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蠢蠢欲動
當日那女子看到我興奮歡喜的模樣,定然是在心中嘲笑我吧。
她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反而說道:「現下可願把你的小兔子借我幾日了?」
我愣住,差點忘了這茬。
經她提醒,這才慢吞吞站起身,看了看她懷裡的布花兒,又看看地上的倒影,猶猶豫豫。
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布花兒若是不見了,我可怎麼辦?」說著,幾步上前至她前面,伸手欲將布花兒要回來。
「你快把它還給我吧!」
本以為她會拒絕,卻不料她很爽快就將布花兒遞給我,笑意盈盈的瞧著我。
布花兒撲騰了兩下,就往我懷裡鑽。
「虧你還知道我是誰!」
我拍著布花兒,又抬頭略有些尷尬地沖她笑了笑,轉身就打算回去。
走了幾步,感覺背後似有芒。
轉身見她依然原地站定,正看我。
「我這就回去了,再見!」我沖她咧嘴笑,又揮手道別。
「再見。」她又笑了,淺笑盈盈。
我總覺得怪怪的。
好像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走了好幾步,一步三回頭的,瞥到水窪里自己的影子,才猛然頓住。
「唉,我這臉怎麼變回來?」
女子終於捂嘴笑了:「我還以為你不想變回去了呢。」
她抬起右手晃晃,手指間是方才見過的那青花瓷瓶,「喏,用這藥水清洗,便能除去臉上的飾物,若沒有這個,那可永遠都變不回去了。」
她話還未說完,我已經忍不住往回跑。
「那你怎的不說——」伸手就要拿過來。她連連退了兩步,似飛燕般的輕巧繞開了我。
我撲了個空,差點將布花兒跌到地上。
「你為何不給我?」我大為不解,語氣也帶上了焦急。
女子單手將瓶子藏到身後,微微弓著腰,伸出另一隻手的手指沖我搖了搖:「我方才不是說了嗎?你若是把這小兔子借我三日,我就留個信物與你,如今你不借,我這寶貝自然也不會歸你了。」
她一面說著,一面果然將瓶子再收入了衣內,以表明不再同我分享此物。
「什麼?」還能這樣。
我被她這套說辭堪堪怔住,向來涉世不深,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你……你怎麼能這樣?」
她在原地站定,靜靜看了我須臾,大抵不喜我呆愣發憷的模樣,竟然轉身便要走。
我自然不能讓她走了。立馬上前攔住她:「你怎麼就要走了?」
她奇怪的看著我:「你既不借給我,我還留在此處作甚?」
「話是這麼說……」我一時找不到理由反駁,心中緊張,忽然就結巴起來,一邊指著自己的臉,一邊焦急的手舞足蹈:「但……但是……臉……」
我在她眼底都能瞧見自己的慌亂,她卻偏偏好似不懂,偏頭瞧著我,一臉無辜。
我一跺腳,喊道:「好吧!好吧!我借你!你把瓶子給我。」
話音落地,她莞爾一笑,似寒冬臘月的山花驀然綻放。
已是落日黃昏。
腳下的冰雪融了些許,便好似不那麼涼了。
我緩步行走於冷杉林的邊緣,手裡除了那一個青花瓷瓶,竟空落落別無他物。
平日里習慣了將布花兒抱在懷裡,如今沒了它,總覺得少了什麼似的,總歸不太自在。
那女子不知是何來路,對此地竟然比我還要熟悉,離開時還特地告訴我明若宮的方位。
我順著她的路線往前。
漸漸出了冷杉林,見前方一汪水池,上有寒霧縈繞,池后地勢開始攀高,各類矮樹參差不齊,間或有殷紅的花朵。
那背後,清晰見得高大的宮殿,同雪山交相輝映,白色台階延伸而出……
這必定是明若宮無疑了。
這並非我出來的路,但既已回來,我也不再過多糾結於此。
繞過水池,忽然瞧見水池邊上有個人影,被寒霧遮擋,看不分明。
我喊了一聲:「那邊是誰?」
那人聽了我的話,沒停頓多久,倒是朝我走了過來。
漸漸近了,我才看清那人影。
