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破戒
其實嚴格來說,那兩個人並不算是摟在一起,而是其中一個被另一個揪住衣襟用頭頂著按在車廂門框上,像是被什麼事物嚇著不敢抬起頭來。而被按的人臉上本是不知所措地盯著胸前的人,一發覺所有人都看向這邊,即抬起僵硬的手輕拍身前的人,干著聲音道:「嚇著丫頭了吧?沒事沒事,十三太保已經將馬拉住了。」
藍袍男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隱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因為那個扎麻花辮的丫頭並沒發抖,看起來不像害怕,反倒像在躲著什麼。
他抬腳走過去,剛問:「可有受傷?李某遣軍醫來給二位看看……」就敏感地看到那埋在何掌柜懷中的女子身子微抖了一下。藍袍男子停住腳步,微皺的眉頭顯露出了疑惑:「這位娘子……」
何掌柜發覺他起疑,即高聲哈哈:「沒有受傷沒有受傷!這丫頭沒見過世面,又受了點驚嚇,可能是哭花了臉不好意思讓十三太保看見。」邊說邊用力拍那人的肩膀:「好了好了,十三太保是好人,不會笑你的!快起來,十三太保還等著咱們的酒呢!」
這一回,埋著臉的丫頭,也就是杜堇,終於動了動身放開何掌柜,不過仍是沒抬起頭,而是像個做錯事的人垂著腦袋縮著背地訥訥坐著。
一個大膽的黑鴉兵忽然走前來,竟明目張胆彎下腰窺看杜堇的臉,剛瞥到一眼,就怪叫一聲向後一彈:「我他娘!不單隻是一張大花臉,還是個歪嘴的!將軍千萬別看,看了就……」
「肖獻!!」
一聲怒喝,是來自背手而立的藍袍男子,也就是眾人口中的十三太保李存孝,他俊逸陽剛的臉此刻威嚴肅目,朝那個嘲笑杜堇的黑鴉兵怒令:「快向人家娘子道歉!」
黑鴉兵自知不對,訥訥向又縮在了何掌柜身上的杜堇道:「對不起,肖某並無惡意,只是和娘子開玩笑,請娘子恕罪。」
何掌柜瞅了杜堇一眼,嘴角不由抽了抽,因為這杜堇正憋著臉強忍著笑意,完全是搗蛋成功之後的得意,哪裡像是受到了驚嚇的小娘子。
不過戲還是要做足,忙不迭向黑鴉兵道:「呵呵,沒關係,反正將士也沒說錯,她的臉確實難看嚇人。」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一聲呼喊:「存孝!還沒好嗎?快將酒拿進來。」
李存孝聽到三太保李存勖的催促,即高聲回應:「三哥稍等,酒馬上就來。」朝黑鴉兵們說了句:「將酒抬進去。」就抬腳走向了院子,黑鴉兵們則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抬車廂里的三缸酒。
杜堇看到那雙腳終於從面前走開,暗暗大鬆一口氣,真是有驚無險。就在這時,一把略感熟悉的少郎聲從那人離開的方向傳來。
「將軍,你真的沒事嗎?你的腳傷還沒好,可有撕裂?讓末將扶你吧?」
接著是李存孝低沉的聲音,語氣比剛才明顯溫柔。
「沒事。這點傷別老掛嘴邊問長問短的。」
「末將也是擔心你……啊!」那人突然低叫了聲:「將軍……你嚇死我了……」聲音變得窘迫失措,還帶了點顫抖,聽起來極像……
轟!!!
杜堇噌地跳下馬車,怒眉瞪目地向來聲處望去,可視線被圍在馬車邊的黑鴉兵嚴嚴擋住,只依稀看到一個高高的背影,正微微傾斜著不知做什麼。
杜堇著急地蹦跳著眺望,仍是什麼都看不到,而黑鴉兵七嘴八舌的聲音將那兩人的說話聲淹沒,令她更是焦急到怒火攻心,暗發內力地用力一蹦,直離地蹦出了五尺高,而這一下,也終於讓她看到那兩人在乾的事。
可沒想到,根本就沒什麼可看,那李存孝只是將一隻手臂搭在一個瘦小的黑鴉兵肩上,讓小兵攙扶著走進院子里,沒有半點歪邪成分。
杜堇腳剛落地,前方就響起幾聲黑鴉兵的驚叫:「欸!我沒看花眼吧!這醜丫頭剛才好像跳到了天上去了?」
「是啊!我剛才也好像看到了,不過,這不太合理啊!」
這時的杜堇早已縮到了何掌柜身後,何掌柜就又被推到了前面:「哈哈,將士們肯定是眼花了,我這丫鬟腳一隻長一隻短的,怎麼可能會跳到天上去?肯定是看錯啦。」
黑鴉兵也是不可能相信,不再理會地繼續抬酒,很快,三缸酒就全部抬了進去,院子外只剩下了何掌柜和杜堇兩人。
經過剛才的輪番折騰,何掌柜頓覺自己精疲力盡,杜堇也好不到哪裡去,蔫蔫地仰靠在車廂上,臉上是滿滿頹敗。
「我說你,好好地低著臉不就什麼事都沒了,非要弄那麼大動靜……」何掌柜剛訓道,院子里就探出個黑鴉兵。
「掌柜的,我們將軍要和你喝兩杯。」
「欸,好的好的,我這就過去!」何掌柜朝杜堇嚴肅叮囑了句:「乖乖呆在外面,別惹事了!」就快步拐入了院子。
杜堇嘆了口氣,她也不想弄那麼大動靜,可遇到安敬思,她就是醜態畢現,一點風度都沒有,被克的死死地。
