有睡著……
那她這些年在他沉睡時與他說的每一句話,他其實都是聽到的,那就連那一句話……他也聽到了嗎……
「自三年前我醒過來之後,我就沒有在阿妹的迷香中真正地沉睡過。」燭淵摟著龍譽的肩,將下巴輕輕抵在她的頭頂,聲音輕淺,生怕會把他懷中人兒嚇著一般,「所以阿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到到,我都知道。」
「包括是阿妹手上的葯是誰給的,也包括……」燈火在燭淵墨色的眼眸中跳了跳,只聽他的聲音溫柔得如同春風化水,「我的命。」
「阿哥,不要說不要說!我不要聽!」龍譽忽然如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般抓緊燭淵的手臂猛地搖頭,聲音顫抖得厲害,繼而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雙耳,彷彿如此就能忘卻她不想承認的事實一般,「阿哥,我不想聽……」
「阿妹……」燭淵將龍譽捂在耳上的手輕輕拿開,依舊溫柔道,「阿妹,這是你我始終要面對的事實,不是么?」
「就算是事實我也不要聽!我這些年之所以每次給阿哥喂葯時都點迷香,就是不想讓阿哥知道這個事實!可是……」龍譽緊緊揪著燭淵胸膛上的薄衫,痛苦心疼得連聲音都控制不住地顫抖,「阿哥為什麼要醒著,阿哥為什麼要知道……」
「這種事情,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阿哥為什麼要知道……我不想讓阿哥知道的……」
「阿妹不想讓我知道,是想自己一人獨自承受么?」
「是的。」龍譽毫不猶豫地咬唇點頭。
燭淵微微閉起眼,驀地將龍譽摟得更緊,「好,我不說了,既然阿妹不想聽,以後我都不會說。」
「阿妹既然覺得難受,就繼續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好。」燭淵亦是心疼地用下巴蹭了蹭龍譽的頭頂,溫柔似水,「我不過是不想阿妹自己這麼難受,是阿妹心中的悲傷讓我再也假裝不了沉睡。」
「我怎能讓我的阿妹獨自傷悲。」燭淵將掌心貼到龍譽光潔的臉頰上,輕撫著,安慰著,「阿妹,沒事的,不要緊的,我並未覺得難過,所以,阿妹也不要再為我覺得傷懷,我會陪著阿妹的。」
龍譽緊咬下唇,哽咽無聲,用力點頭。
只要他在她身邊,不管什麼事,她都能承受的,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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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淵擁著龍譽入眠,她溫暖的體溫便是他最好的迷香,令他一夜好眠。
只是當燭淵次日醒來之時,身邊卻沒了龍譽的身影,竟令他一瞬間坐起身,眸光低沉。
她從不會在他醒來之前離開他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就算是天大的事情,她也不會這麼一聲不吭地離開,平日里就算她先於他醒來,也定會撓醒他,告訴他她離開了。
從沒有哪一次,像這一次這般。
「阿妹?」燭淵摸著身旁早已沒有任何溫度的薄被,對著空蕩蕩的後殿輕喚了一聲,他竟然睡得那般熟,竟是連她離開他的胸懷都沒有任何察覺。
心下,總有種不安的感覺,想要靜下心來以眠蠱感受她的去向,竟心亂如麻地什麼也感受不到。
阿哥,我想為你做些什麼,我不想你為布諾的死這麼難過。
忽然,燭淵如亂麻般的心閃過龍譽昨晚蹭在他頸窩裡小聲得不能再小聲說的話,他則是輕吻她眉心說阿妹又開始多愁善感了,她不再言語,他便摟著她靜靜睡去。
難道——
燭淵極少有地將眉心緊緊蹙起,掀背下了床,赤腳便往外走,只見他的腳步有些紊亂,與他平日里的雲淡風輕全然不一樣!
他第一次知道,他平靜的心也能如此慌亂。
傻阿妹,我並不需要你特意為我去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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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譽解下盤起的長發,梳成一股斜倚肩頭的長辮,換上做姑娘時穿的宅衣短裙,將燭淵送給她的兩個小陶人中的他揣在懷裡,駕著她的黑馬,飛一般地往幽潭草澤的方向衝去。
龍譽去了中原,去了臨淵城,決絕地將那聚集在臨淵城的所有還欲殺往聖山的武林人士一一抹除,那一日,臨淵城如染血,哭聲喊聲連片,人人恐懼,唯有一個背部早已佝僂頭髮花白的老者站在腥風血雨中一聲聲喃喃著「報應啊報應」。
當龍譽奪過一把利劍將面前最後一個敵人的脖子抹開時,她亦「噗」的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拄著手中長劍單膝跪倒在地。
當她決意踏入中原的那一刻,她為的不僅僅是她阿哥心中的仇恨,亦涵蓋了她對中原人的仇恨,中原人欺凌苗疆太多太多,過往的已不可計數,如今中原人毀掉的不僅僅是布諾的性命,阿哥心中那本就令她心疼的人世之情,毀掉的還有獨空的雙腿,以及她對中原的最後一點點隱忍。
不是她不恨,不是她不想替聖山那慘死的兄弟報仇,是如今的她不再是從前肆無忌憚的她,她是苗王,她的一舉一動都牽繫著苗疆的安危,她就算再如何對中原人恨之入骨,如今能做的,也唯有忍。
若說布諾的死已讓她有些控制不住心中那被仇恨控制著的殺心的話,那獨空已廢的雙腿就是將她心底的仇恨之火點燃,獨空沒有功夫,幾乎可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面對這樣沒有任何威脅性的人,中原人的武器是如何砍得下手!?
所以,她忍無可忍了,她的阿哥不能殺,那她就連帶著阿哥的仇恨一併殺了這些非將聖山置之死地不可的中原狗!她要為阿哥悲傷的心報仇,為布諾報仇,為獨空報仇,為聖山報仇!
此刻她不是苗王,她只是龍譽,苗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敢於為了苗疆而獨闖中原的龍譽!
「噗——」龍譽拄著劍搖搖晃晃站起身,卻又是再噴出一口鮮血,沒想到這群渣滓之中也有能傷她的人,不過終究還是可惜了那好身手,還是得做她的手下亡魂。
她從不濫殺,可是這一次,她做不到,因為苗疆無辜之人何其多,她也從未見過哪個中原人會手下留情,當然,只除了她的小哥哥。
呵呵,她這麼殘殺中原武林人,那早已與她形同陌路的小哥哥,應該會恨她吧。
「阿譽。」
就在龍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時,耳畔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震驚抬頭,即刻是一襲白衣勝雪的熟悉身影出現在她面前十步開外的地方。
不是她的小哥哥,還能有誰?
