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石頭城遺血
石頭城,是都城建康的西部軍事重鎮,在往昔的許多年都保持著一貫的寧靜祥和,數日前卻突然備受青睞,成為舉國矚目的焦點。
這一日人來車往,是石頭城從未有過的熱鬧。
受禪台已於昨日搭建完工,那原本是一片空曠的田野,在短短的工期內,一座高大雄偉的靈台拔地而起,佔地十餘畝,其高十丈,上下共分為三層,東、南、西、北四面每層都有二十七級台階。
站在近處看,八十一級台階由下往上依次延伸,直到最高層,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台,平台北側,乃是一排氣勢磅礴的宮殿,那飛椽彷彿鑲嵌入雲端一般,壯麗而威嚴。
從遠處望去,受禪台又像一座山峰,向下漸寬,朝上高聳,在四面廣闊的原野中顯得遺世而獨立。
此台四周都建了矮牆,矮牆北面又設有一片營房,為臨時駐軍所用。矮牆內外,每隔一尺便有一個士兵把手,將整個靈台守得如鐵桶一般,四面都在正中留有入口,入口處重兵把守,更是別處的幾倍。
營房與靈台之間的空地上,另建了一座臨時駐蹕的行宮。
來觀禮的文武大臣,或是自願、或是被迫,分別侍立於靈台東西兩側的第一層、第二層平台寬闊處。
矮牆之外,東、西皆陳列著大鼓,每鼓下有士兵手持鼓槌,大鼓之外,又有不計其數的士兵抬著號角。
在矮牆南面,是持旗的士兵隊伍,無數彩色旗幟迎風翻飛,前後左右連接成片,十分壯觀。
也有無數百姓前來瞻仰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場面,但都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駐紮的士兵之外熙熙攘攘、探頭張望。
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一群人被士兵們護送著由矮牆西面的入口入圍,沿著台階,緩緩走上靈台。
對,那不應該叫「護送」,應該叫做「押解」。
那群人——正是即將禪位的、齊國的最後一任君王司修,以及其三族親眷。
十丈高台上,南側擺著各種祭天所用的器具,偌大的香爐里,香煙裊裊,騰空散去。
陳沖、馬達立於香案兩側,其麾下所有士兵都冠纓戎裝、單手持戟,整齊羅列在高台四周、宮殿前後兩側。
陳偉和陳歆則帶兵將第二層、第一層平台的所有空地填滿,百官完全處於陳家軍的包圍之中。
最下面矮牆內外的士兵由陳秘統領,以及最外面擂鼓、吹號角、執旗的士兵,都秩序井然地一排排站立著,每個人都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樣,莊嚴肅穆。
寒風凌冽,捲起靈台周圍乾燥鬆散的黃土,吹上新砌的每一層台階。
司修步履沉重,踩到台階上稀薄的黃土,咯吱作響。他抬頭仰望,那十丈高台就在眼前,正在見證自己作為亡國之君,如何去草草結束祖宗創建了數百年的基業。
緊跟在司修身後的王玉,兩眼噙淚,她雙手相握在腰間,每一步也走得十分艱難,在經過第一層、第二層平台時,她不敢抬頭,她害怕面對那些來自於文武大臣的斥責的、鄙夷的目光。
服侍司修最久的內侍葛生,也緊緊跟隨著司修,雙手顫顫巍巍捧著一個紅木都承盤,盤內放著禪位詔書和玉璽。
走在他們身後第一排的,是韓夫人攜幼子司偃、孟雪夫人等太妃,以及司姚大長公主等皇室宗親;再後面是司徒白碩、衛尉白楊等在京的白氏族人;最末跟著王敦、周雲娘、王敏等在京的王氏族人。
三族中唯有王氏族人最多,簇擁在後面,直到司修和王玉走上最高的第三層大平台,尾部的王氏族人才剛踏上靈台的第一層台階。
無論起因如何,這無疑都是司修一生中最丟人現眼的時刻,因此他披散著頭髮,不想讓人看清他的臉,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眾場合披頭散髮。
待這一大群人都上了高台,在西面站成整齊的隊列,司修低聲喚了白碩,吩咐白碩去送禪位詔書。
司修只想快快結束這一切。
白碩無聲無息,無奈地雙手端過都承盤,他臉頰抽搐,死氣沉沉,帶著明顯的不情願,但還是邁著蹣跚的步伐,走近香案,將都承盤高高舉起。
由陳沖充當的典禮官自然是容光煥發,他一本正經,拿起禪位詔書,雙手展開,當眾宣讀。
侍立於第一層、第二層平台的文武百官不得不表現出洗耳恭聽之狀,至於詔書里寫了什麼,那並不要緊。自來禪位詔書,大抵如此,無非是說本朝天數已盡、帝王自認不肖無能,意欲效仿前代堯舜等禪位之例,避位讓賢,滿篇都是恭維之詞。
禪位詔書宣讀完畢,陳沖又開始宣讀他們早已擬好的《受禪表》,表中概述了陳氏一門幾代的功勛,從頭至尾皆是對新君稱功頌德,聲稱新君乃是不敢違逆天命,才不得不受禪。
念畢表文,陳沖便命請出新君。
擂鼓聲起,號角聲響,陳濟頭戴旒冕、身著九龍黑袍,在近衛侍從們的圍繞中,走出行宮,走上靈台正面的八十一級台階。
