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湜上盟
二人也只是望著前方的火光,誰都不知如何開口,也都等著對方先開口。一陣陣樂曲傳入耳中,二人望著眾人繽紛的長衣隨著身子的擺動而散開,煞是好看,少女頭上的銀飾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衛騮鼓起勇氣,道:「今天的舞曲真好看。」
實際上,今天的同昨天的又有什麼不一樣,瑰里沒有轉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早就不因此事去和衛騮計較了,此刻或許只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衛騮見狀心急,復問道:「你用了晚膳了嗎?」
瑰里還是依舊地「嗯」。
此番衛騮是真急了,他忙開口解釋:「我同蕭海斤……」
只見瑰里將食指豎在他唇上,溫然笑了:「不必說,我知道你們之間沒什麼的。」
衛騮詫異,瑰裡面對自己從來都是最真實直接的,她說不怪自己便是真的不怪。原本沉悶的氣氛也片刻被化解,空氣里洋溢著一股少年情人蜜裡調油的味道。瑰里放下手去,衛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他猶帶憂意的臉,瑰里笑得更加燦爛了:「哈哈哈哈,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呀!」
衛騮擔憂地問:「你真的不生氣嗎?」
瑰里仰頭,佯裝生氣道:「哼,你下回要這樣我可就不會寬恕了。」實際上,她從來沒有生過衛騮的氣,在將來也不會,永遠都不會,她自己這樣想著。
衛騮偷偷笑笑,瑰里奇怪地問道:「你笑什麼啊!」
衛騮仍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拉起她的手同眾人一起至篝火旁跳舞去了。瑰里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彷彿今晚就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她多麼希望,這一刻就是一生,就是永恆。
而今晚的海斤,也正因白天之事沒有出現在篝火會上。
瑰里與衛騮重歸於好,反倒是將他們之間聯繫得更加緊密了。在眾貴族言笑晏晏之時,王帳內,蕭鏗同驪王達成協議,圓滿完成此次秋獵的任務。啟衡十五年琰驪兩國於湜上圍場簽訂的協議,時人稱「湜上之盟」。
湜上之盟屬於雙方均處和平時期的友好往來條約,內容如下:驪國年以良馬易琰國之佳綢,以鐵器易琰國之瓷器、玉器,在兩國邊境開設貿易場所、鼓勵兩國商人開展貿易往來。這是兩國間首次以優勢互補進行合作。
琰國與驪國正式建立經濟上的往來關係,蕭鏗考慮的是本國的經濟與軍事,可隨之而來的是——他再也無法為拾蘭之事而推卻了。大京三族有那麼多聰明能幹的少女,卻都沒有拾蘭的出身,驪王看中的都不是她們,而蕭鏗最不放心亦是最不忍心的,也正是拾蘭。
可一旦琰驪二國開展往來,對琰國的好處無比豐厚,是琰國幾代君王所畢生盼望的。蕭鏗為此,決心犧牲拾蘭,也犧牲自己過往之情深……
如今十三歲的拾蘭正於篝火旁跳著一支支動人的舞,全然不知自己將來命途何方……
不僅是拾蘭,大京城中所有人都不敢猜測蕭鏗的意思。拾蘭的婚嫁堪稱是他棋局中極為重要的一步,這一步能否走好,關係到他與荎驍較量的勝負,更關係到大琰的國運。
琰驪兩國定下友好約定之事,很快就由雲賀地方的信使,一站接一站接力著送去了輿都王宮。
太子荎坦跪在荎驍案前,看著父主荎驍坐在上首閱覽自己帶來的奏報。
荎驍看罷將奏報向几案上一丟,不屑道:「驪王也就這點本領了,以為琰國比驪國強盛是因為什麼絲綢瓷器多,偏偏將自己拿來保命的良馬鐵具作為交換品同琰國做交易。他以為送點美,琰王就能站在他這裡嗎?」
荎坦問:「當下形勢,雲賀該如何?」