他還是像從前一樣,似乎沒有絲毫改變,依然的俊逸,依然的眉目溫柔,只是眉目之間多了一分滄桑。
白雎就在龍譽面前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在橫陳著屍體的血水中站定,不再往前靠近她,神色溫和地看著她。
這就是如今他和她之間真正的距離,再也靠不近,他亦不再強求拉近這一段距離,他亦沒想過他們還能這麼面對面相見。
只是,他今次與她的相見,不是為了自己那自私得可笑的念想,而是為了整個中原武林,因為,她向中原武林復仇來了,為五毒教復仇來了。
「苗王陛下,聖蠍使,還是五毒教主?」白雎靜靜看著龍譽,神色沉肅,「阿譽,我現在該叫你作什麼?」
「藏劍山莊少主,莊主,還是武林盟主?」龍譽挺直身子,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漬,亦是靜靜地迎著白雎的目光,冷靜道,「小哥哥,我現在又該叫你作什麼?」
他們再也不是從前在苗疆無憂無慮生活著的少男少女,如今的他們,一個代表著苗疆聖山,一個代表著中原武林,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已回不去從前時光,他們註定……只能成為敵人。
「莊主大人,你中原人攻入我苗疆,殺了我聖山不知多少弟兄,如今,我也將這份血殺如數奉還給你中原,我為我聖山慘死的弟兄報仇,莊主大人亦是來為你的中原弟兄報仇,那麼——」龍譽的心刺痛難忍,面上卻是冷冽決絕,抬起手中染血的利劍,指向白雎,一字一句冷聲道,「拔劍吧,只要莊主大人取得下我的命。」
「阿譽……」白雎的眼眸被龍譽手中染血的利劍刺痛,彷彿那鋒利的劍尖已刺入了他心房一般,心疼得難以言喻,並沒有拔出腰上佩劍,終是釋然一笑,「苗王陛下,不,或許此時此刻稱陛下為教主大人比較妥當。」
「白某並不是來與教主大人一決高下的,我武林弟兄攻入聖山傷了貴教弟兄,教主大人如今也親手斬殺了我武林不少弟兄,即是如此,你我就誰也不追究,就此當做兩清了如何?」白雎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沉靜,他不想讓他心中的阿譽看到他懦弱不舍的模樣,「今次我來見教主大人,是想與教主大人做一筆交易。」
龍譽亦是心中難受揪痛得緊,定定看著白雎,沉默半晌后冷靜開口:「什麼交易?」
「十年之內,聖山五毒與我中原各派,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欺你,你不犯我。」白雎將寬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面上卻平靜如水,「教主大人,是否信得過白某?」
「好,我相信白盟主說的,那麼,我先以血為誓。」龍譽注視著白雎的眼眸,而後左手握住手中劍刃,面不改色地用力一拉劍柄,鮮血即刻如斷線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滴落在地,只見她以血掌起誓,「我發誓,在我龍譽有生之年,聖山五毒教徒絕不踏入中原一步!」
白雎看著龍譽那在日光下不斷滴血的掌心,心疼得近乎無法呼吸,卻是冷靜地抽出腰間佩劍,以同樣的方式劃開自己的掌心,同樣以血掌起誓,「我白雎以藏劍百年名聲與武林第六十七代盟主之血起誓,十年之內,中原武林人士,絕不進犯苗疆與聖山一步!」
話音落,兩隻血掌重重一擊,如此便算是聖山與中原武林互不進犯的盟約達成,她不知道為了這個盟約小哥哥要做出多少努力,她只知道,她只需要相信他就好,因為在這真正決絕的最後一刻,他依然已不傷害她不傷害苗疆的方式幫了她,十年安平,足夠聖山再次強大起來,足夠了。
「那麼,還請教主大人即刻離開我中原土地,倘若教主大人再在我中原多做停留多殺我弟兄一人,我便會毫不猶豫地向教主大人拔劍。」白雎沉沉靜靜地看著龍譽,抬起手中的劍指向她的身後,第一次在她面前用冷得近乎冰寒的聲音道。
他怕他不用這樣的態度他就會不忍心不捨得,可他必須在這一刻將他所有的不忍心與不捨得全部放下,他已決定,今生再不見她。
「告辭!」龍譽拳掌相擊以江湖禮儀向白雎微微垂首,決然轉身。
白雎定定看著她的背影,直至她在他的視線化作一個黑點最終消失,他才昂起頭面向如洗碧空,緊緊閉上了雙眼。
從前,她毫無保留地待他,他卻騙了她,她尋他千百度,他卻遲遲不見她,如今他哪怕自己痛苦也要用盡一切辦法幫她,當做是他欠她的,還給她;燭淵救他一命,他亦救了燭淵一命,當做是他還給他的,因為他不想欠他的。
自此,他和他們,他與苗疆,再無瓜葛。
自此,他們之間的所有關係將如劍斬情絲,他們將是真正地形同陌路,成為真真正正的陌生人,甚或可以說是,敵人。
這樣,也好,他們之間,誰也不再欠誰。
這樣,是最好的……
「駕——」龍譽用力甩著韁繩蹬著馬肚,往苗疆的方向奔去。
從此,她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或許,她和小哥哥之間,這才是最好的結果,誰都……不再欠誰。
「吁——」就在龍譽在茫茫官道上駕馬狂奔時,卻在一個大轉彎時驟然勒馬,致使馬匹前蹄高高揚起,險些將她掀翻在地。
只因,面前道路上,出現了一個黑色身影,而這個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她的阿哥。
在馬匹的前蹄重新落回地上時,龍譽驟然扔了馬韁翻身下馬,朝燭淵飛撲過去,重重撞到了他懷裡,開心地叫著他,「阿哥!」
這天下間,只有她的阿哥能做到不論她去到哪兒都能找到她,都能這麼溫柔地摟著她,真好!
燭淵被龍譽這麼用力的飛撲撞得往後退了一步才摟住她嬌小的身子站穩腳步,只見燭淵面色陰沉,語氣不善道:「阿妹,我許你擅自離開我身邊了么?」
「我只是不想看到阿哥難過,我想為聖山報仇,為布諾為獨空報仇。」感受到燭淵陰沉的怒意,龍譽縮了縮脖子,討好似的在他懷裡蹭了蹭,「阿哥不要生氣,我不是好好的出現在你面前了嗎?」
她知道,他在為她緊張,在為她擔心,在為她覺得不安,而她正好喜歡他對她的緊張擔心和不安,她喜歡他對她的在乎。
感受到懷中龍譽的真實存在,燭淵冷硬的眼神才慢慢緩和了下來,語氣卻還是冷冷的,「阿妹,你的左手伸出來我看看。」
龍譽聽到燭淵的話立刻將手背到身後,然後在燭淵冷冷的目光中又乖乖地將手伸了出來,伸到他面前,燭淵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她掌心兩道皮肉微微外翻的深深血口子后,轉身走到了自己的白馬身旁,取下掛在馬背上的褡褳,取出兩隻小陶瓶和白棉布條,才又重新走回龍譽面前。
燭淵拔開一隻陶瓶的瓶塞,一瞬間只聞一股清淡的酒香撲鼻,而後將瓶中酒一下一下地澆到龍譽手心那略顯猙獰的血口子上,只見燭淵每傾出一些酒,龍譽就咬唇擰眉倒吸一口涼氣將手往後縮一分,縮到無處可縮時,龍譽才苦著一張臉可憐兮兮道:「阿哥,疼。」
「疼?」燭淵微微挑眉,絲毫不覺疼惜,反倒滿嘴諷刺,「阿妹還知道疼?那為何方才自己要下手這麼重?」
龍譽心一抖,緊緊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哥怎麼知道這口子是我自己剌的?」
「因為我還有腦子還不蠢。」燭淵輕哼一聲,彷彿龍譽問了個蠢問題一般,用酒將她手上的傷清洗乾淨后才拔開另一個小陶瓶的瓶塞,將那米白的藥粉毫不柔情地灑在傷口上,掌心傳來的刺痛讓龍譽還是下意識地縮了縮手,卻被燭淵捏住指尖讓她無法再往裡縮手。
龍譽看著燭淵粗魯中又不乏溫柔的舉動,昂頭看他,有些踟躕道:「阿哥,我剛剛替聖山做了一個決定。」
「嗯。」燭淵淡淡應了一聲,開始在龍譽掌心纏上棉布條,龍譽咬咬唇,「阿哥就不問我是什麼決定嗎?阿哥就不怨我胡亂替聖山做決定嗎?」
燭淵沒有回答,只是單手專心地替她的傷口綁上棉布條,末了才抬起頭,溫和地揉了揉她的腦袋,「阿妹做的決定只會是對聖山好的而不會是害聖山的,既是好事,我為何要怨怪阿妹?」
「至於是什麼事情什麼決定,阿妹想說的話自會與我說,我又何須急著問?」燭淵柔柔而笑,「可只要是阿妹做的事與決定,我都相信著。」
龍譽的心因感動而猛烈跳動,猛地抬手去捧燭淵的臉,一時忘了自己手上有傷,直被燭淵堅硬的頷骨碰得疼,下意識地縮了縮手后還是毫不猶豫地用力捧住了燭淵的臉,繼而踮腳在他涼薄的唇上用力印上一吻,笑得開心,「阿哥,我們回苗疆,再也不來中原了,這輩子,不,是永遠不來了。」
「嗯。」燭淵嘴角微微勾起。
「我們回去生娃娃!我要生娃娃!」龍譽忽的又摟住了燭淵的胳膊,用力地又扯又搖,晃得燭淵的身子直跟著擺。
「好。」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又還有什麼是不答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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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羅鳳與龍譽保持著書信聯繫,書信由青葛親送,信中皆為南詔國力的恢復情況,龍譽從未給閣羅鳳回過一封書信,一直保持著靜觀其變的態度。
苗疆的日子依舊很平和,秋收,秘密徵兵,練兵,歡慶苗年,轉眼,又到了深冬時節。
當苗疆飄飛起第一片薄薄細細的雪花時,閣羅鳳的書信正好到來,只是這一次送來書信的人不是青葛,而是龍譽從未見過的男子,年紀與青葛相仿。
雖說對這次送來書信的男子並不相識,可又總給龍譽一種似曾見過的感覺,可究竟在哪兒見過呢,她卻又如何都想不起來。
可,重要的並不是她究竟在何處見過這個男子,而是這是一個她並不相識的陌生男子,她不相信閣羅鳳會將那麼重要的書信交由一個未曾與她謀面的陌生男子送來,若說這男子真是閣羅鳳派來的心腹,那麼換下青葛的理由呢?若說這男子不是閣羅鳳派來的人,那麼書信又為何在他手上?青葛又在何處?
