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君生美玉,有子長存3
客棧今日來了位沉魚落雁的雲想姑娘,陳老爺怎可能憑她放著不去采一采,雲想姑娘房間在二樓,陳貴就站在大堂觀望了許久,見到另一位隨侍自她房間離去,遂一把抓住身邊經過的店小二的手。
小二滿臉憋屈的道:「老爺,我又做錯甚麼了?」
陳貴只管赤裸裸的望著四樓那扇房門,從他手中端過茶水點心:「去去去,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礙事。」
小二還是憋屈啊,他不解:「這不就是我該乾的事嗎?老爺你快把盤子給我吧。」說著又要將陳貴手中的盤子搶過來。
陳貴:「......」這人真他娘的簡直了,抬起一腳,一下兩下三下將其屁滾尿流的踢出去:「叫你別在這礙事,別來礙事,我怎麼招了你這樣個笨手笨腳還恁沒眼力見兒的廢物。」
店小二捂著火辣辣的屁股,眼裡嗆出淚光,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陳老爺一手撐盤,滿心歡喜蹭蹭蹭上樓去,到了二樓樓梯口,一道人影左左右右擋住了去路:「陳老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這真他娘的簡直了,陳老爺心裡狠狠罵道,想見個人怎麼就這般困難。
他不耐的道:「哎呦,唐凌公子,有甚麼事待會兒再說唄。」
唐凌笑了笑道:「哦,陳老爺好興緻,不過在下方才發現身上的乾坤藤不見了,你可瞧見了?」
陳老爺一聽,心火果然滅了半截,噓聲問道:「就是從書院帶出來的那個?」
唐凌微微頜首:「正是,那孽障若是就此逃了,往後必要惹出不少麻煩,趙家王家便是先例。」
陳老爺懵了懵,魂不附體的道:「這......這可如何是好?」再看看一臉從容的唐凌,便恍然如福至心靈般笑道,「不是有你們在嘛,有甚麼好怕的。」
唐凌上前一步,逼近道:「陳老爺真不知子珺下一個要找的就是你?!」
陳貴跌退一步,面色唇色已然蒼白:「我就猜到會是他,先是王家,再是趙家,不就是想一個個慢慢折磨報復我們嘛,這個下作胚子,做鬼都不安分。」
唐凌其實並不完全確定那乾坤藤中鎖住的就是子珺,只是以往在書院時,王老虎、皮蛋切與陳貴幾人便總是對其百般刁難,而子珺離開前聽到的有關他阿娘的消息,亦跟陳貴幾人有關。
只是唐凌知道,倘若循規蹈矩的質問陳貴,他未必說實話,遂拿王老虎與皮蛋切趙無名之死來炸,沒想到竟炸出了這樣的結果。
唐凌儘力控制著情緒,緩緩道:「那麼你是承認他的死與你相干了。」
陳貴卻是當場淬了一口:「呸,我都不稀的管他死活。」
唐凌步步緊逼,緊隨他道:「那你方才在害怕甚麼?」
陳貴亦是滿身不忿:「惡鬼害人,要害的就一定是我們三個了?說不定還有更多的人,他們一個個都會在恐懼中死去。」
唐凌停下腳步,不解:「為何?」
陳貴冷笑一聲:「子珺嘛,生前便是個恃才傲物、目無餘子之人,又是個孤兒,可以說自負又自卑;他以為所有人都想害他,他的死是所有人造成的。」
其人言辭半真半假,唐凌又怎會不了解子珺,他的確為母所棄,但絕非恃才傲物之人;而陳貴後半句的說法,卻叫他心驚肉跳,有那麼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激起了他全身的雞皮疙瘩。
陳貴仗著有聞人莫離在,很快便拋卻了心中不安,看看盤中糕點,心情又蕩漾起來,把唐凌往旁邊推了推,道了句:「如今可是惡鬼害人,唐凌公子,你一個修門中人,怎反倒在這裡質問起我來了,叫那些死去的趙家王家幾十餘人情何以堪啊。」
唐凌碾著眉,問出那句想問卻不敢問的話:「子珺,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陳貴道:「自殺的,這我可沒騙你啊,你若不信,大可去鎮子上找人問,誰都知道他是在在書院自縊的。」
「你還有沒有事,沒事就給我讓開。」
陳貴見他不再有疑問,便自顧撞開他去了。
肩頭有一股力沉沉壓著,壓的唐凌難以喘息,子珺所求不多,他那麼努力無非就是為了活下去,又怎會輕易放棄生命!!
他到底是承受了怎樣的壓力,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難道真如陳貴所言,因為自卑,因為母親而遭受流言非議、他無顏苟活?
定然不是,以子珺之韌性,但凡親人無恙,內心便足夠強大。
他忽然想起子珺同窗曾送他的那首詩,那是在子珺離開后,衛長歌在他房中撿到的,直到那時他才發現「余清兒」藏匿其中,「搖林」也藏匿其中。
「余清暗壁已塵埃,而捧江離到瑤池。」
這句詩原來竟有此意:余清兒到搖林!
