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幕:醫生

第9幕:醫生

對歐維恩來說,在診所待著無異於煎熬。

周圍的場景撥動起他最敏感的神經,似乎他又回到了原先的世界,回到了那個印象中非常久遠,本該無憂無慮的孩童時期。

從幼兒園到小學三年級,每當放學后,家長都會先把他接到醫院。因為爸媽都忙於工作,年幼的白維恩在家沒人照顧,童年於是大部分時間在醫院辦公室度過,直到傍晚,父母下班后才會帶他一起回家。

這樣的童年不能說孤單,但當時的白維恩尚不能理解父母的辛苦——因此每當他們披上白衣,都會在白維恩眼中變得無比陌生,而醫院就彷彿成了一堵緘默著的圍牆。

過去的記憶開始攻擊我……歐維恩慢慢垂下目光,衣擺被他揉得發皺。

「……這麼說來,莫妮卡小姐的父親這幾天情況還不錯?呵呵,其實你父親更多需要調養,他肺部的問題在於衰弱,而不是外因感染……」

米奧佐醫生語氣柔和、邏輯清晰地分析著,讓人不由得聯想到他那副英俊並且斯文的外表。

跟這樣的人說話,似乎很難產生緊張、不安一類的情緒,就連一向膽小怕生的莫妮卡都說話不結巴了。

「謝謝你醫生,我會按時給父親喝葯的。不過,他昨晚還是咳嗽了一整夜……」莫妮卡由衷地感謝,之後小聲補充道。

歐維恩緊張、不安地聽著兩人談話,他和莫妮卡一起坐在大理石長條桌對面的沙發上,原本他緊挨莫妮卡,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已經不知不覺中用臀部「逃」到了沙發邊緣。

一隻橘貓溜到歐維恩腳下,被他伸手抱到膝上,無聊地擼起了貓。

「就像我前面說的,你父親的問題在於肺部功能不好,需要調養也只能調養……堅持下來或許能達到接近根治的效果,最多留下輕微的後遺症。

「我給你的葯的作用一半緩解癥狀,一半用來調養。外面的醫生只治標不治本,當然,這不怪他們,如今的醫學就像我們的時代,是必須不斷向前發展的。」

歐維恩聽到這話,心中微微一動。

這位米奧佐醫生的理解十分超前啊……這個世界的醫學水平比歐洲中世紀強不了多少,基本還是放血、催吐、灌腸的「體液平衡」那一套。雖然在羅塞爾大帝推動后開始加速發展,但醫學目前整體上依舊落後,而米奧佐醫生的觀念簡直走在時代前沿!

米奧佐拉開抽屜,拿出一瓶事先準備好的、呈現出淡淡紫色的藥劑。

莫妮卡則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大把髮捲的鈔票,用總共36費爾金買下這瓶藥劑。36費爾金的購買力大概等同於原先世界一千兩三百塊,而在第利斯城,律師、警官、醫生一類中薪階層的周薪也就50到60費爾金。

歐維恩看見這一幕,頓時想起之前問莫妮卡的那個問題,也知道了答案。

「對了,米奧佐醫生,請問幫派里的泰沃斯在您這兒看過嗎?關於精神方面的。」

被歐維恩冷不丁地突然插嘴這麼一問,米奧佐全身明顯一頓,隨後語氣謙和地說道:

「我得保護患者的隱私,這關乎職業道德,所以……」

歐維恩撫摸橘貓的手停住,語氣稍微加重些說道:

「是幫派的事情,大副想再確認一遍。」

米奧佐聞言,抬起頭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交接的一瞬間,歐維恩莫名感到自己的偽裝與謊言滿是漏洞,像一張不堪一擊的薄紙!

但是在下一秒,米奧佐卻語氣平淡地承認道:

「泰沃斯先生的確來過這裡,我給他診斷為躁鬱症。

「但是,我的歸類其實很勉強,他的情況有種說不上的特殊,不像是一般的躁鬱症。」

這話幾乎實錘了泰沃斯有問題,是非凡者!