敢在她面前作祟的人,還真是有膽,有意思。
於是,果不其然,在男子將書信呈上給她的那一刻,一把匕首也向她急刺而來!
龍譽勾唇冷笑,不自量力,輕而易舉地抬起右手,再落下,男子手中的匕首叮的一聲掉落在地,繼而是他的身體重重摔落在地,瞬間僵死,然而奇怪的是,男子的嘴角竟掛著滿足的淺笑,面上絲毫沒有驚愕與恐懼的神色,反倒是奇怪的安然之色。
龍譽這才發覺到男子方才握著匕首向她刺來時的舉動有多麼的拙劣,而看他的模樣,卻又像是身手極佳的人,如此想來便覺得他方才的舉動是故作的破綻百出,就好像是……等著她殺了他一般。
可這世上有誰是迫不及待地送死的?還是這麼一副面目安然的模樣,難道他真的是期待著她殺了他?可能嗎?天下間會有這樣的人嗎?即便有,又為何要期待著送死?又為何偏偏選擇死在她手上。
就在龍譽為自己心中的疑惑不得而解時,黑泥背著腿腳受傷的青葛出現,青葛在看到已然僵死在廳中的男子時震驚不已也怒恨不已,也是那時龍譽才知道男子名叫顧連風,是二王子誠節的人,看來那陰森森的二王子仍舊不見得南詔好。
可他既然見不得南詔好,直接殺了閣羅鳳不是更直截了當,何必千里迢迢派人來殺她?而且還是個光有好身板而無實用的人來?非但殺了不了她反倒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且還是個似乎迫不及待等著她取他性命的殺手?
龍譽即便困惑不解,卻也未打算深究,畢竟他已死,而她還活著,想殺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況且她對那個二王子誠節沒有興趣,對他的人更沒興趣,死了便死了,所有想殺她卻反被她所殺的人,皆是死不足惜,這個男人亦是如此。
只是,顧連風這個名字,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聽到過,可具體在何時何地聽到過,她想不起,就像他的人一般,她始終想不起她是否在哪兒見過他。
連風的出現以及死,得到的只是龍譽稍微的注意,很快便被忘卻,就像她的生命里從來沒出現過一個名叫顧連風的愚蠢殺手一般。
在顧連風心裡,她是恩人是幻想中的情人是永遠無法觸及的美夢,而在龍譽心裡,他連一個過客都算不上,她甚至不記得自己何時救過一個名叫顧連風的少年,他的死,在她眼裡,與一片樹葉自樹上飄落而下無甚區別。
那一年那一天,她救了一個名叫顧連風的少年,卻不知那個少年會將她深深記在心裡,她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一個名叫顧連風的中原少年一直偷偷地愛著她,為了她不惜與同為恩人的殿下反目成仇,為了她不惜將自己的命親自送到她手裡,只因為他不想受他敬愛的殿下所逼而傷害她,所以他選擇這樣的方法了結自己,既不會傷她也不會傷了殿下。
可,直至最後,他心中所惦念之人都未有想起他是誰,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有想起。
龍譽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年那一天,她救了一個少年,卻也在無形中殺了他。
或許,她從沒有在他面前出現過,沒救過他,他就不會一直夾在誠節與任何事情之間痛苦地活著,也就不會這麼痛苦地了解了自己。
可是,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捉弄人這麼可笑,讓人無可選擇,也無從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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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兩年已過,又到了鶯飛草長之季。
兩年裡,南詔在皮邏閣父子的經營之下,僅短短兩年時間竟是由一個動亂之部一躍成為洱海最強的部落,的確不負龍譽所望。
而那在兩年前被鎮壓下的內訌也沒再彈跳出來,一股股餘孽勢力皆被剷除得乾乾淨淨,據說是因為南詔王皮邏閣再一次將二王子誠節貶做平民,並將他驅逐出南詔之後,南詔才這般迅速地好起來的。
也只有閣羅鳳、龍譽以及燭淵三人心知肚明,那是因為吞情蠱的作用,將皮邏閣對誠節的全部情感吞噬掉,才使得他將誠節這一塊心頭肉完全割捨,否則南詔永遠沒有平和可言,更枉論變成如今的國力強盛。
在巫神殿前青翠叢中開出第一朵火紅的山躑躅時,龍譽兩年來第一次給閣羅鳳傳信,當然書信是由她口述,由燭淵代筆的。
當年離開南詔大王子府前,她就已與閣羅鳳定下時間,兩年,只給南詔兩年時間來恢復國力,畢竟南詔的財力根基尚在,且南詔的常備軍數量雖然不大且各處皆有分佈,但戰鬥力很強,尤其是精兵「羅苴子」,否則也不能在南詔內政最亂的時刻還能贏得蒙巂一戰,所以只要整肅的內政,規整好軍兵,恢復好民生,南詔定能迅速恢復國力。
那麼如今南詔不僅恢復了國力,並且還一躍成為洱海的第一強,她與閣羅鳳之間的交易就該進行下一步了,畢竟她給自己定的三年就剩下最後一年而已了,她不能等,苗疆也不能再等了,她要將苗疆境內的所有大唐軍兵統統驅逐乾淨!