瑤池所在即百裡外一處搖林地,若非細細揣摩,誰能將其中含義解讀,若不是衛長歌剛好也聽說了余清兒這名字,誰又會想到這給人帶來安慰與希冀的關懷下,竟藏著掐蛇七寸的陰險爪牙。
衛長歌內心何止震驚,凄涼更甚。
而唐凌如今方有所察覺,衛長歌見到的這點東西,恐長河一桿,遠沒觸及水底深淵。
而看似完美,一舉一動皆讓衛長歌無可挑剔的子珺,他心中定然藏著秘密,完美不過是他的掩飾。
能讓子珺藏著不敢說出來的,究竟是甚麼天大的秘密,跟陳貴幾人是否有關,他們之間每回被撞見就要閃開話題的喁喁私語,又在談論些甚麼,離開書院之後所發生之事,更是無從得知,是否也與他掩藏的秘密有關?
子珺離開書院,最後卻又死於書院,這期間一定發生了無轉圜餘地之事......
這一切全是問題,唐凌胸悶之餘,還犯起了頭疼,要怪就怪那衛長歌,既然沒能耐將故事講完,那能不能別走那麼長的前奏,直接講子珺是怎麼被害死的不就完事了,結果卡在這麼個節點,讓人猜來想去的,好不費腦。
唐凌心想既然子珺的死與陳貴並無直接關聯,再去問他,想必也問不出甚麼來了,只好作罷。
他這邊尚且沒捋清思路,底下客堂卻不知為何又亂了起來。
且聽小白飛身接住了兩個花瓶、一壇酒,慶幸道:「好險,打碎了可賠不起。」
話畢,忙撂下手中之物,又撲向了別處。
客堂中人亂作一團,時不時驚呼,在各個角落擠來躲去,空出中間一片,圍觀小白一人上下翻飛,接回滿天飛的餐盤飯碗。
當他將盤碗都整整齊齊接回來之時,那始作俑者跳上桌子歡欣鼓舞,樂呵呵蹦了蹦,將手中最後一可擲之物扔了出去。
小白條件反射的伸手去接,卻不曾想那竟是一把鋥亮的小刀,刀割破了他的手腕,血氣瞬間溢了出來。
手舞足蹈的女子聞到血腥味,突然放聲傻笑,狀似癲狂的撲向櫃檯,櫃檯處擠擠挨挨湊了七八個人頭,見狀,插翅逃開,回頭再一看,那女子已爬到櫃檯上,正拿著硯台倒進嘴裡......
還剩了一片墨跡,她便伸出舌頭一點一點的舔乾淨,舔乾淨了還不夠,她竟是張嘴要將那石硯一併吃下,啃得滿嘴都是牙骨碎裂的聲響,鮮血混著墨汁,滿嘴溢出。
眾人看了這一幕,才爭先恐後尖叫著跑出了客棧。大堂里轉瞬就只剩下小白與那發狂的女子,以及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的店小二。
唐凌迅速從二樓飛躍而下,來到小白身邊:「這女子怎麼回事?」
小白道:「這是趙家姑娘,先前從書院跑出來的。」
正說著,就聽轟隆隆一聲巨響,一龐然大物在二樓樓道上滾了一圈,最後衝破柵欄砸了下來!
唐凌揶揄道:「這是哪個房間的客官不喜沐浴,將浴桶推下來了。」
小白道:「甚麼浴桶,我看是陳老爺哎~~」
唐凌微微笑著:「哦,為博佳人一笑的陳老爺。」
砸在地上的陳老爺抬了抬手,欲撐起身子來,然而稍微一動,便豬叫似的喊:「疼,疼,疼!!」這才意識到被自己壓在身子下的一條腿,已然是斷了。
他以為雲想雖然性涼,卻也是個好調教的,才在糕點裡下了點料,萬萬沒想到,她竟是個身手不凡,軟硬不吃的。
斷腿之仇,不能不報,陳貴強咬著牙往二樓看去,卻不幸見到那滿身烏糟的瘋婆子,正是晨時貼在自己耳旁陰側側道了「陳貴,我終於找到你了......」的那位趙家姑娘。
一瞬想起唐凌剛剛丟了乾坤藤一事,又鬼叫起來:「鬼!鬼啊!!」
趙家姑娘甩著長發傻呵呵的朝他咧嘴笑。她從書院跑出來后,並不曾打理儀容,見陳貴倒在地上,也從櫃檯上跳下來,撲通一聲趴在地上,披頭散髮連帶著滿口的烏血朝他爬去。
陳貴見到這惡鬼,本能的要揮手驅趕,奈何一牽扯腳痛處,便疼得再也使不上力,而原本揣在懷中的玲瓏結與護身符,也都掉在了伸手夠不著的地方。
眼看著那女人一步步爬過來,他卻挪動不得,一時竟急得失了禁,口齒不清的哭腔喊道:「你別過來......走開......你是懸樑自盡的呀......」
人在受到極致壓迫的情形中,會很自然的代入到一些情景當中去,陳貴顯然是將這瘋子當作子珺了。
若不曾有過虧心事,何須怕成這般模樣。
但唐凌知道,這趙家姑娘身上並沒有小鬼附身的痕迹,她充其量只是被小鬼嚇傻了才變成了這幅模樣。