院子里開始響起撞碗碰杯的聲音,畢竟是葬禮后的晚宴,沒有酒肆的那種歡聲笑語,人們都識禮地輕聲交談,如此,李存孝與何掌柜的言談便顯得格外清晰。
李存孝與何掌柜分別立於正席兩旁,李存孝端起兩杯酒,遞一杯給何掌柜:「去年在貴店喝過一次酒,醇香甘美,一直掛在心裡。今日我娘出殯,特地讓手下去貴店訂醇釀以作解穢酒,這一路給掌柜添了辛勞,還讓掌柜丫鬟受了驚嚇,李某實感慚愧,望掌柜體恤見諒。」
見慣世故的何掌柜何曾遇過這樣謙遜的大將軍,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不辛勞不辛勞!沒有將軍說得那麼嚴重,如此淡酒能得到將軍的謬讚,何某才深感慚愧!將軍實在是太謙禮了,先干為敬!」李存孝淺淺一笑,也跟著仰頭喝下,旁邊伺酒的黑鴉兵逐又給兩位倒滿。
一旁的三太保李存勖這時笑了:「我這十三弟可沒說大話,誰不知他是滴酒不沾,除了父王遞過來的酒,其他人就是灌也灌不進他的嘴,沒想到,去年卻在掌柜店裡喝了整整一夜。不得不令我懷疑,讓我這十三弟破了戒的……」狡黠的眼睛由李存孝淡然的臉上,移向明明訝異卻故意淡定懵懂的何掌柜:「究竟是酒,還是……」說到後面他故意拉長了音,捕捉到何掌柜眼中閃過的一縷異光。
李存勖狹促一笑。果然,這個何掌柜知道內幕。
「三哥。」李存孝微慍地睨向李存勖:「自從娶了嫂子,你是越來越喜歡玩娘們的把戲了。從前百般誘我喝酒,如今我喝了,你又說東道西,這不是為難存孝嗎?」
見李存孝竟動了怒,李存勖哈哈大笑地站起來,大力拍他的肩膀:「哎唷,十三弟會給三哥使臉色了,看來日子可要不好過了。」說著伸手指向底下的一眾黑鴉兵:「都是你們這幫兔崽子,沒什麼事帶十三太保去酒肆做什麼,要帶也帶他去窯子啊!你們要是有人能將他拉到窯子里,我李存勖馬上封他為副將!」
「好!!!」眾黑鴉兵聽了無不歡騰拍案,哄地何掌柜耳朵一陣嗡鳴,下意識地瞥向院門外,正在給馬喂著草食的杜堇。
她隔馬而站,餵食的時候整個臉都隱在馬頭後面,換手撫摸馬脖子的時候,頭會隨著動作自然地移出一半,而後放下手又將臉移回去,動作輕巧自然,完全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當然也包括李存孝。
可當他的視線無意地從院門掃過時,他忽頓了頓,又將視線調回去,剛好看到杜堇把頭輕輕縮了回去。看到她這個動作,李存孝眉頭微動了動。
這丫鬟不簡單,很會斂藏自己的存在,要不是在進院門時,餘光瞥到了她跳離地面五尺高的那一下,他也根本不會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更不會感覺到她小心翼翼到不可思議的窺視動作。
李存孝不動聲色看向何掌柜。一個酒肆掌柜,身邊的丫鬟卻武功高強,而且遮遮掩掩地,委實蹊蹺有異。
可是,那又如何?他沒有必要去管,更沒心思去理。
他環視四周,這間陪自己走過最孤苦歲月的小院屋,到處飛滿一個小郎的身影,不時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從眼前蹦出,擾亂抓撓他冰封許久的心。他不得不擺上大火盆,將這裡照得明亮如晝,好像這樣做,那小人兒就不敢隨意出現一般。
杜堇就像他生命中的一場雷雨,迅疾又致命,在他心裡造成不可磨滅覆蓋的痕迹,蒼白而狼藉。他一直在苦苦掙扎,等著與飛狐的一切一切徹底告別,而這一刻,似乎已經來到。既然這個世界無人需要安敬思,那從明日開始,這世上再沒有安敬思,有的只是個熱衷殺戮掠奪的李存孝。
「瞧你,臉臭地像剛從糞坑裡出來的,不逗你了不逗你了!」李存勖朝面容肅靜陷入沉思的李存孝甩甩手:「還說我娶了娘子變了樣,我倒覺得你自從被父王指了婚就變得硬邦邦,完全沒有了幽默感。早知,當初我就不起鬨你和倩兒了,反倒惹了你一身怒氣。」
聽到那聲指婚,李存孝半垂的睫毛微抖了下,然後淡淡地扯了個笑:「得了,不起鬨都起鬨了,我根本不介意,父王看得起我,我就不會讓他……何掌柜?」
李存孝發覺身旁的何掌柜樣子忽然有些局促不安,眼睛不時地瞟向院子外面,李存孝不由也順著望過去,看到那個丫鬟已背對著這裡靠坐在車廂前,背影看起來很是寥落。
何掌柜臉色微僵地向李存孝和李存勖拱起手:「擾亂將軍們的興緻真過意不去,何某想起酒肆有事擱著等處理,只得先行告辭,改日再陪將軍飲酒暢談了。」
李存孝收回目光,與李存勖一同拱手送何掌柜:「耽誤了掌柜。他日有幸,定會再向掌柜討酒喝。」
何掌柜笑著回了回禮,向李存孝匆匆說了句:「將軍請節哀順變,何某告辭。」便轉身朝院外走去,李存孝看著他一下跨上馬車,一坐下就立刻揚鞭驅馬,和那丫鬟是一點交流言談都沒,就這樣,從他院門前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