這一趟真沒白來啊……歐維恩嘴角勾勒,有些得意地想到。

就在歐維恩已經無問題可問,莫妮卡小心地把藥瓶裝進衣袋,準備告退時,米奧佐似乎想到了什麼,認真端詳莫妮卡幾秒道:

「莫妮卡小姐,你自己的呼吸問題也應當重視,雖然現在還不嚴重,但從本質上來說和你父親屬於同種情況,未必不會發展成他那樣。」

「噢……我會注意的!您的心腸就像您的醫術一樣值得尊敬!」莫妮卡臉上微微一紅,感激道。

「相比自己的醫術被稱讚,」米奧佐醫生和顏悅色地微笑道,「我更希望它們被醫學的進步所取代。」

這番話連歐維恩都聽得暗暗點頭,他和莫妮卡起身頷首致意,一前一後地離開私人診所。

許久之後,空蕩的診所傳來米奧佐醫生的獨自嘆氣聲。

「……落入運河幸而存活后,成為了凈化者的線人嗎?」

…………………………

「古茲曼黨成員,歐維恩·帕德已死。」

一小時前,魯恩王國間海郡的對岸,因蒂斯共和國第利斯城的東區碼頭。

一枚金羅塞爾像陀螺般旋轉起來,最終,它的側面垂直於青年的黑色手套,很有志氣地拒絕躺平。

穿著制式燕尾禮服、留黑色長捲髮和舊貴族辮子的青年愣了兩秒,接著二度把金幣向上一拋,換了種說法默念:

「古茲曼黨成員,歐維恩·帕德目前還活著。」

這一次數字圖案,正面朝上。

德萊斯·特里斯揮手叫住一輛雇傭馬車,姿態靈活地翻身躍上,右手拔下黑傘立放於腳下木板,左手掏出一枚紐扣,同時輕聲念道:

「我占卜這枚紐扣的主人的位置……」

一輛馬車在「修女與魚」門前20米停住,走下一名穿著短袖汗衫、寬大且布滿破洞的短褲,肌肉盤虯交錯、胸肌之間生著茂盛胸毛的黑毛大漢。

這男子大約二十七八歲,寸頭根根以野蠻之態向上拔起,五官雖然不醜,卻無比兇狠霸道,渾身散發一股無形煞氣。

玫瑰學派的中層人物,序列7「狼人」巴爾奇!

他四下看了看,選了一處沒人的角落,右腿肌肉鼓起,隨著他身邊勁風呼嘯而過,直接跳上了「修女與魚」旅社二樓一扇開著的窗戶。

巴爾奇放下手中食物,卻見到房間與上次來時不一樣,那滿地的垃圾居然被收拾乾淨了。

連同那具被姦殺多日,但在「強欲」符咒的影響下,能繼續動起來並且配合交配的年輕裸屍。

「泰沃斯,不是讓你消化『囚犯』魔葯嗎,怎麼回事?」巴爾奇陰沉下臉道。

…………………………

回去的路上,歐維恩明顯感到莫妮卡活潑了不少,有一種沒被知識污染過的單純。

「……莫妮卡,你多久見一次米奧佐醫生?」

被歐維恩突然提問,莫妮卡眨了眨眼睛,翹起三根手指:「三、三天。」

歐維恩喉嚨微顫,良久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

他想勸說些什麼,但仔細想了想,她除了去「修女與魚」之類的地方,似乎也沒有第二種選擇。

自己已經完成德萊斯的委託,馬上就可以成為「耕種者」。等自己對非凡領域有足夠的了解、權衡風險后,再去決定是否幫普通人成為非凡者……

「怎,怎麼了歐維恩?你討厭米奧佐先生嗎?」

歐維恩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不討厭醫生,相反,醫生是他最尊重的職業之一。

但同時,這也是最讓他抵觸的一份工作。

當白維恩脫離兒童時代,走出父母的辦公室,推開那扇象徵少年的屋門后,他跨過緘默的圍牆,也開始理解他的父母一直以來披上白袍的意義。

當他開始接觸門外形形色色的人們,年少的他尚不知憂愁,但醫院這種地方卻讓他更早的對不幸產生了一個模糊的印象。

其中最讓白維恩記憶猶深的,是冬日的某天,五年級的他偶然把球滾進一間病房,因此認識了一位躺在床上的獨居老人。那是一位已經退休的大學生物老師,老教師總是和藹有耐心地對待自己,在父母忙碌的背後,他們或是在下雪時的屋內翻讀課本,或在太陽明媚的上午到醫院外的空地上觀察動植物。

