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城樓上的懺言
三月,冰雪融盡,萬物復甦,邢州都督府內的花園好一片繁華芬芳。
這天,府內總管老趙一大清早與府內剩下的最後一名僕從做好了早點,白粥饅頭。其實已沒分什麼早點晚膳,自從封城之後,李存孝便下令每日只食粗糧淡飯,亦讓官府詔令城內百姓節衣縮食,不得浪費糧食。
百姓們一邊咒罵著李存孝是個窩囊廢,一邊無奈地開始省吃儉用,米肉變成金子,錢幣變成廢物,酒樓關了門,菜市小吃攤不見了,大街上再沒有孩子拿著冰糖葫蘆、甜糕歡叫著跑過。常有民眾反叛起事,幾乎每日都會發生,都由兵官強硬壓制下來。
兩個月下來,百姓面黃肌瘦,走路都緩慢遲鈍,極少有人出現在街上,更已有幾百人餓死在街頭,人數與日俱增。昔日繁華安樂的邢州城,儼然成了一座蕭條瀰漫著病態的荒城。
老趙端著白粥饅頭,直往主院花園裡走。還未入園口,就先聞到一股清幽的花香,令人聞之精神一振,可是卻令老趙搖頭嘆了口氣。
拐入拱形院門,眼睛便被不遠處的池塘旁的綢藍、淡紫色吸引住,是滿滿開了一大片的鳶尾和野百合。
往裡走,花香更甚,老趙幾乎感覺到整個胸膛都充滿了花香,他走上池塘畔的涼亭,將托盤放在涼亭石桌上,不自覺地望向繞涼亭而栽的那些山茶樹。
老趙最喜歡這如碗大的山茶花,粉白的花瓣豐盈重疊,姿態綽約動人。趴在石椅邊,伸手觸摸了一下那誘人的粉白,即引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老趙。」
老趙立馬縮手,轉身向聲音來處躬了躬身,道:「使相,早點做好了。」說完,抬身看向前方,只那麼一眼,老趙就叫了起來:「呵!竟開了這麼多了!」
只見那個半畝大的池塘上,密密地鋪蓋了一層鵝黃色小花,銅板大小的五瓣花骨朵,襯著水中翠綠茂盛的枝葉,顯得分外嬌俏。
池塘邊緣,蹲著一位身著青袍的高瘦男子,正用手撥開花叢,撈出其中的雜亂水草。他的動作輕柔之極,那張削瘦略顯蒼白的臉顯得認真而又恬淡,盯著鵝黃小花的雙眼,卻透著一份化不開的柔膩,彷彿是在撫摸自己的愛人,而不是在撈水草。
老趙快步走過來,邊擼手袖蹲下跟著一起撈水草,邊歡快地道:「還真沒想到,這水毛茛今年開得這樣好。去年只開了幾朵,夫人差點兒就將它拔了,還好沒拔!夫人要看到這光景,絕會高興地在此置酒歡鬧一番……」
老趙忙不迭地收聲,心裡直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小心翼翼看向一旁的李存孝,見不但沒因自己的話而傷感,反而揚起了嘴角,這才放鬆地吁了一口氣。
撈完水草,李存孝開始給山茶樹剪枝。老趙叫他先吃早點,他卻讓老趙端給府外的乞丐,老趙上前幫他,也遭到拒絕,說要是閑得慌就去拔草。
老趙其實也知道自己做這些都是徒勞,自從封城以來,李存孝便改為每日兩餐,後來又改為每日一餐。除了去軍營,在府內便全心全意打理起園中的花花草草,常常一天的大半時間都用在這,比杜堇還要廢寢忘食,不許其他人碰觸它們。
誰又會不知他為何會如此,可又有誰能給他撫慰,除了那個人,怕是誰都辦不到的罷。
接近正午,李存孝終於修剪完其中兩株山茶樹。腹部隱隱的悶痛讓他再也站不住。扶著涼亭柱,挪動虛浮的腳,坐到涼亭中的石椅上,抬袖拭去額上的冷汗,喝了好幾杯熱茶,才稍稍緩和腹部的抽疼。
李存孝閉上眼,仰靠在石椅背上,聞著空氣中浮動的花香,睏倦慢慢壓向了他。
敬思。
一道清朗的聲音忽然傳入李存孝耳中,睜眼望去,只見池塘花叢前,蹲著一位身穿水綠素裙的女子,鬆鬆綁成的長辨搭在背上,募然回首,逐綻開笑顏對他眨了眨眼,俏皮而脫俗的模樣令李存孝感到一陣恍惚。
可眨眼間,那抹纖細的身影又悄然消失,繁花似錦的花園,瞬間黯然失色,令李存孝更感深深落寞。
他茫然地望著滿園的春花,想到整個邢州百姓都因自己而忍受著飢餓,而想要見到的那個人也無法讓她回到自己身邊。對自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恨。
堇兒,你是不是早知我會有孤獨落寞的一日,才種下這些花兒,讓它們代替你來陪伴我?可敬思仍是難以再撐下去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百姓因自己一個個地餓死,眼睜睜看著無桑將你帶走,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我竟是這樣無用的人!