對此,荎驍竟也甚是為難。驪王不顧反對與琰王達成協議,喜愛絲綢瓷器而送出良馬鐵具,無疑在無形之中減弱驪國之軍事力量,亦會增加驪國上層的矛盾。三國形勢,琰國最強,雲賀稍次,驪國最末。若是驪國先滅,雲賀與琰國開戰,不僅對雙方均損失慘重,恐還會一步錯便傾覆了整個國家。
驪國,必須留下。雲賀當下的任務,只能是想方設法削弱琰國。
荎驍緩緩道:「他們二國簽訂條約,若是我們跳出來施壓,會顯得我們心急。我同蕭鏗鬥了十幾年,早就累了,不如此次靜觀其變,再觀察幾年再適時出擊。」
荎坦道:「此次琰驪兩國會盟,上層大臣都議論紛紛,說琰王無論是為了保全面子還是平衡局勢,都會把他的公主嫁到驪國。而驪王認為,此番不僅能換得自己喜歡的東西,還能續娶一房王后,實在是雙喜臨門。」
荎驍冷笑一聲:「驪王還是那麼天真。」他轉而抬眼,似是在試探地問道:「你認為,蕭鏗會將他的公主嫁出去嗎?」
荎坦道:「兒臣先前派人打聽過,說是如今琰王唯一未出閣的嫡公主才十三歲……」
荎驍顯得有些懶洋洋:「哈,不是還有阿玢呢嗎?」
荎坦不放心:「可是阿玢是妃,那嫡公主嫁過去就是王后……」
荎驍揮揮手道:「我信得過阿玢,也了解驪王。阿玢如今寵冠驪宮,她的兒子又是驪王的長子,只要阿玢將驪王哄好了,這太子之位怎也不會落到初來乍到的琰女手中。待驪王一死,我們便發兵,琰軍至驪需經過賀蘭關,那裡荒涼又崎嶇,我們的軍隊常年駐守於斯,早就對那裡了如指掌,還怕琰國不成。如今的雲賀,只需等。」
荎坦雖覺此事冒險,卻想著自己父親一向成功,此次應當也不會出錯,便鞠身退出:「是。」
琰驪二國訂立友好盟約一事,當晚官井便帶著蕭鏗的指令昭告各族了。瑰里當晚睡得早,竟是次日早上才從衛氏口中得知這個消息。
瑰里心中激動,駕上胭脂馬就往衛氏營帳去了。
待她找到衛翌,發覺衛騮也在此處,衛翌正對著桌面上的一張輿圖在同衛騮講著什麼。衛翌見到她笑著揮手示意前來,道:「想必你也是來問我盟約之事吧。」
瑰里看看衛騮,又將視線轉到衛翌身上,點點頭。她說道:「兩國此次的合作對大琰很有利啊!」
衛騮聞言也附和道:「侄子也這樣認為。」
衛翌的目光掃過二人,饒有興趣地道:「哦?說說看。」
瑰里分析道:「驪國處於大漠之中,冬寒夏暑,養出來的馬匹都是最強壯的,對我們當然有好處。」
她默契地將話語權交給衛騮,衛騮道:「青銅是王家之尊,鐵器便是用來護這至尊的。」說罷,他同瑰里相視一眼,瑰里向他微微一笑。
衛翌看到他們默契地眼神,逗孩子似的呵呵笑道:「是也是也,你們懂得不少。今非昔比,『千乘之國』已不是國家強盛的準則,現在打仗要靠鐵騎而不是戰車,只有鐵器和良馬可以讓大琰彌之富強。」
瑰里聽得熱血沸騰,彷彿自己下一秒就是統領鐵騎三軍征戰四方的將軍。三軍浩浩蕩蕩,甲光向日金鱗開。
衛騮疑惑地問道:「叔父,既然我等都知道只有鐵騎才能振興大琰,三軍才是我們立威於列國的根本,驪王定不可能不清楚。他為何還是不顧臣子的反對用命脈去換我們的絲綢與瓷器?」
衛翌道:「驪國地處荒涼之地,本就物產貧瘠、人煙稀少。既民生不富足,不如先將市井運轉起來,效仿南朝之法富國。我大琰當年攻下南朝數國,如今不僅手握南朝富庶之地,還迎接昔年南朝大族北上投奔,得到先進的技術和眾多勞動力,這才有了今者的況景。」
瑰里思索道:「所以驪國不缺良馬,就如我們不缺絲綢瓷器,兩國只是各取所需,並不存在優劣勢之分。」
衛翌點頭:「能認識到這一點很好。」
瑰里又問道:「那雲賀,缺的又是什麼呢?我們為什麼不同雲賀貿易呢?」
衛騮搶先道:「賀山之戰雲賀大敗,損傷慘重,如今還在休養生息呢。」
瑰里撇撇嘴:「雲賀還真是不閑著,一旁休養生息,還一旁到別國挑事。」
衛翌肅聲道:「雲賀主荎驍昔年從諸公子奪嫡之戰中勝出才登上王位,登位后誅殺所有叛亂公子,又收攏兵權以固王權。此人心深叵測,尤善見縫插針,這世上除了主上無人能敵荎驍,有時連主上都不能將他下一步的計劃看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瑰里和衛騮皆倒吸一口冷氣。
衛翌道:「好在他的太子荎坦不及他明察狠辣。荎坦繼位,雲賀對於大琰的威脅便沒有那般大了。」
荎坦繼位,主上還會是蕭鏗嗎?