一個嬌小玲瓏的丫頭,不過十五六歲,扎了兩個高高的丸子頭,系著鮮紅的窄穗帶子,一雙黑眼珠子,相貌稚嫩得緊。
竟是我的丫頭巧兒。
剛想開口喚她,卻聽她一臉警惕的道:「你是誰?為何在明若宮外閑晃?」
我一愣,偏頭朝旁邊的水池探了探,這才想起自己的模樣已不比從前。
她已完全認不出我了。
我暗暗想著,心中覺得刺激又驚險。
觸摸到手裡冰涼的瓷瓶,頓時安心了不少,緊接著便開始逗她道:「明若宮是什麼?你又是誰?」
巧兒大概從未見過如此無知的人,露出一臉的鄙夷,伸手指了指身後那宏大的建築,一副自傲的模樣道:「你沒瞧見么?那巨大的宮殿,便是西域第一大教派,西涼閣的總壇,明若宮了。」
「至於我嘛,自然是宮中的婢女。」她得意的瞄了我一眼,補充道:「我家主子,便是西涼閣主的親妹妹。」
喲,這小丫頭片子,在外人面前架子還挺大,語氣還挺傲!
我從未見過巧兒這副模樣,禁不住笑出了聲,見巧兒瞪了我一眼,我連忙說道:「我是跟著家裡的商隊來的,我父親從中原進了貨,要從此處過呢。」
想了想,又補充道:「今日也是貪玩,趁著休息,過來四處瞧瞧的。」
巧兒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又四處張望:「這荒天雪地的,有什麼好瞧的。你一個姑娘家,就不怕被豺狼給調走了?」
我指了指她身後,笑道:「那宮殿,不就很好看嘛。」
「呀!」巧兒忙不迭打下我的手,攔住我道:「你看歸看,再不可前進半分了!大明若宮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地方,若是枉丟了性命,可叫你爹娘哭死。」
巧兒到底是個好心的姑娘。
心知她是為了這陌生的人好,我笑著點點頭,也不再戲弄她了,提醒她道:「你既是婢女,不呆在那宮中,出來做甚麼?」
巧兒一愣,這才拍了一下腦袋,叫道:「哎,差點兒忘了,我出來尋我家小姐的。」說著就要越過我,往我來時的冷杉林那邊去了。
眼見太陽落山。
她去那邊,少不了走許多的冤枉路,若是同我之前一般迷了路,更是不妙。
我忙喊住她:「你家小姐甚麼模樣,說來聽聽,興許我見過呢。」
巧兒堪堪止住腳步,朗聲說道:「我家小姐跟我一般年紀,今日穿了一件……」
她伸出右手比劃著,忽然瞪大眼睛,愣愣的瞧著我:「你這雪狐氅子,是哪裡來的?」
差點忘了,我這渾身上下,可都是加蘭茉的裝扮,還好巧兒是個粗心大意的。
若是換了其他人。
比如桑傑,怕是早瞧出端倪了。
我連忙緊了緊身上的氅子,遮住自己裡面的衣裳,復又笑嘻嘻道:「我方才在林中遇見一位姑娘,同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她瞧我衣裳單薄,便把自己的氅子給了我。」
見巧兒瞪大了眼睛,我連忙道:「我原可是不肯要的,偏偏她說她家近,冷不著,非要送給我,我這才收了下來。」
巧兒驚嘆出聲:「那定是我們小姐無疑了,你幾時看到她的,她現在何處?」
我眨眨眼:「她已經離開了呀,說是要回家了。」
巧兒方聽我說完,已經轉身一溜煙兒朝明若宮奔去了,還不忘背著揮揮手,隨意與我道了一聲別。
我攏了攏衣裳,自顧自笑了一會兒,這才隨著她的腳步跟了上去。
我原本想要立馬回去,凍了一日只想快快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然而急行的腳步生生頓住。
我腦子裡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若是用這個法子,興許我能很快離開明若宮,去往中原。
是的,我想要離開明若宮。
這個想法已經在我腦子裡醞釀了整整三個月了。三個月來,我日日輾轉反側,夜不能眠,一入夢,便是一些離奇古怪的畫面閃過。
幾日前與哥哥鬧了矛盾,將這份心思推向了高潮。
我要離開!