李存孝舉起拳頭,一下一下地重捶自己的心口,卻不論怎麼捶,都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久久地仰望著同樣灰茫茫的天空,黯沉無光的雙眸慢慢模糊氤氳,垂在身旁的兩手,緊握成拳。
豎日辰時,李克用再次率兵攻城。
不到半個時辰,城樓上的邢軍忽然全部退了下去,隨後,城樓上出現了一個人。
他只穿著單薄的普通衣袍,手上沒有持任何武器,靜靜站立在那裡,久久望著城下的李克用。
李克用揮手停止了將士們的攻擊,驅馬靠近城樓,定睛一看,正是他那曾經的十三義子,李存孝。
過往的一幕幕都浮現在李克用眼前,令他頓時悲憤交加,即拿起弓箭舉向城樓上的李存孝。對準腦袋凝神發箭之際,李克用忽然看到李存孝臉上有什麼閃了一閃,他的手不禁一抖,羽箭便向李存孝的腦袋直射而去。
只見城樓上的李存孝身形未動分毫,只是緩緩閉上了眼,儼然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就在眾人屏息之際,利箭險險擦過了李存孝的臉,上面頓時出現一道血口。
李克用大驚地看著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的李存孝,手中的弓箭再難舉起。就在這時,李存孝終於開口說話。
「父王,存孝當初若沒有遇到您,若沒有您的悉心栽培,又怎會位至將相。存孝一直對您心存感恩,生怕對您沒有盡到自己所有的忠孝。難道兒會願意捨棄父子的關係,而去投靠仇敵?」
李存孝的聲音越來越沙啞,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緩喉嚨的哽咽,卻讓眼淚迅猛湧出。
「這一切,都源於李存信刻意的誣陷,將我逼至不忠不義,自始自終,兒都不曾主動叛離過您。存孝自知有罪,難逃一死,只希望能與父王再說幾句話,盡自己最後一點忠孝。」
李克用又怎會不清楚李存孝的本性,他曾是自己最為欣賞的手下,若沒有李存孝,他李克用又何嘗會成為晉王,在失去李存孝的那兩年時間裡,他始終蹉嘆難以釋懷。李克用紅著眼眶嘆了口氣,招來手下,命立即帶後方的太妃來此。
自李克用出兵前往邢州,重新回到李克用身邊的劉綠嬈也執意跟著過來。
半年前,天界發現白深篡改了李存孝及李克用的命運,觸犯了天條,被削了仙籍,失去萬年修為,最後不知被帶去了何處。沒有了白深的庇護,身為太妃的劉綠嬈只得回到李克用身邊,所幸她已從白深手裡習得一些奇術,令李克用對自己不舉,方保住了清白。
可不舉卻令李克用性情變得更加暴躁,對劉綠嬈也不再和顏悅色,攻打李存孝一事,不論劉綠嬈在旁怎麼勸解,都無法說動半毫了。
後來劉綠嬈想了個辦法,為李克用尋了個能助他拉攏朝廷的官家女子為側室,更令他重振雄風,李克用才恢復往日對她的敬重,允許她隨同出征。
去往邢州的路上,劉綠嬈都試圖勸導李克用不要急於殺死李存孝,至少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可惜李克用受王鎔,李存信的煽動,已堅信李存孝與朱溫的通叛,不可能讓他輕易放過李存孝了。
而在這個時候李克用讓劉綠嬈進城調和,他心底深處,只怕也是想要原諒李存孝的吧?劉綠嬈這樣天真的想,萬萬沒想到,李克用只是利用她,誘使李存孝今早投降。
劉綠嬈從琉璃坡營寨來到邢州城,李克用便號令城下的晉軍後退三十丈,遠遠看著劉綠嬈在幾名士兵的護衛下進了邢州城。
