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關山書院紅衣小鬼2
書院臨湖而建,共有書堂樓宇十一處,廂房十九間,規模不算小,也說不上大,嚴整有序又略顯呆板的格局。但其中樓閣小園、迴廊古木卻是落得相得益彰,有奇有妙,加之隨處可聞的筆墨紙香,使得這份清幽風雅的韻致更顯獨特。
眼不見亦有心如鏡,唐凌就算是摸黑也能將書院里裡外外看個昭昭在目。
此時入了西苑,講學堂鏤空的雕花窗桕將灰濛濛的月色暈染,映得左上方一幅《霞煙圖》雲迷霧鎖不見嬋娟,右上角一張紫檀而就的玲瓏琴桌上,碧涔涔的花瓶中,斜了兩三支梅,主案且累著詩經字帖並十方寶硯。
唐凌進來時,梅不見梅香,琴不見妙音,唯有懸於筆架上的筆無風而動,發出錚錚樂響似的呱噪之音,在這肆意瀰漫的幽寒寂靜中,儼然是怪語陰風、瑟唳悲鳴。
他緩緩走著,於書桌中間的小道穿行,一列列擺放整齊的矮桌上攤有書本,不知是否門外卷了風來,一張書頁輕飄飄被帶起,掀起短暫而柔軟的翻書聲。
驟然,步子一停,唐凌眉心升起一股極致的壓迫感,似乎這屋子裡擠滿了人,到處都是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是獰笑、冷笑、怪笑,也有鬼魅般貪婪的笑,彷彿一群人被他擾了安息。
這預感不知從何而來,但唐凌有個習慣,越是碰到這種模稜兩可的情況,便越會冷靜,所以他常常自詡是個再冷靜不過的人,這種時候,也無須露怯。
但緊接著,第二張書頁、第三張書頁......直到所有書冊全都翻動起來,嘩然聲響愈演愈烈,時而整齊規律,時而凌亂無序,一時連唐凌都分不明自己繚亂的髮絲究竟是被風吹了,還是被課堂上翻書的響動帶起的。
這竟是一處無人的書堂?
莫不是有一群莘莘學子正搖頭晃腦的坐於台下,邊誦詩讀文,邊執手翻書?!
唐凌一咳,透出鮮有的凜然之氣,目光凌厲似乎已將周圍打量了個透:「我卻也是個手起刀快的,你若不怕,便將那脖子壯粗了來。」
那筆桿互撞聲旋即一停,翻書聲也緩緩落了下來,直到周遭再聞不見一絲氣息浮動。然而,他也並未察覺那小鬼的蹤跡。
她定然逃不出此地,卻叫人尋不到藏匿處,唐凌百思不解,只好先回前院。
他緩緩走來,漫不經心的道:「乾脆將這書院一把火燒了算了。」
院子里闃靜一片,不見回應,只有樹下那燈若明若暗的跳著,搖搖將熄。
唐凌搖了搖頭,以為小白與菜頭都熟睡了,行至桌旁,先摸到了菜頭的長發,再沿著桌邊摸去,卻始終不見另一人。
他凝神靜聽,須臾,指尖一顫,心弦崩了起來,原來院子里除了他,就只剩一道平緩的呼吸。
天幕邊緣幽幽泛上暗紅色的迷霧,將蒼白的月光徹底填埋。
唐凌眼眶微紅,心中揣度,他在書院轉了有一個時辰之久,倘若小白在此期間著了小鬼的道,怕是不能夠輕易脫身。
正思索著要先去哪一處尋他,或者小鬼最有可能將他帶至何處,身後卻冷不丁炸起一道聲響:「喂!!」
唐凌被激得一哆嗦,心臟猛跳了跳:「小白~~」
小白板著臉走來,二話不說推出一掌,將唐凌翻過背來,撩開他的頭髮,取下其背後之物,道:「背著這穢物,難怪會遇上不幹凈的東西。」
唐凌一摸,乃是圓形方孔之狀的陰司紙,背脊一涼,道:「我說她怎麼不找別人,就找上我了呢。」遂將那穢物捏成一團扔了出去。
小白將搭在腕上的薄被覆於菜頭身上,道:「菜頭聞了這氣息,現在大概睡迷糊了,夜裡涼,找來一床薄被給她蓋。對了,你方才說要一把火燒了這書院是吧。」
此話一出,樹椏上那垂死掙扎的燈火「噗嗤」一聲熄了。
小白機警地往唐凌身後一靠,凝視一圈,無邊的陰暗似乎要吞噬一切。半晌過後,除了身旁的紫薇樹千葉萬枝彼此摩挲著在院落中發出些許沙沙聲,再沒旁的動靜。
唐凌靜立聆聽,也並未發覺有何不妥,拍拍他肩:「罷了,我也不是很想被通緝,連日奔波,還是早早歇息吧,她若不來犯我,你我二人也無須追究。」
小白還想說甚麼,被唐凌握在肩上手抓了抓,當即心融神會不再續說。倘若這小鬼非要這麼東躲XZ著,他們一時半會兒也奈何不了,以不變應萬變,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但至少不必費力。
小白故而道:「也好。」
他二人迅速在院落中閉目凝神打坐。唐凌心想,小鬼既將他帶至此地,便不會善罷甘休,多半還會伺機而動,靜靜等著便罷。
夜,如同湮滅的燈籠,燈罩子卷著濃墨寒涼的霧氣層層逼近,壓至人眼前,那張困訴的臉血淋淋的自霧中顯現,帶著壓抑且猙獰的表情,活生生要將人拖入噩夢。
閉著眼,這陰鬱的寒意反而更加明顯,小白玉面蠟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且看身旁之人紋絲不動,又合眼入定。
待到子時,還不見異動,小白腿都麻了......