離開大明若宮,去尋找一切的真相。可是,這個計劃究竟該如何展開呢?
我回過身在池邊蹲下,取出手心的小瓷瓶開始用她的藥水擦臉。
漸漸地,我瞧見自己恢復了原本的容貌。
就在那一瞬間,我做出了這輩子最重要的決定。
起身加快步伐回到宮內,正見著巧兒在院中左顧右盼,我扔了身上的氅子,偷偷從她背後繞出來拍了拍她的肩。
她嚇了一跳。
認出是我,大呼小叫表達了一番她的擔心,又說玉兒來了信,她的母親病重,怕是暫時回不來了。
我靈機一動,差巧兒給玉兒送些錢銀過去,去往波羅寺來回差不多要七八日,這實在是遣走巧兒的好機會。
巧兒雖萬般不願,卻也爭不過我,只好答應去送了,我又催她立馬啟程,她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我教訓她道:「玉兒母親病重,萬一就差那兩個錢看不了病,豈不是罪過?」
巧兒辯解道:「寺里的僧人會看病的。」
我只好道:「總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你快些送去便是了。」
她在我的催促下,第二日便不情不願的啟程了。
我望著巧兒離去的背影,見她一點點消失在冰天雪地間,心裡竟莫名興奮。
同時又夾雜著些許忐忑和不安。
獨自回了房內,只覺內心難以平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於是出屋子裡散散步。
不知不覺,竟到了哥哥的住處。
「小姐?」守在門口的丫頭看見我,驚訝地要去稟告哥哥。
「噓!」我連忙讓她們噤聲。
哥哥的房間大大不同於明若宮原本的風格,更與中原相似,我想定然是經他授意改建的。
那邊有一間書房。
平日里,是決計不準旁人進去的。
我那日被斥責,便是偷偷摸進去,不小心隨意翻看了幾本書信,拿在手裡時被進屋的哥哥撞了個正著。
「裡面可有其他人?」我小聲問道。
「下午的時候,右護法來過,沒多久便走了。此後閣主便一直呆在書房裡。連晚飯都是差人送進去吃的呢!」
「他在裡面多久了?」
「今日起來就進了書房,再不曾出門過,算起來,有一整天了。」
「一整天,他到底在忙什麼?」我站在門口眺望,書房的門關上了,窗戶沒有關,遠遠見得一個模糊的身影。
「小人也不知。只怕這樣辛苦會傷了身子,不如小姐進去勸勸他。」
我搖搖頭。
只覺得喉嚨生澀,竟不知如何面對他。
遠遠看著他模糊的背影,我想起那日離去時,他亦是背對著我,絲毫不肯縱容我的樣子。
一股子酸酸澀澀的情緒就上來了……
我十日不與他說話,他竟然就真的十日不來與我和好。興許我便與那撿來的貓貓狗狗一般,不被他在意吧。
眼眶不自覺就有些發紅。
躊躇半晌,終究沒有過去——他既不允我去他的書房,我何必去呢?
「小姐,您真的不去見見閣主嗎?」門口的小丫頭眼神也露出了不解。
「改日吧,今天哥哥累了,便不打擾他了。」我在心裡暗想,默默看一眼,便算是與他道別了。
雖說認了這個哥哥,對於爹娘的故事,我卻一直一無所知。
他的過去我亦同樣一無所知。
爹娘曾是什麼身份,因何而死,哥哥怎會成為大明若宮的主人,我又為何會流浪中原,以及他是如何找到我的?
這些我通通都不知情,或者說不被允許知情。
所以我常常會想,他與我的相認,會不會是欺騙我,會不會是一場陰謀?
可是在整個大明若宮,若沒有他的允許,就不會有人告訴我真正的答案。
除非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