當劉綠嬈一入城門,便看到城樓梯口處站立著一個熟悉身影。只見那人身形枯瘦,面容憔悴蠟黃,泛紅的雙眼黯淡無光,幾乎尋不見往日的孤傲銳氣。
見到這樣的李存孝,劉綠嬈心中酸楚難當,快步走過去:「存孝!」
李存孝向她躬身行禮:「兒存孝,拜見太妃。」
劉綠嬈扶起他,又將他細看了一下,眼眶逐漸潮濕:「是不是杜堇不在這?」
李存孝濃直的睫毛緩緩蓋了下來:「已被無桑帶走數月了。」
劉綠嬈大吃一驚:「他不是一直懼怕你嗎?為何能……」
「他現在很強,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李存孝的聲音很淡,像是在說他人之事一般:「他聯合了李存信、趙王,以堇兒作為脅迫,製造我叛變之事。他似乎,並不是只要我的命,那麼簡單。」
李存孝將所有來龍去脈道出后,劉綠嬈忽然想起白深臨走前,向她叮囑的一句話:讓李存孝回到李克用身邊。恍然大悟!
「無桑是想讓你和你父王決裂!讓你父王與你為敵!」劉綠嬈駭然驚叫,雙手緊緊抓住始終頹靡不振的李存孝:「存孝!你不能讓他如願!」
李存孝望著劉綠嬈,道:「我知道,可堇兒在他手上。我聽堇兒說過,他一直意圖讓她重生。但是那天我看到她,幾乎像是就要死去……」他的聲音透出一絲顫抖:「之前我不想讓無桑帶走堇兒,但是,自從看到堇兒那副模樣,她在不在我身邊,我已不在意。他若能好好待她,讓她活在這世上,即便他是要我死,我也不在意……」
見李存孝當真要放棄,心中大急:「不!絕不會那麼簡單!存孝,他絕不會將杜堇怎樣的,你萬萬不可消沉,如此便正中他下懷!他是想借你父王之手殺了你!他要你死,你便絕不能死,明白嗎?你若死了,杜堇該如何是好?」
李存孝雙眼閃動了一下,很快又黯沉了下去,背轉身去道:「我的無能和自私,已害死了許多百姓,讓他們替我受了苦,我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會無條件投降,讓百姓恢復安康之日。而堇兒……無桑定會抹去堇兒的記憶,讓她不再記得我,如此,她會過得很好……」
「存孝!!」
劉綠嬈喝聲打斷他,聲音滿含悲憤:「你比誰都清楚,除了你,杜堇不會跟著任何人!!不管她記不記得你,她也不會選擇無桑!!」她繞到李存孝面前,看到一雙早已盈滿淚澤的眼,茫茫然張著,不知望著何處。第一次見他如此無助悲痛的模樣,頓時明白他心裡也在忍受著旁人無法體會的哀痛,心如刀割,陪著他潺然落淚。
「不要灰心啊存孝,你父王不會對你趕盡殺絕,你走後這麼久,他都從未笑過,你仍是他極看重的人。你只要你聽太妃的話,認真給你父王解釋認錯,努力得回他的信任,然後我們再一起找辦法救回杜堇,好嗎?」
李存孝跟著劉綠嬈走出了邢州城,幾十丈外的李克用見他們出現,即驅馬奔來,剛勒馬停下,李存孝便跪倒在地,向李克用深深磕頭請罪,將所有內幕一一述出。
李克用雖知其中一二,但見到李存孝將自己說得似毫無過錯般,忍不住又起憤恨之心,大聲呵斥他。
「你去找皇上要節度使之位事,朱溫不是在旁幫你說話嗎?陪同朱溫巡察三州,這也是李存信逼你乾的嗎?!事實擺在眼前,妄想我李克用輕饒你這個白眼狼!!」
李克用沒有再聽李存孝說下去,命人將李存孝扣押下,收了兵,帶回了晉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