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難,難!
順天府後衙。
偏廳之中。
張鶴齡面帶淡然微笑,悠然的坐在主客位上,別有意味的看著一案之隔的順天府尹張申。
堂中只是兩人,此時的張申,早沒有了在大堂之時的沉穩,面色皆是苦相。
張鶴齡笑著搖搖頭,執起茶壺,反客為主的給張申續上了一杯清茶,道:「張府尹,飲一杯靜心茶,多簡單的事兒,何必如此踟躇!這可不像我大明堂堂三品大員呢!」
「壽寧伯,您又何必為難下官呢?」
張申輕嘆一聲,雙手托起茶盞,一敬之後,仰頭便把一杯茶灌了下去。哪還有文人儒者行之茶藝的優雅。
「哈哈,張府尹,本伯與你同姓,本是有緣,沒成想,這喝茶都有幾分相似,你我更投緣呢!」
張鶴齡笑了笑,也是端起茶盞,猛然灌了一大口。
我可不想要甚的投緣,只要別弄些麻煩事就好,讓我安安穩穩的幹完這一任,不好嗎?
但他知道,顯然,張鶴齡是不讓他脫身了,或是,張鶴齡有什麼想法。
請來張鶴齡之後,他已和張鶴齡僵持了一會,很多事他都能想的明白,但他不想主動開口。可看情況,不開口不行。
張申直接開口問道:「張伯爺,您說吧,要下官如何?」
張鶴齡笑了笑,道:「張府尹,本伯的意思很簡單啊,這些人犯事了,本伯抓了,但不能審不能判,交你順天府合情合理,按律來辦即是,何需為難!」
「伯爺,我的伯爺,您把人交給我順天府了。下官無法,確實只能收下,但您定的事雖能說的通,可如今哪個還能這麼判?下官若真這麼判了?還有下官的明日嗎?」
張申苦笑道:「何況,即便下官的判詞下了,案卷上交后,刑部、督查院、禮部,也是通不過啊。到頭來,事通不過,下官被人記住了,伯爺您也是會被非議。這是何苦呢!」
「本伯被非議的還少了?」
張鶴齡不在意的笑笑道:「本伯不在意,至於張府尹你,或許確是會被人記著,大致不少人會暗自恨你!」
「伯爺,下官難啊。跟您說句心裡話,下官當這個順天府尹,難啊。一任未曾背鍋去職,下官是戰戰兢兢,眼看著日子快到頭了,何苦在這最後的節骨眼上,讓下官晚節不保。您大人大量,就當憐惜下官老邁吧!」
「哈哈!」
張鶴齡朗聲一笑,饒有興緻的看著作苦澀狀的張申。
還真不愧為干滿順天府的人,能屈能伸,能大能小,跟他一個外戚伯爵也是能放得下架子。完全沒有通俗意義上的士大夫氣節。
不過,張鶴齡還就喜歡這樣的。
在來順天府前,他特意讓孫繼去查了張申的底細,便是為了能和這位順天府尹聊聊。
一查之下,真沒想到,這位天順八年的進士,竟然還和李東陽、劉大夏是同年,以前也是有過不俗的政績。
但同年不同命,三品的順天府尹官不小了,可李東陽已是內閣閣臣,官居一品,即便劉大夏都是掛了從二品銜的戶部侍郎。
張鶴齡大致分析了一下張申的路子,張申要說差的是進士的名次,有些牽強,更多的該是性格。
他沒有李東陽的謀和意志,也沒有劉大夏的堅決和魄力,有些過於中庸,或者,因為現實而不得不中庸。
這一點,大概也是他能安穩干滿一任順天府尹,偏在京中無甚風頭的主要原因。
但中庸歸中庸,本事絕對有,順天府這樣複雜的環境,他能把上下理順,且做到不好不壞,本身就是本事。
因而,從那一刻開始,張鶴齡已是在打他主意了。
張申被張鶴齡的眼神看著有些不自在,忙道:「伯爺,別笑話下官,下官二十餘歲中第入仕,如今三十餘載,只想安穩的養老了!」
張鶴齡笑著搖了搖頭:「安穩?何謂安穩,本伯就怕你安穩不了啊。反正本伯有言在先,這事辦不好,本伯必會向陛下上奏,本伯成事或許不足,但敗事絕對可以。你想安穩去哪做個封疆大吏或是南京部堂養老?別指望了!」
「壽寧伯,你……」
張申的鬍子都快氣的翹起來,手顫顫巍巍的伸了出來,就差指上去了。
「別生氣,別生氣!」
張鶴齡呵呵笑了笑,再次執起茶壺,給張申倒了一杯茶,張申此時已完全沒有剛剛的可憐苦澀狀,臉上不太好看,連張鶴齡給他敬茶,他亦是毫無動作。
「哈哈,張府尹,你也別打其他的主意,比如找閣臣啊,找其他堂官御史甚的,無用。你做了這麼多年官,該是知道,即便那些大員們幫你壓著本伯把這事去了,你的印象已是在那。
有本伯在,陛下那裡,你只會是個沒擔當的庸官。三品大員的任命,可走不了私底,陛下若是不認你,哪有安穩。再者言,你找別人幫你壓幫你接,不要人情的嗎?無論什麼時候,人情都是最難還的債!」
張申很不想聽,但張鶴齡依然在絮絮叨叨,他不聽都不行。且,張鶴齡說的都是他想到的,很真實,很無奈。
想他幹了一輩子的官,竟被一外戚威脅的毫無辦法。除非他打算一直老老實實的干順天府尹,或是直接丟官回家,否則必然逃不了這一關。
這一關其實不算大事,但若是他判了,說不得便會影響他下一步。要是在這位置上,一直讓張鶴齡惦記,以張鶴齡現在職位的便利,今日送二十士子,明日送幾個勛貴子弟,後日送幾個大員家人,他難道總對付過去?又怎麼對付?