若非蕭鏗,又是何人?蕭鏗三個適齡的兒子中,長子驕狂,次子陰險,三子浮躁,三人雖都文成武就,卻都不是一個合格主上的最佳人選。如今他們三人斗得愈來愈烈,大公子倚仗的是母後衛王后和舅舅衛景,二公子倚仗的是手握半邊軍權的雍齊,三公子雖沒有功績顯赫的母族卻在前不久娶了衛翌的長女衛荔,又善籠絡朝臣,也頗能與其他兩位公子較量。
古琰族八部首領,皆是有能力者居之,即便不是王子,從鬥爭中勝利依然可以做新一任琰王。可如今的琰國已經深受南朝世襲制之影響,即便宗室之子再有能力,也極難上位。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衛翌才同意了杞夫的提婚請求。
同時,蕭鏗亦知其三個兒子爭位鬥爭激烈,才遲遲沒有定下太子的人選。衛王后先前曾向他無數次說起蕭長霖的好,讓他念著自己與他間的結髮之情將蕭長霖立為太子,好讓他如今就在眾臣中積攢威望。可蕭鏗卻總是為此首鼠兩端,蕭長霖的性情他知道,這些年他處理各類事物的方式也被蕭鏗看在眼裡。蕭鏗深知,蕭長霖是不適合當主上的,他如今的一身驕傲也是自己親手養出,可蕭長霖是自己從小就寄予厚望的嫡長子,無論是出於舊族的壓力還是自己的私心,他都是應當立蕭長霖為太子的。
那日辭別衛翌和衛騮,瑰里就來到了璴里的營帳。
璴里生產完已有兩三月,按照琰族當年在草原的舊俗早就可以上馬射獵了。即便是她身子再弱,如今也可以隨著眾人秋獵了。留寧亦被她帶在身邊,瑰里時不常地就去看望她這個小小的外甥。
臨近璴里的營帳,瑰里便看見璴里笑盈盈地迎上來:「聽聞你去了衛夫子的帳子,可看見三郎君了?」
瑰里解釋道:「我那是去同衛叔父討論事情,哪裡是去見衛騮啊?」可她實在是年幼嬌慣,愈是想掩藏,便愈是不會掩藏。
璴里正是聽信秋無意間說起那日瑰里看到衛騮與海斤相處而醋意大發,之後便怎也不想理他,這才半打趣半關心地問了一下。聽瑰里的意思二人應當已經和好,這才放下心來。
姊妹二人難得相聚,自然是聊家常了。
蕭長霖正於帳內閱覽著一些文書,只見得侍人輕手輕腳地進來,面色神秘地報告:「報告公子,據昨日晚上巡守圍場的宮衛說,那肅侯衛驊似乎與一驪國女子在幽會。」昨日的宮衛皆是蕭長霖的親信,蕭長霖亦是下令有情況立刻稟報,在他們眼裡這等的大事自然也是不肯耽擱了。
蕭長霖聽到此話,正送往嘴邊的茶水也稍稍一滯。他將茶杯放下,道:「肅侯與驪女幽會?詳細說來。」
侍人道:「天色太暗了,宮衛們也未曾看太清二人的舉動。但肅侯……似乎對那驪女有些意思。」
蕭長霖倒是不很在意。以肅侯的性格或許也只是覺得這驪女有趣聊上幾句罷了,有自己妹妹那般強勢的妻子在,他自然也是不敢對那驪女有何種過多的心思。即便是像先前大京那些公侯將相看上異邦女子納了做妾的,過不了幾月新鮮感過去,也就不再過問。
他淡淡道:「我知道了。」便揮揮手令侍人退出。
肅侯這個事情,對蕭長霖來說是喜憂參半的。他想著,這件事八成是沒有他人知道的,如果回京后無人挑起此事的風波,那麼自己也就裝聾作啞;如果他實是看上了那驪女而冷落自己的妹妹,那他便要第一個攪擾此事。
「主上要封衛騮哥哥當鎮西使啊?」瑰里對於璴里的話驚詫不已,「他才十四歲,如何管得了西疆?」
璴里輕輕點頭:「衛家的兒子一向都是在很小的時候便著力培養,讓他們走遍東西南北,將他們個個鍛煉成大琰的棟樑之材,好在將來立身朝堂報效君王。如今左相、輔國令十歲隨堂兄南下幽州,十五歲便接管三司使一職;他的長子十三歲任鎮北使,後來也因那裡太過苦寒染了病才回到大京;他的次子同樣在十五歲便去了西北,十七歲在賀蘭山操練軍隊以防戎人,如今又是年紀輕輕封了侯。三郎君十四歲,也應當是離開大京增長閱歷的時候了。不過你放心,到了那裡定不會讓他一個人管理西疆的,還有許多先前就到那裡的衛氏族人。」
