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去的何時回來？
孫悟空低頭看著手掌，我到底失去了什麼？他想。
突然，他一個筋斗翻出，來到樹林深處的某一處。枯落的樹葉覆蓋滿地，孫悟空一腳踩下，頓時發出一陣脆響。
一個身影從樹後走出。
「六耳。」孫悟空怔住。
「是我。」
「你怎麼會在這裡？」孫悟空一下子緊張起來：「是不是花果山……」
「花果山很好，大家都很好。」
孫悟空輕吐口氣，心頭一松。「那就好。」
「悟空，你跟隨那個和尚已經五年了，你還打算繼續下去嗎？」
「為什麼不呢？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花果山，大家才會有安定的生活。」
「可是總有一天，你會到達西天，到時候，你怎樣面對如來？」
「我不知道。」
「只要我倆聯手殺上西天，一個如來又能如何？」
「那花果山怎麼辦？」
「只要這世上沒了神佛，我們就再也不必擔心其他。」
「可……」孫悟空吶吶說不出話，呆立原地。
「我知道了。」六耳只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
「你去哪兒？」
「你變了，你不是孫悟空，你現在只是只猴子。」
帶著輕輕嘆息的聲音回蕩開來，孫悟空腦海一暈，身子不穩一個踉蹌猛地摔倒在地，許久不曾爬起。
「咦，師父，你回來了，餓了嗎，吃個饅頭？」豬八戒又恢復了本xing，大口嚼咽著饅頭。
玄奘搖頭，道：「悟空呢？」
「猴子不就在……咦？剛剛還在這裡的呀，怎麼一眨眼就沒影了，老沙，你看見他了嗎？」
沙僧搖頭。
「喏！猴子在那兒呢！」豬八戒指著遠處說。
孫悟空跌跌撞撞從林間走出，神sè疲憊，一隻手緊緊拄著金箍棒，撐住自己身體。
「悟空，你怎麼了？」玄奘問。
孫悟空眼神空洞，也不答話，徑直躺下，鼻孔嗅著青草泥土的氣息，心裡才略微平復。
「猴子，你被人打了？」
「八戒，為師告訴你多少次了，對待師兄要尊敬。」
「哦，那好吧，」八戒撇了撇嘴，道：「師兄，你被人打了？」
玄奘不說話了。
夕陽漸落，六耳一路疾馳，濃濃雲氣擦肩而逝，即將落下的太陽似乎連光芒都柔和幾分，讓萬物心裡都莫名生出美好的感覺。
絢麗的晚霞在西方天空凝聚，整個靈山群殿上空多彩如畫，雲彩千變萬化，真是個恍若夢境中的佛家源地。
六耳神sè平靜，定海神針不知何時已被他緊握手中。山野中幾隻野鶴飛起，驚叫著從六耳身旁掠過，六耳目光一凝，手中鐵棒猛然向前方虛無空氣揮出。
「砰！」
兵器相觸發出一聲刺耳聲響，遠遠傳開，驚得下方群山一片sāo動。
「小小羅漢，也敢擋道？」
六耳目光如炬，緊盯著面前突然出現的和尚，喝道。
金身羅漢見六耳如此囂張，面sè不慍，手中降魔杵橫於胸前，姿態高傲道：「大膽妖猴，竟敢擅闖我靈山。」
「哼，何止是闖靈山，俺還要滅了如來，誅散眾佛。」
孫悟空一聲大喝，聲音在靈山上空久久不息。
道道金sè身影紛紛從靈山各眾大殿中飛出，將六耳圍在垓心，六耳不再多話，揮舞著定海神針便朝身前揮去。
道道棍影自雲頭散出，直擊眾佛，六耳一根定海神針使得出神入化，棒隨心動，周身每一絲縫隙都被棍影包裹，一時間眾佛無人能近其身。
先前那金身羅漢見六耳如此猖狂，口中默念咒訣，手中降魔杵金光大漲，道道金光散發出來，帶起陣陣凌厲攻勢。但也只是一瞬，金身羅漢只感覺一道白影從眼中一閃而過，待他反應過來，碎裂般的疼痛如cháo水般湧來，整個身子倒飛而出，鮮血在半空畫出一個完美弧度。
巨大的金sè蓮台彷彿是從虛空中生出，恰好接住金身羅漢。六耳眼角抽搐一下，蓮台上忽然金光綻放，如同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令人莫敢直視。
