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府
天色微明的時候,顧懷輕輕睜開了雙眼。
身體還是不太能動,但起碼觸感已經完全恢復了,肩膀有些疼,多半是從馬上落下來摔的,但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他正想掙扎著起身,卻瞥見了屋裡的一道人影,沉默片刻,他開口詢問:「丫鬟?」
身材嬌小的丫頭半個身子都藏在屏風後面,看起來還有些瑟瑟發抖,聽了顧懷的問話,也只敢小雞啄米般點著小腦袋。
顧懷有些無奈:「別那麼害怕...我還活著。」
「可姑爺...」清秀可人的小丫鬟還是沒敢靠近,「可姑爺之前明明就...」
顧懷想了想:「用大夫的話說,那應該叫假死。」
小丫鬟還是有些畏懼,但躺在床上的書生確實生了副溫潤如玉的好皮囊,之前的陰沉和鬱氣也消失不見,看起來確實不像什麼妖魔鬼怪的樣子。
想到之前小姐說的話,她壯著膽子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姑爺果然是讀書人呢,懂得真多,那些大夫真是害死人了,要是姑爺之前沒醒,不就被封在棺材里了么?連老夫人都發火了呢,要尋那幾個大夫的麻煩...」
話越說越順暢,黃鸝般的嘰嘰喳喳在房間里響了起來,小丫鬟天真爛漫的模樣倒是很可愛。
不過這說話說不到點兒上的毛病…但顧懷還是認真地聽著,等到小丫鬟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粉舌,顧懷才笑了笑準備掀起被褥。
「姑爺傷還沒好呢,讓小環來吧。」
「這多不好...」
「之前也是小環照顧姑爺的呢。」
「等等,換衣服我自己可以來...」
好一通折騰,顧懷才換上了一身青衫,名叫小環的小丫鬟又端來水伺候著他洗漱,然後才從食盒裡端出了早膳。
一碗白粥,幾碟小菜,雖然清淡,但確實適合養病的人,顧懷在桌邊坐下:「你不喝嗎?」
「小環喝過啦,」一開始的畏懼消失不見,小環的眼睛成了月牙,「姑爺變了好多哦,以前都不說話呢。」
顧懷笑了笑,摩挲了一下粥碗的邊緣:「我之前是怎麼入贅的?」
有些事情昨晚沒來得及問,要想知道自己究竟處在一個怎樣的環境里,果然還是早些問清楚比較好。
大概是知道了顧懷得失魂症的事情,小環也不意外:
「說起來姑爺當初拿著婚書上門的時候把李府的人都嚇了一跳呢,老爺和夫人去得早,只留下了小姐,倒是有提過婚書的事情,可姑爺是個讀書人,誰都沒想到姑爺真的...真的會帶著婚書要入贅呢。」
顧懷喝了口粥:「然後呢?」
「然後二房三房的人都說不行呢,可老夫人說商賈人家最重信譽,既然小姐已經許了人家,不管是嫁娶還是入贅都要成婚的,二房三房才認了這門親事。」
小丫鬟想了想:「而且小姐也不反對呀,府里的人也都說有讀書人入贅是好事,畢竟現在府里的生意都是小姐在管,不好外嫁的...」
「原來是這樣。」
「...不過晨少爺和鴻少爺也真是的,明知道姑爺身體不好,還要約姑爺去遠郊秋遊,姑爺又沒騎過馬,府里的馬就數姑爺騎的那匹最野,受了驚才把姑爺顛下了馬,結果最後老夫人也只罰了他們幾個月的月錢,府里好些下人都在說,他們怕是刻意...」
大概是發覺自己失了言,小丫鬟捂著嘴「嘿嘿」笑了笑,模樣倒是很可愛。
畢竟經歷了太多鉤心鬥角,這些話顧懷自然一聽就知道有問題,卻也只是微微一笑沒細問下去。
等到用完早膳,他便想去外面走動走動,小環拗不過他,也只能輕輕扶住了他的手臂。
雖然是晚秋,但畢竟是地處江南的蘇州,推開門還能聞見清新的泥土青草香氣。
臉色有些蒼白的顧懷回頭看了看,才發現自己住的地方還真是一片園林里的獨棟小樓。
小樓不高,只有兩層,二樓自然是卧室,一樓剛才經過時能看出來是書房和起居室,總體來說陳設實在簡單過了頭。
不過聯想到前身是孑然一身進的李府,說不定這小樓里的東西還是李府置辦的,從入贅算起也沒幾天,別人能做到這份上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直到此刻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里,那股重生的喜悅卻是怎麼也壓不下去了。
一旁的小環也很是雀躍:「姑爺好得真快呢,小環聽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姑爺這麼快就可以下床了。」
「四體不勤才是真的,也難怪落個馬都能差點魂歸西天,」顧懷笑著搖搖頭,「唔...等好起來怎麼也得鍛煉鍛煉。」
「鍛煉?」
「跑跑步什麼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嘛,身體未免也太差了些,沒什麼外傷,卻連動一步都費勁。」
「姑爺自己就是讀書人呢,怎麼能這麼說自己...」小環有些忍俊不禁,「讀書人都好在意名聲的。」
「拿名聲來也沒什麼用處...」
若是換了之前,兩人相處起來還有些彆扭,但小環本就是天真單純的性子,此刻的顧懷也沒有古代讀書人身上的酸腐氣,聊起天來自然輕鬆很多。
倒是讓小環覺得前些日子府上對姑爺的評價未免太過刻薄。
只是一道有些陰陽怪氣的聲音破壞了這份和諧:「喲,這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嗎?顧懷你可真命大啊,從馬上摔下來給踹了腦袋都不帶有事的?」
顧懷和小環循聲望去,一道人影走過了月亮拱門,踏著花樹間的小徑走了過來,看年紀應該不大,但臉上那份陰鷙卻很是明顯。
「晨少爺。」
小環的微微一福印證了顧懷的猜測,這應該就是二房那位公子哥了。
換作以往看面相定人性這樣的事,顧懷是不太信的,但這位無論是之前小環話語的某些指向還是此刻的出場以及語氣來看...