再一盞茶過,不多時便要破曉了,他輕聲道:「她不會來了吧。」
唐凌「噓」了一下,示意他噤聲,那靜謐著翻滾的雲海盡頭,小白沒聽見的,他聽見了。
然而,那遙遠的、彷彿飄在雪山之巔的細挑尖銳的聲音,倏而,閃到了耳畔,清晰的念書聲,時而在他背後盤旋,時而又自腳下響起,恍過頭頂時,似乎帶著一股能掀翻人天靈蓋的力量,直取人心,讓人不由得生出一股深切的抓耳撓心的痛楚。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禮儀......」
幽涼夜色下,無邊的暗潮中,長袖衣襟煽動不止,黑髮卷著衣帶在空中纏出一片難捱的悱惻,唐凌額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緊閉的雙眼不安的轉動,他試圖睜開眼睛,動一動手指,卻發現自己此刻已根本無法動彈!!
這書聲竟能催人意志!!
很快,唐凌便睡過去了。
他極少做夢,而此時夢中的自己也在關山書院,講學堂門口有話語聲斷斷續續傳來,含糊不清。
繼而漸漸明朗。
一道稚嫩尖厲的女聲傳來:「再粗淺不過的一首詩,都默不出來?!趙無名啊趙無名,你如今是無心念書,也不想光耀門楣了!!」
女娃娃小鬼?!!在夢裡也能碰上,真是陰魂不散。
如此耳提面命般的口吻~也不知教育誰。
「實在是不會,肚......肚子里墨水不夠啊。」另一道顫慄又隱忍的聲音回應她,聽來,應是個中年男子。
唐凌:「......」
女孩笑嘻嘻道:「墨水不夠就喝啊,你看,這些都是給你們準備的。」一聲水響,她似乎真的舀了一碗墨水遞到他面前。
男子掙扎幾下無果,驚恐萬分的推卻:「不,不喝,我不喝。」
小女孩道:「你看他們都在喝,就你偏不聽話,快點喝。」
那喝墨水的咕咚聲,在幽靜的書院中顯得格外清晰。唐凌的雞皮疙瘩陡然冒了出來,難不成,他竟然在夢裡腦補出了傍晚出殯的那一家子的死前之狀?!
不會,唐凌很快反應過來,那老人家說過,全家上下七口都在一夜之間暴斃的,是王家,根本不姓趙。
男子那廂打了個刁鑽的嗝兒~面對送至眼前的又一碗墨水央求著道:「喝不下了,再喝肚子就要爆了。」嘴上這般央求著,雙手仍是不受控制的將那碗接過來咕咚咚灌下。
女孩則變本加厲,陰側側的道:「慢點喝,別死的太快。」
男子咕咚咕咚猛將一碗墨水喝完,又端起一碗,邊喝邊道:「我真的不能再喝了,求求你放過我吧,給他,給她們。」
然而身體由不得自己控制,只能乖乖聽話。
這豈非是叫人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自己」折磨致死,還有甚麼比這更恐怖,更令人絕望的!!
那一瞬間,唐凌想要衝過去,但身子卻像是被釘在地上挪動不了半分。唐凌神志還有幾許清明,有個可怕的念頭從心底冒了出來。
這真的只是夢境?!
唐凌腦袋要爆了,他掙扎著想清醒過來,卻被夢魘纏得越緊,始終沒辦法推開這夢魘。
他胸口刺烈作痛,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溢在胸腔與喉頭~
待強行按下情緒后,才稀里糊塗的有所察覺,這血氣壓根兒不是自己的!!
那麼一瞬,唐凌驀地反應過來這一切根本不是夢!!
這血腥味是從西苑飄來的,那趙家人一定是受小鬼的讀書聲迷惑才會半夜走入這書院,幸虧他除了耳朵好使,鼻子同樣好使,沒哪種味道到了他這裡辨不出是真實還是虛幻的。
他以為在自己腳下布置一道看似簡單、實則暗藏玄機的陣法,便可引狼入室,還是小看了這小鬼。不過要是沒有這道陣法困住了他二人的腳步,小鬼以念書聲恐怕就已將他與小白二人迷惑得神智不清吸引過去送死了。
那小傢伙手段狠戾,殘忍至斯,且詭計多端又心思陰沉,遠遠超出了他的判斷,若是破不開這夢魘,不消說他,就連菜頭也躲不過於此地被墨水撐膛破肚的劫數。
如此一想,他深覺愧疚,若非他踏足此地在先,這二人根本不會陷入這不測之淵。
苦於僵硬的身軀無法使喚,他絞盡腦汁,後知後覺的發現舌頭似乎還能動......