念罷,張申深深一嘆,這一嘆,比之前,真實了許多,也無奈了許多。
「張伯爺,說吧,你到底要老夫如何?」
張申正色問道,稍一思忖,堅定補充道:「老夫能辦的,會辦,若是違背了老夫的原則,老夫大不了棄官回鄉,這官不做也罷。」
「原則?」
張鶴齡頷首,贊同道:「原則啊,正是因為您的原則,本伯才會來這順天府。若是您真就是沒有原則的人,本伯根本不會來此。」
「私下裡,本伯也說的直白一些,滿朝上下,看不上本伯的不計其數,但本伯看不上的也大有人在,能讓本伯看上的人寥寥無幾。
不是因為他們沒能為,是因為他們不夠真,本伯不恨貪的,亦不恨霸道、酷烈的,同樣也不恨清高自矜的,只恨不真的。」
張申謔笑道:「按張伯爺的意思,老夫倒算是真的一個了?甚或,是您能看上的一個?老夫倒是要榮幸一二。」
「呵呵,張公可當本伯說的是假話、廢話,不值當什麼。關鍵還是事!」
張鶴齡不在意張申的調笑,接著道:「之所以非要擠著張公,無非是二事,第一,還是現在這事兒,第二,是本伯的職事,也可說是和您有關的事。
強行拉著張公,是本伯的不是。本伯亦不向張公賠禮,那些都是虛的,本伯只說實的。」
「張公,您還不到60,也不到養老的時候。你二十餘歲得中進士,那會兒的您,應也是意氣風發的風流人物,您做過佐官,做過地方正堂官,難道這麼多年,只到一個順天府尹便是結束?或者,給您安排個南京的部堂,真就養老?
這些年,您給人的印象大概是圓滑的官場油子,錢也撈,事也做,且左右逢源。但您剛說的,本伯知道,原則,您大致未曾貪過帶血的錢,做過的事不少於國於民亦有建樹,左右逢源但也有著底線,此不為惡事。至於那些放縱京中的勛貴、官家子弟,反而怪不得您了,現實如此。
正是因為這份原則,若是您少了這份原則,本伯倒覺得,您如今即便不如李西崖,也不會弱於劉大夏!」
張申既意外,也不意外。他不意外於,張鶴齡能了解他的事情。但他意外於張鶴齡會摸他的底,且摸的挺清楚,對他也有認識。
且,他從張鶴齡的話里聽出味道了,一個李西崖,一個劉大夏。尊稱和淡漠之稱,態度不言而喻。但據他的了解,李東陽沒少彈劾張鶴齡,而劉大夏和張鶴齡間,他反而沒太聽說過有甚齟齬。
有過節的尊敬,無甚過節的淡漠,甚至有些看不上,不由不讓人古怪。
念及此,他不由看向張鶴齡,他覺得,他也許該了解了解這個外戚伯爵。
張鶴齡還在介紹著他所了解的張申,直聽著張申心中一陣微妙,良久,張申笑著搖搖頭道:「張伯爺,咱們不扯這些,老夫做官三十多年,等何時我蓋棺入土,再給我刻碑銘吧!」
「哈哈,張公淡泊!」
張鶴齡笑了笑,這才進入正題道:「第一件事,便是現在這些士子,本伯希望張公能依律審理,該革功名的革功名,該判罪的判罪,結案案卷如實上報有司。有司如何批複,那是他們的事。
此後,請張公上一份奏本,抨擊抨擊士子、清流的這股歪風……」
張申嚴肅的擺擺手,眼神凝視張鶴齡,道:「張伯爺,你是讓老夫開這個頭,真就不讓老夫善終了嗎?」
「何來不得善終一說?」
張鶴齡也是嚴肅道:「張公,你不覺得如今這股風氣太壞了嗎?沒官身的士子,妄議朝政頭頭是道。竟然敢時不時的跪闕請陛見,衝擊衙門更是屢見不鮮,這是何等行為?太祖所刻的碑還在那好好的立著呢。」
張申問道:「你是要復太祖之風?」
張鶴齡搖搖頭道:「不在於何風,在於是否為好風。官員治國,百姓勞作,百姓中亦可出士子,大明給了可以讓人上升的空間。拼成了士子,最該做的應是學習,繼續拼下去,而不是指手畫腳,去議政論證,還不到他們的時候,等入仕再說吧。
再者,整日介把這些當成大事,動不動三五幾十人在一起,一個熱血上涌便做出出格的事,仗著朝廷寬容,什麼都敢幹。若是再不施懲戒,長此以往,可敢想象?