眾佛一起拜了下去。
如來現出身來，六丈金身端坐蓮台上，背後一團金sè光芒濃濃聚集，幾近白sè。
「如來，還認得俺嗎？」
如來深深看著六耳，忽的輕咦一聲，驚道：「是你？」
「哈哈！如來真是好記xing。」六耳大笑一聲，目光緊緊凝聚：「這次，俺定要打破你金身！」
低沉的聲音響起，六耳一根手指伸出，直指如來。
無畏無懼！
「既然你今ri來了，就留下吧。」如來神sè祥和，無喜無怒，但聲音中卻充滿著一股睥睨眾生般不可阻擋的威勢，恍若天音。
「留下俺？」六耳冷笑，身形霍然躍起，手中定海神針迎風大漲。「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如來臉上依舊看不出喜怒，一隻手掌抬起，如一座山峰般直衝六耳。
淡淡金光瀰漫開來，六耳看著愈來愈近的金sè手掌，雙眼赤紅，這一幕，如此熟悉，永難忘卻。
五百年前，一隻猴子也是這樣被如來困住，壓在山下五百年，與黑暗廝守，只有長久的寂寞孤寂相伴。對一隻嚮往追隨風的ziyou靈魂來說，這樣的煎熬，生不如死。
疾馳的身影愈來愈快，風撕裂虛空的聲音在耳邊生生作響。
「是你，都是因為你！」
六耳身上的衣裳盡數崩碎，瘦小的身體在這一刻迅速變大，一股狂暴弒殺的氣息剎那在空中蔓延，整個靈山為之壓抑，就連佛光也暗淡了幾分。
撕心裂肺般的吼聲震痛諸佛的耳膜，臉sè漲紅一片。
「如來，我六耳獼猴今ri必蕩平你西天！」
定海神針彷彿感應到主人的心思，瞬間漲至百丈長短，巨大的灰黃sè身影緊緊握住，定海神針一端直砸如來手掌。
「轟！」
整個靈山顫動，點點金光碎落，落至下方群山，頓時山中無數鳥獸哀鳴，樹木焦枯，再無半點生機。
如來的手掌被生生擊碎。
他的臉sè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冰冷的神情瞬間取代先前的溫和慈祥。
六耳一往無前，龐大的身體直衝如來本身，定海神針狠狠顫抖，它也在興奮？
肯定是了。
定海神針準確無誤地自如來頭頂落下，六耳臉上笑容還來不及露出，鐵棒卻是穿過如來身體，砸在金sè蓮台上，整個蓮台頓時化作齏粉。
六耳猛然醒悟過來，定眼一看，卻見如來不知何時已立於他上空，周圍三千佛徒，千百羅漢菩薩將他團團圍住，如來雙眼微閉，口中低誦佛經。
諸佛像是得到號令般，頓時一個個低首合掌吟唱起來，一時間，整片西方天空梵音繚繞，各類佛相顯現，交錯不休。
六耳目呲yu裂，火紅如血，輕盈梵音不斷碰撞他堅定心志，六耳再也不顧其他，手中鐵棒狠狠掃過周遭眾佛。
一次
又一次
還戰勝不了么？
再來！
……
道道棒影層層疊疊肆掠不休，狠狠掃過，棒影中群獸顯現，如萬物奔騰，猿猴飛躍，雄鷹展翅，黑熊捶胸……各類生靈紛紛閃現，群獸怒吼震騰九天。
諸佛臉sè大變。
但已經晚了。
群獸狂奔cháo流瞬間擊潰各類佛相，原始的力量在天空肆掠，升華，直至一切都煙消雲散。金sè光芒漸漸消失，群獸止，西方的晚霞消失了，一片黑暗，如同幽冥。
千百佛陀金身盡破，殷紅鮮血染滿金sè佛袍，勉強支撐住身體。
「砰！」
六耳早已變成原本模樣，狠狠將手中鐵棒凌空豎立，絲絲鮮血如線般從他體內滲出，粗獷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暗夜下久久傳盪。
諸佛敗了。
六耳嘴角劃過一絲笑容，然後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上空，那裡，一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身影挺立，如同三界至尊般，平凡中蘊藏著無邊的偉大。
