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君生美玉,有子長存6
此時,子珺伸出雙手左看右看,臉色糾纏不清,竟是好一會兒才明白先生話中之意,登時激動的滿地打轉,跑去窗邊喊一喊,又貼著牆面滾一滾,惹得衛長歌哭笑不得。
子珺其實認得許多筆畫簡單的字,也知其含義,一部分是上樹偷學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在先生身旁磨墨時暗暗記下來的,但從沒有人教他如何去寫,這會兒聽先生要教他練字,心裡如何不激動。
然而,他激動之下卻不小心打翻了先生的茶盞,剛泡的茶水還是滾湯的,全灑在他手上。
若非衛長歌堅持要將他的手護取下來確認一番,他怕是要一直像個傻子似的被子珺蒙在鼓裡。
衛長歌看著那滿是凍瘡紅腫發潰的手,竟不知該如何去訓斥這讓人心疼的孩子,目光沉沉墜下去,落到他純白色的鞋面上,轉而想起子珺半月前說的話,盯著他道:「我早該想到的,你既如此怕冷,又怎會不習慣穿襪子?!」
衛長歌神色嚴厲,卻又無端覺得心酸。
子珺看他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去:「這鞋子有點小。」
衛長歌怪自己大意,他那雙腳,端看著便覺得擠,當時怎就偏聽偏信了他的謊話,可雖是謊話,卻還是叫他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來。
夜裡,他聞著院子里的落雪聲久不能寐,翻來覆去直到寅時終於悟得:從前,習慣了一人孤孤單單,往後,得習慣兩個人相親相愛。
轉眼,便到了舉國隆慶、闔城喜氣的年三十,這樣的日子代表著闔家團圓、除舊迎新、展望余年,不消想也是四時中最重要的時刻,按照牙灣鎮的習俗,這日晨起盥洗后是要張貼楹聯的。
前夜,子珺偷偷忙了些巧手活兒,漏盡更闌時才心滿意足的抱著他那新鞋子新衣裳入睡,這是他頭一回在年節時得到這樣暖和且不見補丁的衣裳,他睡得極為安詳。
次晨拂曉,天光微亮,雲上尚有星辰懸挂,他換上新衣裳,匆匆洗了把臉,直奔先生的詠文堂。
書堂大門緊閉,先生還未醒,他自去詠文堂二樓,伸手於書架上取了墨錠,身量剛剛好能夠著,不比數月前那會兒,得要費勁踮起腳尖方能摸到它。
不過半個時辰,衛長歌也起了,牖外冬雪簌簌,甫一開門,寒霜襲面、朔風捲簾,頓覺冰涼徹骨。
他攏了攏領子出了房,赫然奪目的卻是那滿園子的半壁朱霞,他意外的呆愣一晌,只見樹梢迴廊處,數不清的紅燈籠高高懸挂,在冰雕玉砌的大地上,光焰柔和的擁簇著,似火燒雲霞般爛漫,又似飲飽了甜酒的山花,醉醺醺的溢出那久違的芬芳暖意,溫馨而熱烈的將他融化。
這是書院不曾有的色彩。
院里一列淺顯的腳印,撲在碧玉似的積雪上,看方向,似乎往詠文堂那邊去了。
衛長歌忍不住將嘴角輕輕揚起,一貫莊嚴的眉目飛梢帶俏,長袖徐展,也往那邊去了。
子珺正把墨磨的將將好,見先生來,咧開嘴,面容燦爛的笑道:「先生,新年可想好寫甚麼對子了?」
衛長歌入得這墨香滿室,頭一眼去留意了子珺的手,見其手上凍瘡已被他用蟹黃調以山藥療養的不錯,心中寬慰幾許,又見其面頰一抹胭紅,想必是準備燈籠時無意間沾上去的,遂含笑搖了搖頭,拿出帕子覆到他臉上,輕柔擦拭著。
他道:「這是你進書院以來過的頭一個年,也是往後要在書院度過的無數個年裡的開端,意義自是非比尋常,這新年對子便不同往年~只圖個瑞雪兆豐年、亦或是佳節號長春了。」
子珺抬頭,一雙靈動的眼睛清亮的望著他,問:「那寫甚麼?」
衛長歌道:「權向上天討個彩頭,盼老天賜福,唯願護佑平安喜樂,團圓事興。」他收了帕子,接著道,「既然你已早早磨了墨,也可即興寫副對子來瞧瞧。」
子珺乍聞此話,難為的揮臂擺手:「不行的,我恐怕不行的......」
衛長歌道:「無妨,就試上一試。」
先生既如此說了,子珺便只好略作沉吟,端緒飛亂,忽而春山一動,捲起袖口,一壁將紅紙鋪開抹平,一壁自筆架上取過一支毛筆來,吃了點墨,工整有方的寫下「又一年千山錦繡繡花好,還四方小院安樂樂人圓」。
收筆,是方一笑,對先生道:「子珺學識粗淺,還請先生指點。」
衛長歌端看一眼,頗是欣慰:「嗯,詞性相當,平仄相諧,我們子珺長進不少。」這孩子聰穎好學又能吃苦,有此進步不足為奇。
是以,書院大門那年貼的便是這副對子,衛長歌作以橫批「歲歲長安」。
偏就是花好人圓、歲歲長安這般簡單的話,如今看來也叫人平白生出一股活在當下立足於今、來日不可期的蕭涼感。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寸寸丹心始如故,沉沉墨香喻潔白,這樣的結果,或許也說不得差不是么......