這日雖是個黃道吉日,天色卻灰得陰沉,雲層十分厚重,石頭城原本就在群山環抱之中,遠處連綿山峰間的霧氣好似與陰雲交匯成片,彷彿要將整個世界吞噬了。
風更是沒有規律的,毫不留情地從四面八方吹來,狠狠掀起每個人的衣袖裙擺,那種刺骨的寒意,幾乎要穿透肌膚。
然而陳濟每一步都走得很穩,一級一級向上攀登,旒冕輕搖、黑袍逶迤,華服隨風舞動而不亂,反而在烈風的吹掀中更顯得威風凜凜。
他左右身後隨行的侍衛們個個都身著絨衣、冠纓飄飄,在鼓角爭鳴聲中整齊向前,步伐一致,身姿矯健,遠望去莊嚴肅穆。
在所有臣民的仰望中,新君終於登上十丈高台,陳沖忙令人燒柴祭天。
各色祭祀之物早已齊備,新君在典禮官的引導下,先祭拜了天地,又祭拜水、火、山、雷、風、澤諸神,再祭五嶽,最後才接過禪位詔書和玉璽,走入高台北面的大殿,落座在正中的龍椅上。
「吾皇萬歲萬萬歲……」
禮已成,群臣山呼萬歲,靈台周圍各色奏樂之聲更盛,到處都呈現出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朝拜完畢,陳沖等正要奏請入駐皇宮等事宜,不想第二層平台上卻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陳賊!陳賊!你逼宮竊國,竟還想名正言順,如此惺惺作態「受禪」,簡直令人作嘔!」
陳濟、陳沖、馬達等回頭望去,原來是徐慕突然於跪拜的群臣中起立,大笑大罵起來。
不待陳濟發話,陳偉已經命人押住徐慕臂膀、親自拔劍刺向徐慕頸部。
「陳將軍手下留情……」一旁的尚雲伸手抵住陳偉的劍刃,勸徐慕道:「大局已定,你何必口出狂言?」
徐慕絲毫沒被尚雲勸動,反而連尚雲一起罵了:「先帝屍骨未寒,爾等深受皇恩,卻背信棄義,還有何顏面立於人世間?」
陳濟早已料到徐慕要挑事,臉上倒十分淡然,他離開寶座,慢慢走到高台西邊,立於司修等三族眷屬之側,俯望著滿面怒色的徐慕。
陳沖等人都只好跟著。
徐慕見了,怒視陳濟,在陳家兵的控制中,只管罵得更凶:「你爹做賊不成,教出你弟兄兩個下流小賊,一個淫亂宮闈、扶植野種,一個私自養兵、蓄謀造反,如此不積陰德,活該你得子夭折,你們家合該斷子絕孫!」
言罷,徐慕大笑不止。
陳偉氣得鼻孔冒煙,朝上躬身奏報:「皇上,這廝胡言亂語,有損天威,不如讓臣一劍殺了了事。」
陳濟一向睚眥必報,更何況在此大庭廣眾之下見到徐慕這般狂妄?
但他已經即位為帝,就得具備一個皇帝應有的威儀,因此一直氣定神閑,輕飄飄問了陳沖:「當眾詆毀君王,該當何罪?」
陳沖躬身答道:「回皇上,應誅九族。」
下方第二層平台上,陳偉再次朝上叩拜:「皇上,這廝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無妻無子,上下數九族……也就只有他一個人吶!」
聽見他們議論的話,徐慕越發笑得恣意:「陳賊,你今日便殺了我,也改變不了你逼宮篡位的事實!天下臣民遲早都會知道真相,你們全家都是賊!」
陳偉瞪著徐慕,恨得牙痒痒,幾度意欲拔劍,只是不敢越俎代庖。
沉默片刻,陳濟輕描淡寫地放下四個字:「五馬分屍。」
聽到這四個字,司修頓時汗毛倒立:「不!不要……」
陳偉得令,立刻讓人將徐慕抬下靈台。
「姐夫……不……皇上,求你放他一馬……求你放他一馬……」司修撲騰一下跪倒,對著陳濟,連連磕頭,一個比一個磕得更有聲響。
陳濟只望著台下,半笑不笑,淡淡應聲道:「他一心求死,逼朕成全,賢弟求朕又有何用?」
「陳賊!你忘恩負義,逼官家禪位,你不得好死,死無葬身之地……」徐慕一路被抬下去,罵不絕口,一刻也不肯停歇。
轉眼之間,在矮牆外的空地處,徐慕的頭部和四肢已經被五根鐵鏈固定,而每根鐵鏈的另一頭都拴在一匹馬上。
陳偉一聲令下:「行刑!」
五名士兵都翻身上馬,分別朝著不同的方向,各自揚鞭。
「不要……不要……徐大哥……」司修的額頭已經磕破,涕淚齊下,攤在地上,椎心泣血。
王玉不住地去扶司修,也咬牙痛哭著。
台上台下無數臣民,許多都不禁掩面,不敢去看最殘忍的一幕。
「陳賊!你嗜血上位,必將斷子絕孫,得逞了也是後繼無人……」徐慕的聲音終於中斷在半空。
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完全撕裂,其形可怖至極。
然而那五匹馬,在原地被鞭打折騰了半晌,此刻蹄子總算能跑開,如脫了韁一般,哪好停下?於是繼續拉扯著繩索狂奔,繞著靈台跑了一圈又一圈,繩索的另一頭早已血流滿地,屍身在後續的拖地牽拉中不斷散落出帶血之物,零碎如泥,血染黃土,慘不忍睹。
十丈高台上,陳濟依舊站在西側,遠遠觀望著下方,視線始終不曾離開徐慕。
如此殘忍行徑,早已激怒了許多人,尤其永昌舊人,與徐慕相熟著甚多,或掩面而啼、或恨得咬牙切齒,不可勝數。
高台上被圈禁的三族,最是心驚膽寒,白楊頭一個按捺不住,他所處之地就在陳濟身後不遠處,便趁眾人不備,猛地拔了一個侍衛的佩劍,從後方刺向陳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