少年與老人在醫院裡度過了整個冬天,只是當春天來臨的時候,白維恩回病房見到的只有一封提前準備好的信,與放在床下的一雙自己當時最想要的球鞋。

不知不覺歐維恩走得有些快了,直到身後莫妮卡輕喊,這才反應過來,於是停下來等她,順帶歉意地笑了笑。

「……或許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抽空教你些知識。」

歐維恩不抱希望地輕聲說道,然而莫妮卡卻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咦,你上過學?」

……歐維恩略覺頭痛,他想起原主16歲就加入古茲曼黨,只會認寫因蒂斯語,如果有人用魯恩語跟自己搭話都會聽不懂。

「咳咳~我私下也有自學啊。」歐維恩還沒說完,莫妮卡馬上搖頭了。

「我每天下班以後要坐地鐵回郊區,來,來不及的吧。」

租住在郊區嗎,也是,第利斯城市裡的房屋租金對她來說太貴了……歐維恩與她對視一眼,各自露出苦笑。

回到「修女與魚」旅社,歐維恩主動抬起頭,看到泰沃斯的房間窗戶緊閉。

作為保護的酬謝,莫妮卡給歐維恩點了一份顫魚飯,而為自己點的只是一張玉米薄餅,配兩杯錫伯紅茶。

「聽說米奧佐先生是你們的幫派醫生,唔,歐維恩,這是真的嗎?」飯桌前,莫妮卡悄悄問道。

「對啊。」歐維恩舉起叉子微微一笑,「難道不像嗎?」

「可他真的很有愛心啊?他總會在病人拜訪后的七天之內登門問診,只要不是太遠。而且他的藥效特別好,收費也合理,除了問診之外平常深居簡出……」

歐維恩聽著莫妮卡小聲分析,心中卻只產生一個想法:

難道米奧佐醫生是序列9「藥師」?在伊扎克老大都是序列8的情況下,幫派醫生是序列9的非凡者,這很合理!

「歐維恩,唔,我今晚不敢自己回去了怎麼辦?」莫妮卡擺爛似地趴到桌上,也不嫌弄髒修女服。

歐維恩白她一眼,「嘖」了一聲說道:「你跟前台修女隨便討要把鑰匙不就行了?反正房間住不滿,你只睡一晚的話,你們店老闆也不可能注意到吧~」

莫妮卡頓時抬起頭,眼睛放光,但仔細考慮了一會兒,猶猶豫豫道:

「可,可我沒有提前通知爸爸,這樣做的話……」

歐維恩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反正你都來這裡打工了,肯定給你父親說過『偶爾可能不回家,請你不要擔心』之類的話吧?」

「對對!羅塞爾大帝說的沒錯,計劃不如變化!」莫妮卡瞬間釋然。

呃,剛剛還在擔心我的玩笑有沒有開過分,結果她完全聽不出來……等等,「計劃不如變化」這話也是羅塞爾說的?歐維恩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世界居然有個被自己一直忽略的小細節。

兩人磨蹭到了晚上6點半,大部分店員都開始準備離開,晚霞間的光隙溶解似地散入雲層,短短几分鐘內一樓餐廳冷清了許多。

歐維恩在送出信息之後,別說沒見到德萊斯,根本沒接收過任何消息反饋,這讓他隱隱有些不安,還剩一半的錫伯紅茶在他雙掌間已然變涼。

歐維恩看了眼門外黃昏中的街道,右手握向左輪手槍,與莫妮卡道聲再見后,轉身一步步走上螺旋樓梯。

他心懷忐忑地慢慢靠近自己房間,左手拿生鏽的鑰匙輕輕轉過半圈,然後手槍對準房間,讓木門自行開啟。

而就在這時,歐維恩左肩突然承受一股無形的力,對此毫無預料的歐維恩直接被向右掀倒。

他倒地的瞬間看向身體左側,只見剛才的位置空無一物,襲擊他的似乎只是一團空氣!

砰!

一枚獵魔子彈呼嘯著穿過歐維恩面前,下一剎那木屑紛飛,自己房間的木門已多了三分之一面積的破洞!

如果不是剛才摔了一跤,自己已經被這一槍打得血肉橫飛了!歐維恩怒由心生,也不甘示弱,右手食指死死扣住左輪手槍扳機,左手不斷飛快壓下發錘。

左輪手槍的連發技巧——歐維恩很慶幸當初看過西部牛仔片。

槍口竄出銀火,四發獵魔子彈激射而出,破空之響猶如利劍出鞘那一剎的金屬摩擦聲。

獵魔子彈的威力甚至擊穿牆壁,對面房間從屋門到牆壁直接被撕開一條長方形的破洞,緊接著傳來滿懷怨恨的慘叫聲。

——左輪手槍的后坐力很大,在歐維恩這種不會射擊的人手上只會體現得更明顯,因此後三槍本該殃及天花板。但歐維恩此時右肩著地,四槍於是全部落在同一水平線。

借著破洞,歐維恩看清了裡面的狀況,只見泰沃斯臉色慘白地倒在地上,一隻腳腕流血如注,他的左腳已經飛到了門口位置。

再來兩槍送了你命!歐維恩馬上一躍而起,右手拇指迅速壓下發錘,槍口徑直對準泰沃斯上半身。

而在歐維恩重新瞄準的一兩秒內,泰沃斯用力握住手中的鉛制符咒,同時口中吐出一個古赫密斯語單詞:「強欲」!