「如來，你這靈山諸佛也不過如此嘛。」
六耳瞳孔緊縮，沖著如來冷笑一聲。下一刻，定海神針已被緊緊握住，如流星般直衝如來。
如來靜漠望著六耳，突然，那道白光消失，與此同時，數十道白光同時從四面八方閃現，將他死死圍在中心。
如來依舊不動。
數十根鐵棒擊在如來身上，六耳目光一凝，手中發力，眼前轟然破碎，如星光般灑落。
「如來！」六耳嘶吼，吼聲震天撼地，體內怒火劇烈燃燒，一身灰黃毛髮如鋼針般挺立。
六耳盛怒。
「小小猢猻，這般微小幻化難逃我佛法眼。」
如來的聲音淡淡傳出，六耳剛yu提棒一戰，卻發現自己身體如壓重山般，竟寸步難移。
濃鬱金光飄散下來，六耳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抬起頭，去看一看。
一個金sè蓮台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頭頂，蓮台轉動，金光將他緊緊籠罩，動彈不出。
六耳對著天空慘笑一聲。
諸佛慢慢靠近，如來重新化作六丈金身，如同看著囚籠中的獵物般望著他。
六耳全身都在顫抖。
這等羞辱，簡直比殺死他更難受。
「五百年前，你便是用這種手段贏了悟空？」
「是。」如來淡淡道。
「哈！」六耳只感覺怒火在九竅八孔中涌聚，「這便是佛的手段嗎？真是好本事……」
六耳話未說完，口中猛地噴出大團鮮血，眼中，耳中，鼻中完全被血液堵住，看不見絲毫，聽不見一分。
六耳被濃濃金光包裹，全身被鮮血浸染，如同血人，但他還是努力挺直身體，沖著虛無空氣中那個佛家至尊走去。
他只邁出一小步，便被再次壓了下去。
他看不見，所以他並不知道，如來緩緩伸出了一個手指，直指向他。
他還在努力，還在拚命用力。
巨大的閃電劃過天空，一根金sè手指瞬間洞穿六耳身體，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散發著濃鬱金光的蓮台消失，一個瘦小的血紅身影直直掉落，如同被秋風吹落的枯葉，靜靜飄向大地。
一個人，要成長多久才能成為英雄？
一個人，要經受多少才能安然走向死亡？
世間再無六耳獼猴。
玄奘抬頭，怔怔望著西方天空發獃，忽的轉過身來，道：「逃不掉的終究…」他沒有說完，只是一聲嘆息，道盡所有。
一道閃電劃過，孫悟空心一沉，霍然站起，直奔向西方。
六耳死了，諸佛回到了各自大殿療傷，佛祖也走了。天空的晚霞漸漸聚集，白鶴重新飛舞，彷彿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孫悟空抱起那一隻瘦小的猴子，伸出顫巍巍的手指，輕輕擦拭他身上的血漬。
為什麼我心裡只有悲傷？為什麼我沒有憤怒？為什麼我沒有勇氣去戰如來？孫悟空狠狠問自己。
漆黑的夜空下，沉重的嗚咽聲傳出，滴滴淚水滾落，如若天也會悲傷，請讓世上再無神佛。
我願與神佛一同死去，換回一個美好世界。
孫悟空帶著六耳回到了花果山。
六耳的身體安靜蜷縮在枝葉間，再不會嬉鬧。孫悟空將定海神針從他手中鬆開，一絲白sè光芒忽的飛出，一下子鑽進他腦海里。
「六耳。」
孫悟空把他埋在猴爺爺身旁。
定海神針再沒有了靈xing，孫悟空把它扔回了大海，它也在悲傷，除了六耳，它只屬於天地。
孫悟空重新回到了玄奘身邊，西天路沒有結束，他要尋找的東西還在路上。
失去的曾經，要怎樣才能拾回？
我到底失去了什麼？深邃的黑暗中，五百年對我來說是什麼，我在恐懼什麼？
緊握的雙拳深深陷進土壤，一隻猴子趴在地上哭泣地不成樣子。
恍若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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