龍譽將燭淵寫好的書信捏在手裡,卻又思前想後地拿捏不定讓誰人去送這密信了,雖說身邊人都可相信,但卻不代表都能讓他們知道她與南詔間的交易,於是便來來回回地在燭淵面前走動,看得燭淵煩不勝煩,末了嫌棄道,讓黑泥小娃去。
龍譽一怔一驚再一喜,立刻歡快地摟住燭淵的脖子在他臉上吧唧一口,猛誇幾聲阿哥真聰明,而後找黑泥去了。
而後,閣羅鳳快馬加鞭地趕到苗疆王都時已是半月之後。
龍譽親迎了閣羅鳳之後,只是小小地與他寒暄了一番,便即刻命人上了酒菜,權當做給他接風洗塵,並讓他好好休息一夜,所有事情翌日再談,閣羅鳳也不推拒,畢竟他一路快馬加鞭而來身子乏得很,必須好好睡上一覺才把精神氣恢復。
於是,閣羅鳳大快朵頤地享用了龍譽命人為他準備的飯菜之後,沖洗一番身子便沉沉睡了去,次日辰時,在黑泥的帶領下來到了軍議廳,閣羅鳳看到廳殿門楣上苗語書就的軍議廳三字,微微震驚,而後神色庄肅地踏了進去。
他們之間的交易,終於要真正開始了。
偌大的軍議廳冷冽庄肅,只見面對著大門的一面牆上垂掛的是可牆大的苗疆地形圖,前置一張長方桌案,當為主帥之位,右邊一面牆則是如今天下形勢的地圖,東為大唐西為吐蕃,中間為苗疆,西南為洱海,右面牆前整齊地擺放著兵器架,其上插著打磨得鋒利的格式兵器,而左邊一面牆上,則是滿滿一面牆的軍規,然而卻不是書寫在紙張之上再垂掛到牆壁之上,整片軍規,均是一字一句雕刻在牆上,那彎折的稜角,堅硬的筆鋒,書寫的就像是苗疆軍兵的軍魂,再有就是擺放著左面牆前的約摸三丈長一丈寬的寫放山川以及沙台,整個軍議廳,無疑不彰顯著軍之凜冽正氣,使踏進這軍議廳的每一人皆深感苗疆軍魂的勃然凜冽。
此刻,龍譽就站在寫放山川檯子前,見著閣羅鳳,抬手指著擺放在主帥台坐下方的案席向閣羅鳳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閣羅鳳抱拳拱手示謝,便大步走到了桌案前,龍譽亦含笑走到了主帥席后,再一次道一個「請」字,兩人便同時落座。
然,儘管是如此嚴肅的軍議廳,如此嚴肅的兩人,偌大的軍議廳還是有些奇怪的氣氛,就比如那至始至終都坐在閣羅鳳對面案席悠閑煮茶的燭淵,就連閣羅鳳進到軍議廳時他連眼皮都未掀一下。
閣羅鳳似乎已習慣被燭淵把他視為無物的態度,絲毫沒有在意,在進門那刻向龍譽拱手示敬時亦友好地向燭淵抱拳躬身見禮,而這樣的燭淵對於龍譽來說早已是見怪不怪之時,於是龍譽與閣羅鳳兩人自動將燭淵視作不存在,坐下之後便立刻切入主題。
「沒有向任何人宣張殿下的到來,不知殿下可否在意?」龍譽坐下之後含笑向閣羅鳳淡淡道,兩年時日,這個與她一般年紀的王子,沉穩更甚從前,練達也更甚從前。
閣羅鳳亦微微一笑,「苗王陛下若是想聽我說這些虛的,我也不敢言說,我深記得在陛下與大巫師面前,不能多言廢話。」
「想來是蒙舍恢復得極為不錯,殿下也才有這般小小的逸致與我說這樣小小的戲語,與兩年前那滿口廢話連篇的殿下幾乎不是同一人。」龍譽淺笑。
閣羅鳳微微垂首,「讓陛下與大巫師見笑了,蒙陛下與大巫師所助,蒙舍如今,很好。」
如今的蒙舍,與兩年前的蒙舍,已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天壤之別。
「既然當初我的決定與我阿哥的預言沒有出錯,那麼現下是該殿下來兌現你對我對苗疆的第一條承諾的時候了。」龍譽注視著閣羅鳳的眼睛,一字一句咬得極為清晰地緩慢道,「以蒙舍之力,讓駐紮在苗疆的唐軍全部退出苗疆。」
「我也是正是為兌現我對陛下的這第一條承諾而來。」閣羅鳳面色嚴肅,「我已想好了如何兌現自己諾言的方法。」
燭淵在煮茶,沸騰的茶水在陶壺裡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回蕩在安靜的軍議廳內,只見濕熱的白煙從壺口不斷噴出,燭淵笑著將陶壺從小陶爐上拿下,將面前的三隻空茶杯一一斟滿,繼而捧起其中一隻茶杯走到閣羅鳳面前,微微躬身將滿了茶水的陶杯擱在他面前,淡笑道:「王子殿下,上次用茶水招待你,這次依然用茶水招待你,殿下嘗嘗看我這兩年來煮茶的技術是否有進步。」
「多謝大巫師的盛情招待。」人生第二次喝到苗疆大巫師親手煮的茶,這天下間,只怕除了苗王陛下,再無人能有這樣的待遇,他閣羅鳳還真是修來的福氣。
「嘖嘖,盛情可不敢當。」燭淵再捧起第二杯茶,笑眯眯地遞給龍譽,「來,阿妹也嘗嘗。」
龍譽接過茶杯時忍不住白了燭淵一眼,燭淵只是笑吟吟地權當沒看見,他現下在這軍議廳,不像個參與者,倒像個端茶倒水的存在。
「巫師大人煮茶的技藝較兩年前來講,的確是……變化很大。」閣羅鳳輕抿了一口滾燙的茶汁,心裡斟酌著用詞,他說的是實話,因為兩年前那杯茶,實在是……難喝得他至今還記得那澀得不行的味道,以致他現下看到這大巫師把茶杯放到他面前,心都不受控制地突地跳了一下。
「嘖嘖嘖,瞧殿下的口氣及模樣,看來我煮茶的技藝真是飛躍地進步了。」燭淵站在廳殿中央,捧著自己的茶杯,笑吟吟地扭頭看龍譽,「阿妹,你說是不是?」
燭淵兀自說完話便開始慢悠悠地在廳殿內走來走去,龍譽盯著他,將握著茶杯的手收緊得咯咯作響,燭淵毫不在意,龍譽最終狂暴,將尚未喝過一口的茶杯重重擱在長案上,而後「啪」的一聲用力一掌拍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中的茶汁撞盪著杯壁灑到桌面上,只聽龍譽怒喝道:「阿哥你要不坐下要不去邊!不準晃悠!」
燭淵此刻正好走到閣羅鳳面前,聽聞龍譽的怒喝,立刻頓住腳步,然後一臉幽怨地扭頭看她,「阿妹,你這是嫌棄我呢?」
「噗——」閣羅鳳頓時被茶水嗆到,而後非常不給面子地一口茶噴出了嘴。
「嘖嘖,殿下,你怎能如此的臟?」燭淵一臉嫌棄。
「……咳咳咳咳……」閣羅鳳噴完茶后是猛地咳嗽,燭淵立刻退開他面前,走回了自己的案席后,倚靠著身後的樑柱輕呷一口茶,淺淺而笑,「阿妹是讓我說正經的是么?」
「那好,我說正經的。」燭淵眼角的笑意忽然涼了幾分,「大王子殿下,你是要用什麼辦法不傷苗疆一分一毫地讓唐軍從我苗疆撤走?」
「別忘了,這停駐在苗疆的唐軍,當初可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吞滅蒙舍用的。」燭淵笑意深深,「殿下,你要怎麼做呢?」
「上月,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在青海湖西擊敗吐蕃,吐蕃與大唐持續八年的虛假和平真正結束,如今的大唐和吐蕃正是水火不容時,吐蕃拚命擴張,除了蒙舍以外的洱海所有部族已完全向吐蕃傾倒,大唐如今既要忙著打吐蕃,又要防著吐蕃把整個洱海一齊吞併,哪裡還顧得著蒙舍對它是否完全忠心。」談及軍兵正事,閣羅鳳從容穩靜,「我想,大唐這個時候最想要的不是防著蒙舍,而是需要這洱海部落里獨獨歸附於它的蒙舍的力量,陛下,大巫師,不知我分析得可對?」