就在此時,唐凌忽地如夢初醒般,整個過程他漏掉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在這牙灣鎮,任何妖魔鬼怪都無處藏身,沒有經過聞人弟子查驗的人,也休想出去,倘若衛長歌救走了子珺,那麼他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書院。
唐凌兩步上去提了陳貴的衣領,便往書院方向拖去。
將將到了西市街頭,聞人莫離與小柒也緊跟而來,遙見書院大門外有衣衫襤褸的婦人盤桓,一手手腕挎著一隻半破的籃子,一手緊緊揪著褲腿,時不時探頭往書院裡邊瞧,好似那拔葵啖棗的小賊,十分可疑。
更可疑的是,婦人轉眼見小白一行人盯著她,身形一滯,局促的將脖子上的長巾往上提了提,遮遮掩掩埋首離去,轉眼消失在巷口。
唐凌聽出了不對勁,問道:「怎有人在書院門口?」
聞人莫離道:「鬼鬼祟祟的不知做甚,白小哥,你可要將那人抓來問問。」
小白邁著步子走出了幾步遠,才覺得莫名其妙,回頭瞪一眼聞人莫離,看那廝笑語溫言的催:「再不追去,人都跑沒影了。」
小白憤慨自己怎順了他的話,但也不好耽誤正事,遂拔腿追去。
直追到鎮子外一處河岸邊,婦人察覺身後有異,便一頭鑽進了那繁茂成蔭的蘆葦盪中。
整片整片的蘆葦叢,風一吹,清波似的漣漪蕩漾開來。
那婦人矮小削瘦,怕是難找,小白猶疑片晌,也一頭扎了進去,卻驚了蘆葦叢中幾隻葦鶯,葦鶯撲騰著翅膀逃竄而起,落下一片土褐色羽毛,灰撲撲的沾了他一身,他胡亂拍了拍衣衫,臉色奇臭無比,還是朝了深處走去。
一盞茶后,在蘆葦盪中失了方向的小白,再也找不到婦人留下的痕迹。
正要棄了尋人的念頭,卻聽腳邊響起一陣細微的窸窣聲,不一會兒,裡面探出一雙手來。那人小心翼翼扒開蘆葦桿,行進半個低伏的身子,看到小白那一雙素白雲靴,身形一滯,慢悠悠的抬起頭來,滿臉神情恍惚。
小白亦是恍惚了一下,看清婦人臉龐的那一刻,步子一倒,險些失態......
他帶著婦人回到書院,遠遠便聽到陳貴的呵斥聲:「這案子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結案,那的的確確就是自殺,想我堂堂陳家大少爺,取一條賤命,豈非髒了我的手。」
「而今請你們來,可不是讓你們去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這惡鬼害得牙灣鎮人心惶惶民不營生,你們須得儘快將其收服,最好打得他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唐凌面容沉靜,長眼微闔,沉聲道:「甲子年冬,子珺初入關山書院。因其聰慧好學,短短兩年時間,已是書院出類拔萃的佼佼者,又因他品貌俱佳,頗受師友喜愛,這其中也有趙無名、王鑲,自然也有你陳貴。你討教於他,他亦不曾將你當作無知豎子。」
「但有一日,你等無緣無故卻起了衝突,自那以後,他性情大變。直到他得知其母去向,離開書院,而後又死於書院,你誠然並非親手殺死子珺的兇手,而王家橫死之前便慌得以至於第一時間去請了青壺道長來保命要緊。」
」何故?!!」
「若非其母余清兒死於你手,以你陳老爺之膽量,有何可懼??」
時隔多年,陳貴也是費了好些勁兒去想他說的那些事,其中許多細枝末節就算是他也記不清了,而唐凌卻能言之鑿鑿將這些說出來,陳貴雖不能確定他是推測還是早已得知實情,卻還能厚顏道:「余氏之死,也是自找的,這怎能怪我!!」
唐凌揚了揚下巴,道:「哦,我方才說錯了,余氏是死是活我卻不記得了。怪哉,余氏這樣的存在,且不說尋常人不會去關心,更何況你一個陳家大少爺。」
陳貴得知被耍,雖氣得不輕,腹誹著恨不得將其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給撕爛,面兒上卻還是從容的道:「你也不必拐彎抹角來套我,那余氏爛命一條,自己跳河,死不足惜,我何錯之有。」
那婦人已在門邊站了一會兒,聽陳貴這幾句話,早已怒不可遏,先前那畏畏縮縮的模樣轉而煙消雲散,一躍衝到陳貴身後,用不知何時拿在手裡的石頭一下一下照著其腦袋砸。
婦人瘦小,她只得跳起來砸,拼盡全力,也沒能將陳貴腦袋砸出七八個窟窿,反被陳貴一腳踢出好遠,登時叫那婦人捂著肚腹蜷在地上疼得渾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