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
大房二房三房的事情,剛才已經聽小環說了一些,做生意的人權衡利弊和謀划算計往往只需要很短的時間,既然見了正主,有些猜測也就落到了實處。
比如李明珠為什麼會同意前身入贅卻如此貌合神離,二房三房為什麼一開始不同意,乃至於那場疑點重重的秋遊...
眼看顧懷有些走神,李明晨有了些不耐煩,在自己面前還敢擺譜?真把自己當大房的少爺了?
明明是晚秋的微寒天氣,他卻搖了搖手裡的摺扇:
「知道你身子骨好些了,祖母大人讓我來尋你,那日秋遊確實玩鬧過頭了,是我和明鴻的不對,祖母還說你若是能走動,便叫你去後庭讓她看看!」
顧懷笑了笑:「好。」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語氣姿態卻與往日不同了。
李明晨皺了皺眉頭,顧懷入贅前曾被他和明鴻帶著幾個下人嚇了一嚇,從那之後見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畏畏縮縮,怎麼如今還不卑不亢起來了?
想到昨夜今晨府里的傳聞,他「啪」地一聲把摺扇一收:「你真患了那勞什子失魂症?什麼都想不起來?」
「勉強還能想起一些。」
「那日秋遊的事情呢?」
「想不起來。」
「這樣啊...」李明晨掃了掃顧懷,臉上那份鄙夷更深了些。
「想必詩書也忘了個乾淨?你也就剩下這副皮囊不錯了,往後在李府安心做個廢物便好,不過是李明珠要拿你當擋箭牌,別錯看了自己的身份,做不該做的事,說不該說的話!」
說完也不等顧懷回答,便一甩大袖轉身走了,小環朝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被顧懷看個正著,微微一怔:「小環不喜歡他?」
畢竟是長房的通房丫鬟,算是和李明珠一同長大的好姐妹,有些話小環作為下人也是敢說的:
「晨少爺說話最難聽了,平日里尋小姐要錢的時候總是要擠兌幾句,對府里的下人也很刻薄,就只會討老夫人歡心呢。」
顧懷笑了笑,這種陰陽兩面的比那種笑裡藏刀的級別未免低了太多,不過李府的老夫人么...如今看起來卻不是個簡單人物了。
李明晨一番話說得很明白,分明是挨了老夫人的訓來道歉的,不想低頭卻又礙於老夫人的威望,只能略微服個軟。
不過顧懷本就是個地位極低的贅婿,何必搞得這麼嚴肅且認真?
想來是為了讓顧懷明白,那秋遊縱使有再多問題,也與長房無關,更與老夫人無關了。
終究是二房三房自己的算盤,讓李明晨來低個頭,再把這事傳出去,親族和睦兄友弟恭連贅婿都能當人看的招牌自然就立了起來。
而老夫人這種身份是不可能親自來看一個贅婿的,明說等他身體好些了要讓他過去,也是在敲打二房三房以後行事不要太過。
不過終究還是老人的通病,對待子孫晚輩太過心軟,明明在李府一言九鼎,明知道二房三房的問題不解決,長房只能苦苦撐著,也只是坐在高處看著事態發展。
就算終究要顧及李明珠的女子身份,但說到底也就是手心手背都是肉罷了。
顧懷微垂眼帘,這些利益算計比起前世那些刀光劍影來說太過小打小鬧,只讓他感覺有些意味索然。
插手的心思自然是沒有的,獨棟小樓住起來也很舒服,只要能一直清閑下去,這些家族裡的算計不牽涉到自己,走不走好像也無所謂了。
他轉過身子:「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