龍譽捧杯而笑,晃了晃杯中茶,「若是連蒙舍都向吐蕃倒戈,大唐便將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對洱海的控制,殿下分析的,正確得很。」
「所以,當此之時,只要蒙舍向長安呈上請求,我想,長安若是不願意失去對洱海的控制權的話,應當不會拒絕蒙舍的請求。」閣羅鳳自信一笑,又喝了一口清茶,「畢竟不管蒙舍國力變得如何強大,土地在那兒人口在那兒,軍兵不增,若是面對五詔以及吐蕃的軍隊,首先在數量面前就會輸一大截,那再往後又如何?」
「我想,在大唐與吐蕃如此水火不容的時刻,長安絕對不想在洱海做任何冒險之事。」閣羅鳳目光毅然地看著身懷王者霸氣龍譽,緩慢而清晰道,「蒙舍會向長安請求調集兵力支援蒙舍,一統洱海。」
這兩年間蒙舍對洱海其他部族採取以亂掩靜,以弱掩強的邦交之策,製造假象,讓他們以為蒙舍內亂愈演愈烈,勉強存活著也是苟延殘喘,亂其試聽,以讓蒙舍真正崛起給他們發起進攻時能打得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甚或給其致命一擊,由震懾,再到一統。
這是龍譽兩年前給閣羅鳳的建議,讓他做所有事情都儘可能秘密,儘可能不讓其餘部族有所察覺,避免鋒芒還未成熟就已太露招來真正的殺身之禍致使南詔真正滅亡於其餘部族的圍殺中。
要的就是讓所有人都覺得南詔不堪一擊不足畏懼的效果,如此才能避免在其恢復國力齊肩再受外來戰亂的禍害以致拖長恢復時間甚或暴露其正謀划著足以讓洱海翻天覆地的大計。
如今,南詔的實力,大唐與吐蕃的關係,條件已足,時機已成熟,的確到了南詔征戰西南一統洱海的時刻了。
「殿下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吧,呵呵……」龍譽輕輕一笑,飲盡杯中茶,「我亦同殿下一般,一直期待著這一天。」
「如今照殿下的話來說,殿下向大唐請求地支援蒙舍統一的軍兵是駐紮在苗疆的三萬步騎兵,這個我不置可否,我相信殿下定會完成以命做出的承諾,可是——」龍譽放下茶杯,在長案后慢慢站起身,走到了案前,抬眸注視著閣羅鳳,聲音沉沉,「殿下可有想過,這些軍兵在苗疆呆了整整六年,不爭不戰不練兵,已然是朽兵一支,就算到了蒙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非但如此,甚或可能拖累蒙舍,就算是這樣,殿下也不在乎嗎?」
「啪啪啪……」突然,三聲輕輕的擊掌聲響起,燭淵倚柱而笑,「阿妹將問題的厲害剖析得真是精彩,大王子殿下,若是這三萬朽兵到了蒙舍,你又當如何做呢?」
閣羅鳳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抖了抖,微微垂下了眼瞼,似乎在沉思,再抬眸時,褐色的瞳眸中沒有絲毫猶豫與畏懼,只有堅定的清亮,「這個是蒙舍自己之事,蒙舍自當能解決好這個問題,陛下與大巫師不必擔心這個問題,我怎會讓那些大唐朽兵損我蒙舍,更不會讓他們妨礙到蒙舍的一統大計。」
「如此自然是再好不過。」龍譽慢慢走到廳殿中央,笑意忽然變得深深,「聽聞姚州都督府的兵力不錯,不失為一支可以利用的力量,殿下,你覺得呢?」
「再加一個長安派來的御史,夠用了。」龍譽說得悠然。
姚州!?閣羅鳳心中一驚,眸中瞬間閃過驚喜,連忙站起身向龍譽抱拳躬身,激動道:「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頂!」
姚州都督府地處蒙舍以東,常年為大唐抵禦著吐蕃軍兵的南下,軍兵早已練就了善戰的本領,且皆是蒙舍男兒居多,若是能得到姚州都督府的兵力相助,不失為為蒙舍添加一股有利的力量,且單單請求調動停駐苗疆的兵力難免會使長安懷疑蒙舍與苗疆之間有勾連,再加上姚州兵力卻又不一樣,畢竟蒙舍就在姚州的眼皮子底下,加上請派御史,等同於蒙舍的一舉一動皆不會瞞著長安,既不會讓長安疑心,又能得到可用之兵,不失為一舉兩得,為何他與父王商討許久卻都沒有想得如此完備!?
果然,他當初不管如何也要得到苗疆的幫助的決定沒有錯,即便拿了他的性命做抵押。
那麼這個御史必須是個能讓其有利可圖的小人,長安,甚或說是中原大唐,最不缺的就是小人。
「與殿下這樣的聰明人說話就是省時又省力。」龍譽微微一笑,轉身走到左邊牆面的寫放山川檯子前,從檯子下拿出一卷半丈長短的暗黃色牛皮紙,繼而抖開,擺到了沙台上。
閣羅鳳走近一看,再次震驚,只因那牛皮紙上畫著的不是其他,竟是洱海的地圖!且圖上標註的山川河流,竟是比父王書房裡的洱海地圖還要清楚!
燭淵不知何時也走到了一旁,捏著自己的下巴笑道:「就算王子殿下想要誇獎我畫得好,我也不會覺得是過獎。」
「豈止是好……」閣羅鳳驚喜又激動,「簡直是精確無誤!」
燭淵沖龍譽挑挑眉,「阿妹,瞧,我說我沒有畫錯,這下阿妹信了沒有?」
龍譽沒有理會燭淵的得意,甚至連瞧都沒瞧他一眼,只看著面前的地圖,嚴肅道:「既然殿下決意要一統洱海,如今條件與時機皆成熟,那麼殿下定也想出了一統計劃,不知殿下的計劃如何?」
「先越過蒙巂攻下實力最弱的邆賧詔,以邆賧詔為據點掌控洱海西北地帶,進而一統。」閣羅鳳伸出食指指向地圖上洱海西北面的邆賧詔,再以指尖將邆賧詔、浪穹詔與施浪詔劃在一個圈內,亦是神情嚴肅。
這是他與父王反覆商議了不下五遍之後才定下的攻打計劃,不會再有任何攻打步驟比這個計劃更有優勢更便於蒙舍行動。
龍譽盯著閣羅鳳指尖所圈畫的三浪詔,凝神沉思,而後捏著下巴圍著地圖慢慢走了一圈,最終站在閣羅鳳的對面,伸手指向邆賧詔以南的石和城與石橋城,緩緩開口,「殿下所說的計劃與我心中所圈想的計劃一致,不過我所想的計劃比殿下所想的多了一步。」
在閣羅鳳微微皺眉錯愕時,龍譽接著道:「我所想的是,殿下帶兵攻下石和城,與此同時由你的父王帶兵攻下石橋城,若是不出意外,便乘勝奪取太和城,接著便是殿下你們父子二人一併進攻邆賧,進而佔領大釐城,這樣,或許能更好地控制洱海西南地帶。」
「對於我說的,殿下覺得是否可行?」龍譽收回手,看向閣羅鳳,「畢竟我對於洱海來說只是一個局外人,對洱海的了解也遠比殿下要少得多,這不過是我自己的出兵之法,若是殿下覺得不可行,便當一個笑話聽了就過了。」
閣羅鳳定定看著地圖上的洱海,腦子裡分析著龍譽的意見,慢慢睜圓了雙眼,震驚得難以言喻,心情激動得難以附加。
「陛下,閣羅鳳自愧不如!」她的治國智慧,她的行兵才能,遠不是他能比!