存著這份心思,即便入仕了,也好不了。今日的事便是李夢陽串聯的,一個戶部主事,不好好的辦他的差,先是干起了御史的活,未果之後,串聯士子圍攻錦衣衛衙門,像什麼話?
張公,你也別以為本伯是報復,本伯不值當在他們身上耗心思。被彈劾多年,我在乎別人彈劾嗎?往日可曾見過本伯報復過彈劾之人!」
聞言,張申稍一思忖,不由點頭,要說這一點,張鶴齡確實未說假話,還真未因彈劾報復過。還有,剛之前對李東陽的尊稱,也很反應問題。
他不得不承認,張鶴齡的話,像真的。更沒想到,一個人言蠹蟲的粗鄙外戚,會考慮國家、朝廷。
但他依然不想表態,他能看的慣嗎?他也看不慣,他曾經也想過做些什麼,但只是淺嘗輒止便放棄了。
同學、同年、業師、房師、座師,枝枝蔓蔓的太多了,牽一髮而動全身吶,他真的想有個善終。
他突然也想勸一勸張鶴齡了,於是,他斟酌道:「壽寧伯,老夫看的出你有些決心,但老夫不得不勸你一聲,比想象中的難,這不單單是風氣的問題,是一個態度問題。
老夫猜一下,滿朝大員也必有如你一般看法的人,但可見誰出來言語?不是他們不想,是不能。因為,這股風氣,更像是他們所想要的風骨的一部分。文人,不能沒有風骨。如老夫這般不在意風骨的人,太少太少!」
張鶴齡頷首,笑了笑道:「所以,我才來找您啊!您也放心,本伯不敢保證你想要的善終。但必然竭盡全力,並會勸說陛下。甚或,您就沒想過在這京中的部堂中坐一坐?」
張申心中一動,但他還是猶豫了,不一定靠譜啊。
張鶴齡看的出張申猶豫,他換了話題道:「先不急決定,聽聽本伯說的第二事。等說完之後,您再看。若說第一事是和聖眷靠邊,那第二事,則和政績靠邊,若是皆能成,您認為有可能嗎?」
張申不置可否,只看著張鶴齡。
張鶴齡笑道:「本伯準備集合錦衣衛和兵馬司做點小事,規範東城,同時打理下東城的市易、商貿。直白點,規範東城的秩序,並在其中以合理合法的方式來收銀子。
一為百姓辦實事,二為衙門謀福利,三,也能為朝廷增歲入。難度嘛,自然有,但本伯依然會全力以赴。其中有些事大致會涉及順天府,因而,我希望,順天府參與,事兒我頂,順天府只需配合即可。如何?」
「你這不比第一事容易啊!」
張申要苦笑了,說起來很好,誰不知道,這般能收到銀子,對百姓對朝廷皆好。但還是那句話,難啊。
他今日宴請的那些,便是無數代表的一小部分,勾勾繞繞的,便能繞出一大圈呢。
「張伯爺,老夫實不知,你好好的與國同休的爵爺當著,有陛下撐腰,怎麼也能過的好日子。非儘是要找些難事來做,何苦來哉!」
「難嘛?」
張鶴齡輕輕道:「大概是難吧,可何事不難?能做一些是一些,既然本伯是與國同休的爵爺,那如何不可盡份力,讓這國變好一些,走的更長,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