唐凌強行破開夢魘,順勢稍作恢復,果然聽得講學堂院落里的舀水聲仍在繼續,倘若他今夜一直被困在夢魘之中,小鬼便可輕輕鬆鬆將他們解決。
所以說,陣法這東西,防君子不防小人爾。
唐凌盤坐少時便起身,聽小白氣息不穩,似仍在噩夢之中掙扎,遂劃開指腹於其額上一點。
小白清醒後半句話說不出來,只顫著手往西苑的方向猛指,顯然他也聽到了那邊所發生之事。
唐凌道:「倘若不救的話,那些人都得死。」
小白氣還很虛,語氣倒很篤定:「去,幹嘛不去,她若是鬥法斗得過你我二人,也不必使這些個陰險手段了。」
這話說得十分在理。
二人遂飛身上西院牆頭,哪知他剛站上去,腳底滋溜一抹,風度全無驚容失色的摔了下來,連帶著小白一塊兒在白石鋪就的地面上砸得肩胛骨痛裂。
他一半身子全壓在小白胸膛,自己倒無大礙,滿地打滾疼得齜牙咧嘴的是小白。
唐凌忙從他身上起來,豎起拇指大加讚許:「捨命相救,太感謝了,不愧是好兄弟~」
想來眼下卻也不是玩鬧的時候,小白憤憤的剜了他一眼便作罷。高牆那頭哭喊聲愈加刺耳~
小白遂再度飛身上去,處高臨下瞭眼一望,便見得滿地肺腑牽腸掛肚,墨如雨水灑得遍地成烏......
一面院牆隔開了天堂地獄。
院子里的人嚎啕不止,狂笑亦癲,死的死瘋的瘋,衣裳頭面攪著血淋淋的腸子撕扯不清,橫七豎八皆是破了膛死不瞑目的屍體,胃裡飯食的腐酸味混著血腥味與墨香氣,奇臭無比。
小白唇色蒼白,手緊緊捏起一拳,竟忘了呼吸!
唐凌也捏著鼻子,沒有強烈的畫面衝擊,總歸要比小白略微好受些。感受不到小鬼的氣息,冷嘲道:「藏得這麼快!」
小白沒作聲,他也在仔細找。
唐凌問:「死了幾個?」
小白皺眉道:「死了三個,還剩五個。」
這樣的小鬼,實在該滅!留著它就是個禍害。
唐凌掌心已化出一道鎖魂符,靜待半晌,瑩光四射~
小白一雙吊稍眼兒鋒芒畢露,手伸出,掌心也多了一物,是他的長劍,逼人的劍氣直指腳下:「她極有可能就在這些人當中。」
沒錯,這麼短的時間內,她能藏的地方只有這人群。
那些病中孱弱、神智不清、壽盡將死、亦或者剛斷氣之人,三頂陽火不盛不衰,正好能掩蓋鬼氣不被人發覺。
也即是說,這院子里每一人,都有可能成為她的藏身容器。
「你救人,我檢查。「說罷,唐凌將一道鎖魂符送出去,仙符懸於院牆之上,發出淡而凜冽的光芒,堪堪能照著這一方院落,只要小鬼現出一隻腳丫子來,它便頃刻發動,像之前那般追著她索魂。
借這光亮,小白將活人手中盛著墨水的碗一個個打碎。
這幾人雖僥倖未死,卻成了癲賴狂人,瓢碗俱碎,他們便直接撲到一旁洗墨池中,就著池水如饑似渴的豪飲不止。這樣一群趕著投胎的瘋人,連捆在身上的麻繩都能咬斷,點穴也無用,小白若有三頭六臂說不好還能擋一擋。
可他並非蜘蛛修鍊成精,既沒三頭也無六臂,他只有一把劍,此劍帶著耀眼的紫青劍氣,若一劍帶出,其威力足以將這幾人的魂魄斬消,也足以讓更多的人退卻。但他沒有這樣做。
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的劍甚至不能觸碰到他們,如此混亂的場景下,唯有赤手力救......
不過短短一瞬,竟又死了一個。小白看著這些人,有埋首張背浮於池面者、手拿碎片自行解剖者、還有以頭搶地的跪拜者......一個個都像是尋求解脫的無間煉獄之中的惡鬼。
唐凌一邊檢查地上的屍體,一邊聽小白滿院子上躥下跳阻止著更多人投入洗墨池。
檢查完方倒下的一人,唐凌匆匆起身,掌心化出另一道符咒,緊接著他掌面微翻,符籙迅速在指間旋轉起來,烈焰般的光芒一分二二分四,瞬息拉開一列絢爛的符陣,閃電般卷著腥烈冷風刺向洗墨池。
場面一下安靜了,所有撲向池子里魔怔的瘋子都定住了身形。
小白愣了愣,立時將池子里幾人撈上來,將他們在池邊擺成一排:「你懷疑她就藏在這四人之中?」
唐凌微一含頜:「不在死人身上,那一定附身於這幾人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