這樣犀利睿智的人,為何偏生做女兒身?又為何偏生作不喜與外世爭鬥的苗人?若她是男兒身,若她生在蒙舍或生在中原生在長安王城,這個天下又當如何!?
「若是我的想法能幫到殿下,自當再高興不過,畢竟我還要從殿下那兒取得我想要的東西,自然盡我所能襄助殿下,只要殿下不心生背叛。」龍譽忽然笑出了聲,笑聲雖輕卻爽朗,聽得出她心情不錯,「殿下也無需自謙,殿下在我眼裡,可是一個擔得起家國大任的大才。」
「當然,我並不是只會動動嘴皮子的幫殿下幫蒙舍,待殿下將那三萬唐軍朽木從苗疆拔出——」龍譽笑得霸氣凜然,「我親領我苗疆五萬精兵助蒙舍一統洱海!」
閣羅鳳內心震撼,用力抱拳,深深躬身,「閣羅鳳縱是死,也定兌現自己應下的誓言!」
至始至終,燭淵都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局外人的姿態,並未說過一句有用的話,也並未多餘地插說什麼,也從未幫她出過謀劃過策,就正如他所說過的,他不插足她與南詔之間的事情。
只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的阿妹,有著一顆連他都吃驚的軍事頭腦。
閣羅鳳沒有在苗疆多做停留,與龍譽相商完所有的事情用了整整兩日時間,再作歇一日,連著之前休憩的一日,統共四日,第五日時,他便又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南詔。
在閣羅鳳駕馬飛奔過的官道旁,在他沒有注意的一株繁茂老樹上,有陰陰的笑聲低低響起。
「呵,呵呵,大哥,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開心呢?就讓我來毀了你們的開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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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閣羅鳳,龍譽心情很是大好,因為過不了多久,那些臟污了苗疆六年之久的唐軍就要從苗疆滾出去了,這如何叫她不開心。
燭淵去解決他右手指環的饑渴問題,龍譽則去找小樹,因為她似乎已經許久沒有去看望他們母子倆了。
兩年前,在她前去南詔前,她答應了獨空若是有朝一日見到碧曼,不要殺她,放她一條生路,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在南詔圖城遇到她,她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將他們母子帶回苗疆,可是她還是這麼做了。
她沒有告訴獨空她見到了他最在乎的人,沒有理由,只因她覺得沒有必要,與其見面了痛苦,不如不再相見。
而她認為的沒有必要,也包括了她對獨空的同情,失去了愛人,又失去了雙腿,讓他平平淡淡地活著就好,何必再給他徒增傷悲。
只要他在乎的人還活得好,那就夠了。
因為燭淵仍舊不喜阿拾,且龍譽已經答應過他不會讓他再見到阿拾,所以他們母子倆被她安排住在王宮外的某處,讓兩名侍女好生照料著,她則時不時去看看他們,僅此而已。
想來上次見到小樹似乎是一個月以前,當時那個小傢伙抱著一隻灰不溜秋的兔子笑得開心,還讓她下次去和他還有他的小兔子一起玩。
小樹現在長得很好很健康,能跑能跳還會說很多很多的話,也長得愈發地像某個人,雖然模樣平凡,卻可愛得緊,讓龍譽每一次見到他都抱著他逗弄得不肯撒手。
不知小樹那小傢伙一個月沒有見她,有否想念她這個譽阿娘,有否記得她答應過他要帶他還有他的小兔子一起去玩的?
龍譽並未要任何人作陪,換了一身灰撲撲極不顯眼的一身衣裳才出了王宮,以免路上遇著那和氣得不能再和氣的鄉親堵得她沒法去找小樹。
只是龍譽才剛剛走到宮門處,便遇到正來找她的黑泥,只見黑泥麥色的臉膛上冒著緋色,將他的一張臉襯得有些黑又有些可愛,瞧他一副緊張的模樣,許是狂奔而來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重要的事讓他這個一向沉穩的千夫長跑得這麼厲害,讓龍譽不禁失笑。
「黑泥,跑這麼急是要去哪兒?」龍譽看著如今已經長成一個壯實小伙的黑泥笑得溫和,打趣道,「發生什麼大事?還是你媳婦發生了什麼好事?」
黑泥顯然見到龍譽很是高興,本想比劃手勢,卻在抬起手時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龍譽看得好笑,黑泥這個小夥子,聰明憨實卻急易羞,一年前娶了媳婦后,一遇著問起他媳婦的女人就忍不住面露羞色,惹得宮裡的姑娘們老逗著他好玩。
黑泥撓撓頭后才開始向龍譽比劃手勢,這幾年裡,龍譽也大體能知曉他的手勢是在跟她表達什麼意思,龍譽本是淺笑著看著他比劃手勢,末了驚喜地盯著黑泥,「黑泥你說你媳婦生了!?男娃女娃!?」
黑泥極不好意思地又撓了撓頭,又比劃了一番手勢,他說:「是個男娃,剛生的,所以就立刻來告訴陛下了。」
黑泥之所以這麼急匆匆地來告訴龍譽說他媳婦生了,是因為他媳婦肚子才剛剛大起來的時候,龍譽就摸著他媳婦的肚子說到時生了的話,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她,其實她不過一句玩笑話,黑泥卻一直記在心裡,因而才有了現下這番舉動。
「呵呵呵!黑泥,你居然也當阿爹了,走走走,帶我去瞧瞧你媳婦和你兒子。」龍譽高興地笑著,而後將黑泥甩下而徑自往他所住的地方大步走去。
黑泥的小家與龍譽安置阿拾母子的屋子同在一個寨子,是而當龍譽從黑泥家離開后就直直去往了小樹和他阿娘住的地方。
龍譽才黑泥的小家離開時已是日落時分,她看看天色,本覺時辰有些晚了打算明日早些時候再來看小樹,可想想既然來了又不去覺得有些對不住小樹,於是還是往小樹住的屋子走了去。
小樹與阿拾所住的木樓位於寨子的最深處,一是因為安靜,二是因為龍譽擔心阿拾瘋癲起來時把村民嚇著,所以住得深些也沒什麼不好。
只是,當龍譽慢慢走近那時常會踏足的木樓時,發覺有些不對勁,因為在這個家家戶戶屋頂裊娜著炊煙的日薄西山時刻,眼前這幢木樓卻異常安靜,別說炊煙,連個聲兒都沒有,平日里站在遠遠便能聽到的小樹的嬉笑聲,如今也沒有,就像這木樓里沒有人一般。
龍譽心下驀地覺得不安,大步衝到了木樓前,跨上木梯,直走向二樓,然後猛地推開微掩的屋門,緊張地叫了一聲,「小樹!」
然,回答龍譽的不是小樹興奮的喊叫聲,而是三雙驚訝的眼睛一齊愣愣地看著她。
「王上!」先是一個模樣十七八的姑娘驚惶又恭敬地叫了一聲,而後戰戰兢兢地從蹲著的地上站起身,不安又慚愧地將頭深深埋下,「古阿麗見過王上!」
「譽阿娘!」繼而才是小樹興奮的叫聲。
然後是蹲在小樹對面的阿拾看著她傻裡傻氣地笑著。
夕陽的火紅餘暉透過窗戶照進廳子,將整間廳子映照得明亮,廳子中間有一隻長方的小竹筐,此刻那名叫古阿麗的姑娘正埋著頭戰戰兢兢地站在竹筐前,小樹背對著龍譽蹲在竹筐前,此刻正扭回頭看著她,一臉傻笑的阿拾則蹲在小樹的對面,雙手和小樹一樣都緊扒在竹筐邊上。