瑰里聽著璴里的這樣一番話,竟想不到百年衛氏竟還有如此激昂的一部史詩,人人都燦爛出彩。衛氏不興,是沒有道理的。
她忽然抬起頭來,嚴肅道:「阿姊,我也想去西疆,還想帶著定南一起去西疆。」她雖在說此話之前早已下定決心,可真正話從口出卻覺得這不似自己的聲音。
璴里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瑰里看著她道:「阿姊,我早就這樣想了。我的每一天都在大京中心的內城度過,就連看到大京邊境人民的生活都會感到甚是驚嘆。可我這一生是不能只困在大京中心的,我想走遍大琰,看看平日看不到的布衣與市井,就像葛蘭姊的女醫芸里一樣。」
璴里輕嘆:「可你要知道,你如今生活的富足與穩定,是多少人到死都盼不來的。即便是芸里少年時期生活漂泊不定,如今她在肅侯府有穩定的俸祿,你認為她還會想過那樣的生活嗎?」
瑰里道:「行遍天下之路則曉天下之事,絕知世事要躬行。阿姊,我不甘還有三年便要成年,然後嫁人做婦。我想在這之前,到西疆感受感受,看看邊境的景色,看看傳說中的榷場,看看邊疆如何與大京不同。」
璴里沉默了。自幼她以為的她與瑰里之間性格上的差異是她沉穩、瑰里頑皮,如今她才明白是她墨守成規,而瑰里敢於冒險。
只見兩個侍女掀開帳簾,衛氏拉著定南走了進來。她對璴里說:「讓瑰里和定南出去見識見識也好,主上那裡我會同他請示的。」
璴里道:「可這一去便是幾年,我還是不放心他們的安全。」
衛氏道:「讓一部分國將軍隨同便好,定南將來定是要接管國將軍的。再者說西疆有我昔年認識的衛氏族人,衛三郎君亦在那裡開府立宅,自然要有一支軍隊守衛著。」
璴里憂道:「母親先前最是擔憂弟妹,如何此次能放得下來呢?」
衛氏看看瑰里,又將視線轉回璴里身上:「我們琰族先年逐水草而居,時常遷徙,什麼樣的環境沒有見過。如今建國立邦,再不是居無定所,可這定所,卻是不能困人一輩子的。瑰里和定南都不小了,既然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何不讓他們自己去嘗試?」
定南亦點頭道:「我願意跟隨瑰里阿姊。」阿姊在他心裡是無所不能的,西疆對於他又是多麼神秘的地方,阿姊走的路,他也要走下去。
璴里只是看著這兩個時常令她憂心的弟妹,不語。或許她的內心必須要接受這個事實了,弟妹永遠不可能被她永遠護著,他們有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就如同到辟芷院的路上她對瑰里講的那樣。
衛氏的來訪屬實令蕭鏗驚訝,他對瑰里與定南的擔心程度亦絲毫不亞於衛氏。但他知道,自己對弟弟最好的補償便是將他的子女磨練成才,而不是護得太小心翼翼。將來賜定南一方最好的封地、讓瑰里挑一個喜歡的夫婿,這才對得起他為自己的霸業而犧牲生命。
西疆,或許是個好地方。
蕭鏗復召了瑰里,詢問她想要去西疆的原因。瑰里的回答同對璴里的回答無異,卻首次令蕭鏗驚奇地發現了那種深藏在她心中無人發掘的才能。她比所有的女孩,都能更清楚地看清很多問題。
回京后不日,琰王下旨,以遊歷之名送先國將一子一女至西疆,配有玄鳥精兵隨同,住西疆行宮,隨時返回。
瑰里與定南跪地接旨,這一刻他們心如電轉。
別了,大京,這個令我無比眷戀的地方。
母親,阿姊,大京的所有親人故友,你們等我滿載而歸。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