只見他雙眼頓時彷彿要噴出火來,全身潛能被一瞬間點燃,雙臂往地上一撐,一股常人絕不可能有的力量從他雙臂肌肉中迸發出來,使他迅速向後飛去,避開了歐維恩險之又險的一槍!

由於有牆壁遮擋,歐維恩看不見對方躲去了哪裡,趁著這個間隙,歐維恩索性鑽入自己房間,同時換好獵魔子彈。

他下意識往窗檯瞄了一眼,卻發現窗戶已被上了鎖。

再仔細一看,床和桌子早已被拆散,變成了地上的一片片碎片,有的還帶著尖銳的木刺。

歐維恩略一思索,他沒有直接瞄準窗戶,而是朝窗框位置開了一槍。獵魔子彈擊穿牆體,使餘威震碎整片玻璃,歐維恩一邊留意身後,一邊奔向窗檯。

等來到窗前三米處,歐維恩突然聽到隔壁房間傳來撞碎玻璃的咔嚓聲,隨即黑影閃過,一隻既像人又像狼的爪子已然扒住窗框。

看見這瘮人的爪子,歐維恩對它毫不猶豫地清空轉輪。

隨著牆壁四裂與一團團血紅在空氣中濺開,一頭半人半狼、被獵魔子彈打成篩子的可怕生物呈現在歐維恩眼前,哀嚎著從二樓摔了下去。

而當看清它長滿黑毛的臉龐,歐維恩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它」明明是自己隔壁的住客!今天下樓吃早飯的時候還碰見過他!

幾聲狼嚎從走廊盡頭傳來,時近時遠,而且音色略有區別。

這讓歐維恩產生一個不好的猜測:難道二樓除了自己和泰沃斯,所有的住客全都變成了半人半狼的怪物?

就在歐維恩錯愕之際,本來還在走廊盡頭的聲音一下拉近到門外,兩頭狼人先後撞碎牆壁,一前一後地將爪尖刺向歐維恩後頸。

轉身出槍已然不及,可空氣中有看不見的東西抓住歐維恩的右手,將它硬生生向背後掰去,以一種正常人根本做不出來的誇張動作與角度,精確無誤地將子彈射穿了兩隻狼人大開的嘴巴。

狼人屍體頓時倒在血泊中,歐維恩右手被扳住的感覺也隨之消失,握著自己右手的東西似乎是人類的手,戴著手套的人手。

「哼,一個『小丑』?」

牆壁已經倒塌,弓著背、站直恐怕有兩米的黑毛大漢踱步走到歐維恩面前,具有明顯獸人特徵,露出一排潔白的獠牙。

巴爾奇看向歐維恩持槍的右手,黃色的眸子微眯。之前的怪物都是他用「狼人」能力同化出的類狼人生物,那些無辜者被巴爾奇感染之後,就會失去人類認知,變成巴爾奇的獸人僕役,某種意義上說已經死了。

「你才是小丑!你全教派都是小丑!」

歐維恩已經確信,自己身邊有一位看不見的幫手,多半和德萊斯這傢伙有關。

巴爾奇嘴巴一張,珠黃的雙目擴大了一圈,同時發出一聲尖刺般的咆哮。

狼嚎聲震得歐維恩心生戰慄,巴爾奇右腿的股四頭肌猛漲,整個人如凶獸般直接傾軋向歐維恩!

巴爾奇雙手異化成狼爪,利爪尖端還滲出點點墨綠色的毒液!

與此同時,歐維恩身旁勁風劃過,只見德萊斯·特里斯的身形從空氣中勾勒出來,纖細修長的黑傘被他雙手橫握,對準巴爾奇襲來的狼爪用力格擋!

咚!

歐維恩只覺德萊斯背上傳來的力道大的異常,兩人一起被擊飛數米,然而落地方式卻有不同。

德萊斯如雜技演員般在空中接連變換動作,平穩落地的一瞬間便已擺出戰鬥姿勢,而歐維恩悶哼一聲,摔出七八米。

好你個德萊斯,現在才出來,把勞資當誘餌是吧?歐維恩渾身酸痛地站起來,這種非凡者間的戰鬥很明顯不適合自己,可惜唯一的樓梯被巴爾奇擋住了。

德萊斯·特里斯依舊穿著他那身燕尾禮服,但與之前不同的是,他肩上還披了一件樣式華麗、薄如蟬翼的女式絲綢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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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之主: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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