龍譽不禁微微蹙眉,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就在龍譽欲張口問話時,在她身後響起了第四道聲音,也是年輕姑娘的聲音,本是和緩的語氣,卻在見到龍譽時聲音忽的拔高,「照練見過王上!」
也就在照練向龍譽見禮時,忽然瞧見屋中的古阿麗,再瞧她的模樣,心不禁咯噔跳了一下,還不等龍譽說話立刻又道:「王上,古阿麗還小些,還有些貪玩,還望王上不要怪罪,我們以後定不會再這樣。」
龍譽沒有說話,只是將沉靜的目光落到小樹身上,小樹好像察覺到龍譽不高興了一般,連忙乖乖站起身,走到龍譽面前,攤開小小的手掌,伸到龍譽面前,乖乖道:「譽阿娘,你生小樹的氣嗎?那小樹給譽阿娘打手。」
小樹乖乖的模樣讓龍譽冷沉的眼神終是化為柔和,伸出手指在他小小的掌心用力點了幾下之後才抬頭去看那不敢抬頭的古阿麗,淡淡道:「現在是煮飯燒菜的時辰,不是玩的時辰,我是讓你們來照顧小樹和阿拾的,不是讓你們來給他們挨餓的,懂了嗎?」
古阿麗立刻用力點頭,正想要說些什麼卻被眼疾手快地照練扯到一邊,而後點頭道:「王上放心,僅此一次而已,絕不會再有下次,我們這就去煮飯燒菜!」
龍譽微微點了點頭,照練立刻拉著古阿麗出了屋子,而後曲起食指敲了一把古阿麗的額頭,叱道:「小樹玩你也跟著玩,簡直就是瞎鬧,瞧,被王上瞧見了沒有?」
古阿麗立刻抬手揉揉自己的額頭,吐了吐舌頭笑道:「小兔子太好玩,一時忘了時辰唄,照練阿姐就不要怪我了嘛。」
「你呀你!」照練點了點古阿麗的額頭,無奈地笑了,「好在王上寬和,並沒有生氣,只是嘴上凶了些,不然有得你苦頭吃的,下次可記著了。」
「記著了記著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廳子里,小樹瞧見龍譽笑了,立刻抬起短短的手臂去拉龍譽的手,將她往竹筐的方向拉,興奮道:「譽阿娘譽阿娘,小樹有寶貝,讓譽阿娘看!」
阿拾依舊蹲在竹筐邊上傻傻地看著龍譽笑,小樹拉著龍譽走到竹筐邊,重新在旁邊蹲下,雙手抓著竹筐邊沿昂頭撲閃著大眼睛看著龍譽,「譽阿娘你看你看,小兔子可愛嗎?小樹和阿娘都覺得小兔子很可愛!」
只見小小的竹筐里,一隻灰色的大兔子正窩在一堆稻草里,它的身旁,五隻毛茸茸的小兔子正緊緊地挨著,竟是有灰的,有白的,還有花白的,此刻她們正相互緊挨著又相互推擠著要吃灰兔的奶,一團團小毛球在一個大毛球身邊一動一動的,的確煞是可愛,難怪他們會瞧得那麼出神。
忽然,阿拾拎起搶奶吃搶得最猛的唯一一隻小花兔子,捧在手裡,遞給龍譽。
龍譽看著阿拾懵懂幼稚的眼眸,接過了毛茸茸的小兔子,笑得溫柔,「謝謝溫柔的阿拾。」
這兩年間,阿拾依舊會是不是犯瘋癲,而她不犯瘋癲時,有時安靜乖巧得像個幼稚的孩子,有時溫柔得像個美麗的母親,尤其是她給小樹梳頭喂飯的模樣,讓龍譽一點點的放下了因燭淵而起的嫌惡,慢慢地接受了她。
小樹眨眨眼看看阿拾,又眨眨眼看看龍譽,歪頭好奇地問道:「大兔子會生小兔子,阿娘生了小樹,那譽阿娘生了什麼呢?」
龍譽眼角的笑容瞬間僵住,手一抖,險些將捧在手心裡的小兔子摔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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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譽的心情很糟,如苗疆春日霏霏的陰雨,如夏日暴風雨前的悶沉,如秋日顆粒無收的莊稼田,如深冬時節的陰霾,說不出的難受,以致她的腳步都顯得漫不經心,尤其一雙本該澄澈的眸子,此時卻是暗沉沉灰濛濛的,看著前方的路虛無得沒有任何焦點,
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要走往哪兒,去哪兒,不知不覺,斜陽完全沒入山巔后,夜幕攏上,群山樹影黑如鬼魅,頂頭夜空群星閃爍,最後她走得累了,在一片山坡草地上坐了下來。
她沒有回王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她突然之間,竟不知自己要做些什麼。
龍譽坐在山坡頂頭,雙臂抱著彎起的雙膝,昂頭看了看墨色蒼穹中如碎玉散落一地的閃爍繁星,而後低下頭,將臉埋在了雙膝間。
忽然,龍譽聞到一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伴著一道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阿妹。」燭淵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龍譽面前,輕輕喚了她一聲。
龍譽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保持著抱膝埋首的動作,像是不知道燭淵出現在她面前一般。
「嘖嘖,我的阿妹又耍什麼小性子呢?居然這麼晚了跑到這荒山野嶺來瞎坐?」燭淵淺淺一笑,在龍譽面前蹲下了身,伸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耳朵,笑道,「來,讓我看看我的小野貓這又是怎麼了。」
「阿哥。」龍譽沒有拍掉燭淵扯著她耳朵的手,沒有抬頭,只是瓮聲瓮氣地叫了一聲燭淵。
「原來阿妹知道我出現了呢,我還以為突然間變傻了,聽不到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了呢。」燭淵笑得清淺,似乎沒有感覺到龍譽心底的傷悲一般。
「黑泥的媳婦生娃了,今天剛生的,是個男娃。」龍譽依舊沒有頭,聲音在她緊抱的臂彎和雙膝間回撞,顯得異常悶沉,「他們是去年開春的時候成的婚。」
「嗯,然後呢?」燭淵笑問,打開手以掌心貼到了龍譽露在臂彎外的小半邊的臉頰。
「我送給小樹的灰兔子也下崽了,毛茸茸的小崽子很可愛。」龍譽說著,忽然將自己的雙臂慢慢收緊,如一隻受傷的刺蝟極力蜷著身子保護自己。
燭淵依然淺笑,「怎麼阿妹今天說話有些語無倫次呢?這黑泥的媳婦生了男娃和兔子下了一窩崽子,有什麼聯繫么?」
龍譽沒有買燭淵玩笑的賬,只是將自己的雙臂抓得緊緊的,聲音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那為什麼我不下崽?」
「阿妹呵阿妹……」燭淵好像聽到了笑話一般無奈地輕笑出聲,用力掰開龍譽呈自我保護狀相互緊抓的手,將掌心完全貼到她的臉頰上,捧起了她的臉讓她面對自己,笑得寵溺,「阿妹又不是兔子,下什麼崽,應該是生娃才對。」
龍譽感受著燭淵掌心冰涼的溫度,緊緊咬著下唇,眼眶顫抖地看著他,鼻翼忽閃忽閃道:「阿哥,黑泥和他媳婦成親才一年都生娃娃了,為何我和阿哥從提前洞房開始至今已有八年了,為什麼我就不生娃?」
「連老母雞都會下蛋,為什麼我就不會生娃?」龍譽說得極不甘心,又極是委屈哀傷,「難道是我的肚子不能生嗎?為什麼呢?」
「阿哥,你說,神明為什麼都不眷顧眷顧我?是不是我殺戮太多,所以神明嫌棄我?」龍譽忽然緊緊摟住了燭淵,將臉埋到了他胸膛里,聲音顫抖,「我明明好不容易才等到阿哥心甘情願給我一個娃娃的,為什麼娃娃就是不來我的肚子?」
她不過是想生一個娃娃而已,為什麼這麼難?