唐凌驀地想起了不知去向的扶晟,扶晟不似衛長歌面面俱到、體貼細膩,與衛長歌一比,扶晟簡直就像個行走的巨嬰,即便這樣說有點過分,可事實就是如此,他喜歡釣魚,卻連一條魚都不會殺,更別說洗衣燒飯刷碗這些,這麼多年來,城隍廟裡裡外外的瑣事一直都是他們三個孩子在打理。
就連隔三差五就要漏雨的城隍廟屋頂,也是他們三隔三差五的爬上去修。
而扶晟,每天有一半的時間在釣魚,一半的時間在睡覺,他睡著的時候,雷打不動,任何人都休想將他從床上拉起來。有一回城隍廟漏雨,扶晟就那麼躺在濕漉漉的被褥上睡著大覺,踢都踢不醒,夏日裡的雨一陣就過去了,等到放晴,他們三人合力將扶晟的床鋪連同扶晟一起抬起來挪到城隍廟外暴晒一天,那被褥才算晒乾了,扶晟......也曬得蛻了一個月的皮。
不過,扶晟這人有一點很厲害,武藝道法劍術符籙、六爻星象八卦陣法,只要你想學,他甚麼都能教,他很懶,但在這方面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恨不能將他所學傾囊相授。
唐凌不是沒有問過有關師父的來歷,但扶晟從來不說,他一直就呆在城隍廟那個地方,偶爾離開城隍廟,也最多不過一兩日的時間就回來了,但這回,似乎人間蒸發了。
「會不會是在空幽谷?!」聞人莫離聽說此事,則道,「最近道門中人與四方武林人士不是彙集在空幽谷,就是在去往空幽谷的路上。」
唐凌疑惑道:「去祭奠老太君?」唐凌忽然想起來住在客棧二樓那位身嬌肉貴的病秧子,他也是去往空幽谷的人。
「倒不是,他們都是沖著太子金螭鏡去的。」提及此,聞人莫離皺了皺眉道。
「太子金螭鏡?是甚麼?」唐凌問。
「三百年前,舞陽太子與鳳凰共同所造之物。據說此物能滿足人的任何願望,誰要是得到了它,就相當於是得到了這世間的一切。」聞人莫離道。
「真有這麼神奇,任何願望都能實現?」唐凌問。
「我沒試過~」聞人莫離攤了攤手,接著又道,「不過,那的確是一件極為厲害的法寶,三百年前鳳凰隕滅后,太子金螭鏡一共只出現過三次,每次出現,都會伴隨著一片腥風血雨,儘管如此,這世間的人仍對此趨之若鶩。」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這段時間乃是空幽谷的閉谷期,閉谷期間所有來客只能進不能出,你說你師父遲遲未歸,所以我才猜想他是不是去了空幽谷。」
恰時,小白帶著菜頭走下樓來,道:「確實有這可能,要不然,就去谷中看看罷。」
聞人莫離欣喜道:「啊,那最好了,我們可以一道走。那空幽谷的確是個奇妙所在,各種天材地寶、仙花妙草應有盡有,說不定唐凌你的眼睛,也有辦法醫治。」
唐凌心中一動。
聞人莫離卻是又頓了頓,繼而叮囑道,「只不過,進入谷中你們須得留意一件事。」
唐凌與小白異口同聲道:「甚麼事?」
聞人莫離道:「谷中有一道詛咒,是關於愛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