忽然,龍譽緊握起拳頭梆梆梆地捶打著燭淵的背,再狠狠地在他脖子上用力咬了一口,恨恨道:「阿哥,是你,一定是你原來嫌棄他不想要他,所以他就再也不願到我肚子里來!」
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有一個屬於她的娃娃,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當她看著可愛的小傍楓和小樹的時候,心裡是怎樣的難受,難道是她不能生,生不了嗎?
泄氣般地捶了燭淵一通之後,龍譽的拳頭又軟了下來,將手摸到自己的肚子上,無盡哀傷,「還是說,我的肚子不行,註定不能生……」
「阿妹。」燭淵心疼地將龍譽緊緊摟住,摟著她的雙肩在她耳畔溫柔安慰,「不是阿妹不能生,不是阿妹有任何問題,或許神明不眷顧的人是我,或許連神明都嫌棄我的血臟,不想我在這個世上留後。」
其實這是他早就擔心的問題,即便他早就情願與她生一個孩子,可是他沒有一具健全的身子,他的身體,除了毒還是毒,還能給她孩子么?
其實他也與她一樣期待著,只因為她的期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許這個期待沒有結果,而他卻不能讓她知道,因為他不想她傷心。
然,燭淵的話音剛落,龍譽便狠狠咬住了他的雙唇,先是用力啃咬,而後變作溫柔的舔舐,由他的唇到他的鼻他的眉眼,然後是含住他的耳垂在嘴裡以舌尖卷玩著,一點一點,輕輕地,將他體內那名叫**的枯柴慢慢點燃。
就在燭淵的眼神漸漸變得迷離時,龍譽忽的離開了他的身體,站在璀璨的夜空下含著憂傷地笑凝望著他,只聽她平靜道:「阿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們是被神明拋棄的人,沒有娃娃,只是我們不夠努力,所以——」
龍譽說著,倏地斂了眸中的憂傷,面上霎時幻化出如花笑靨,那在月華映照中的含笑眉眼,竟是燭淵從未見過嫵媚,甚或可以說是妖嬈。
隨著年月的推移,她慢慢脫了初時的跳脫與稚氣,越來越多的是成熟的美麗與風韻,譬如此時此刻的她,嫵媚妖嬈地如同星空下最美最熱切的花兒。
只見龍譽在燭淵的注視中,揚著嫵媚的笑意將雙手緩緩抬至腦後,十指微動,那盤在頭上的髮辮便如瀑一般傾瀉在她的肩頭,繼而她慢慢解開胸前衣衫的盤扣,將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慢慢褪下,讓自己的身體完全沐浴在銀白色的月華之下,讓燭淵墨色的瞳眸全是她嫵媚誘人的倒影。
「阿哥。」龍譽抬起**的雙臂,軟如藤蔓般地纏上他的脖子他的腰,將身子完完全全貼在他身上,然後昂頭,伸出舌頭挑弄似的一下一下輕舔著他的猛烈跳動的喉結,用宣布一般的口吻道,「阿哥,我要你,全部。」
「我不信,我不信我們沒有孩子。」龍譽深吻上燭淵的唇,隨即換來他再也隱忍不住如狂風暴雨般的侵襲之勢。
月華之下,荒蕪人跡的山坡之上,衣衫散落,人影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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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王都外的村寨。
萬籟俱寂,唯有月光傾灑,家家戶戶皆已進入夢鄉,小樹也早在古阿麗的輕哄聲中香甜地睡了過去,古阿麗打了一個哈欠翻身睡了,照練最後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阿拾有沒有踢掉被子,也吹熄了豆油燈回屋睡了。
一切,似乎都在美夢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一雙陰佞的瞳眸,在這寧靜的夜裡睜開,一襲黑影然後悄聲無息如鬼魅般地推開一扇門,無聲無息地來到沉睡中的阿拾床邊,看著那側身而睡的阿拾,勾起一記陰毒的笑。
看來,她是完全得到了那個女人的接受與相信了。
黑影站在阿拾床邊,伸出右手貼上了阿拾的頭頂,只聽他冷冷低笑,喃喃而語:「可憐的人啊,你那被遺忘了的缺失記憶,只要再一點,再一點就能回到你的腦子裡,再有一次就好,呵呵……」
「當你完全恢復記憶,當你完全記起你心中的仇恨時,不要忘了報仇,不要忘了殺掉你最恨的人。」
低沉如蠱惑一般的聲音輕輕在黑影嘴邊響起。
連風,我說過,這個世上只有我和你是同一類人,你的心裡只能裝我一個人,為何你不聽話?為何你寧可為了那個女人去死也不願留在我身邊?
既然你那麼不捨得傷害那個女人,那麼我就偏要她死,不知道被一個自己剛剛完全接受完全相信的人所殺,會是什麼感覺呢?
呵,呵呵,連風,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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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之際,停駐在苗疆的唐軍遷往南詔,龍譽大喜。
那麼,也是準備該苗疆出兵相助南詔的時候了,龍譽承諾過親自領兵遷往南詔,她便不會食言,只是不知她這去南詔一趟需要多少時日,她必須在離開之前布整好苗疆之事,還有要和小樹說一聲,以免他總是等待著她的出現。
在龍譽與左右臣兩位大人商議好如何布整唐軍離開之後的苗疆后的次日,她晨起時忽然覺得胃裡噁心得緊,忍不住俯身狂吐,可吐了半晌卻是什麼也吐不出,只是乾嘔而已,讓她不禁鄙夷自己,什麼時候起她竟也有了這種矯情的名堂。
龍譽並未在意自己這反常的反應,只是拿了兩件命人縫製好的小衣裳去找小傍楓。
龍譽永遠不會想到,她這一次的不在意,竟會讓她恨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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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譽阿娘瞧你來了。」龍譽手裡拿著那兩件嶄新的小衣裳,笑盈盈地踏進了門檻,然而迎面而來的不是興奮的小樹,而是撲鼻的血腥!
古阿麗和照練死了,被殺死的,脖子打開血口,雙雙倒在血泊里。
而她所叫喚的小樹,此刻正瑟瑟發抖地縮在窗前的桌子下,他的面前,是又進入了癲狂狀態的阿拾,手裡還握著一把正滴著血的菜刀,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桌底下的小樹。
龍譽陡然心驚,眼神一冷,隔空一掌凌厲的掌風擊到阿拾肩上,打得她往後倒退兩步,嘴角流出一道鮮血,龍譽趁此機會立刻迅步到窗前拉出了桌底下的小樹,將小樹推到自己身後,擰眉看著似乎誰也不記得不認識的阿拾。
她以前不是沒有情緒失控過,可從沒有哪次像這次一般,正所謂虎毒不食子,如今她竟想殺了自己的孩子,還是她曾經死也要保護的小樹!
若她真要殺小樹,那就不要怪她,翻手無情了。
即便,她不忍也不舍傷她。
龍譽的一掌讓阿拾再一次瘋狂地舉刀,龍譽擰眉抬起手。
小樹忽的從龍譽身後衝到了她面前,哭著大喊道:「阿娘!譽阿娘!不要——」
只是小樹的「這樣」兩字還未喊出口,便被龍譽用力捏住他的小肩膀,將他扔到了一旁!
可,她在已經陷入瘋狂但身手卻迅速的阿拾面前救得了小樹,卻已不能讓自己毫不受傷,眼見那沾血的寬厚菜刀就要劈到她身上——
阿拾本是冰涼無感的眸子在龍譽扔開小樹的一瞬間似乎抖了抖,在手中菜刀要劈到龍譽身上時,一個反手,將刀柄對著她,雖未劈傷龍譽,刀柄卻連著手腕狠狠地撞到了龍譽小腹上!
頓時,龍譽只覺一股熱流沿著大腿根蜿蜒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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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叔滾了,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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