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夢

第八十九章 夢

「老師辛苦了!」

「嗯,好好休息,明天還要接著練習呢。最後的一次練習了,大家再好好加加油。」

「內!」

不遠處,關門的聲音傳了過來,在練習室里站成了一排的女孩們也終於放鬆了下來。

「啊啊啊,好累啊~~~」

抱怨聲在耳邊響起,同時還感受到了肩上多出來的重量,宋河英不由得瞥了一眼正疲軟地掛在自己身上的李娜炅。

「娜炅啊,你累的話我也累的。」她沒好氣地說道,一邊輕輕拍了拍李娜炅環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

她四周看了看,其他成員們都已經三三兩兩的回宿捨去了,練習室里很快只剩下她們兩個了:「累的話就快點回宿舍休息吧。」

李娜炅應該是聽到了的,卻並沒有立刻將手鬆開。

「嗯……」她只用頗為懶散的鼻音有些敷衍地回應著,緊接著便若無其事地開始了下一個話題,「unnie,那個回去的車票要訂什麼時候,我們是要一起回去的吧?」

女孩口中的車票,是回光州的車票。

《toheart》的活動結束,公司也暫時沒有給她們安排其他的行程,所以fromis_9的成員們即將迎來自己的出道以來的第一個短假期——這也是剛剛舞蹈老師說最後一次練習的原因。

已經離開家很久的二十一歲宋河英打算趁這次假期回一趟家。

而十八歲的李娜炅也有這樣的想法,甚至比宋河英要急切得多。

正好,她們都是光州出身,也就相約著一起坐車回去了。

「當然了。」宋河英點了點頭。

「那我們現在就一起回去看一下吧,趁早讓賽綸unnie和經紀人他們說一聲……」李娜炅終於鬆開了環在自己姐姐脖子上的手,轉而挽起了她的手臂。

只是宋河英似乎還沒有回去的意思。

「unnie,不回去嗎?」

「回,但是我一會兒再自己回去。」

「要出去買東西嗎?」

「不是買東西,是……」宋河英想了想,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覺得沒有什麼說的必要,「反正不是什麼大事。」

她給一旁的李娜炅投去一個安心的眼神:「你先回去就好,我很快就到。」

「行,我知道了。」

李娜炅的很快身影消失在了門外,練習室里只剩下了宋河英一個人。

她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然後盤腿坐到地上,對著面前鏡子將綁在腦後的發圈摘下來簡單地圈在手腕上。

濕漉漉的長發被女孩用手往半空中揚了揚,消散出一兩陣水汽,然後便披落在了她的肩后。

想起剛剛李娜炅的樣子,她不由得笑了笑。

大概因為是同鄉吧,雖然她和李娜炅跟成員們的關係都不錯,但是在這之中如果不算同齡人的話,應該就是她們兩個的關係最好了。

明明跟自己撒嬌這麼黏糊,但是做起事情來卻總是很乾練的樣子呢。

以後等大了些之後,還能見到她撒嬌的樣子嗎?

這樣的念頭只是一瞬,悄悄飄走了一些的思緒很快被女孩拉了回來。

和成員們不同,她明天除了練習之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為此,她還需要趁現在去找一下現在還在公司里值班的經紀人。

坐了已經有一會兒,宋河英覺得自己應該休息得差不多了。

她向前夠了夠身子,讓自己離面前的鏡子更近了些,開始整理起了自己額前因為汗水而沾到了一起的劉海,最後重新將腦後的長發紮成馬尾。

輕撫了撫自己的頭頂,她站了起來,關掉了練習室的燈之後,便朝著經紀人值班的地方走去。

只不過宋河英最終不是在工位上見到經紀人的。

略微有些擁擠的走廊上,她看見自己的經紀人此刻正埋著頭,氣喘吁吁地和另外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分別從兩邊托著一個一動也不動,卻莫名有些熟悉的身影。

距離漸漸地拉近,女孩眼中熟悉的身影也越發的清晰。

她有些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只紮根在了走廊中央,站在了三人行進的方向上。

而最先察覺到宋河英的存在的,還是那個中年男人。

「麻煩讓一下,謝謝了。」

他的聲音不喜不悲,沒有一點感情波動,甚至氣息也沒有因為半個人的重量壓在自己的身上而顫動,只是微微將頭抬起了一霎,便又重新低了下去。

倒是一旁的經紀人,聽到了之後有些好奇地朝女孩的方向看了過去——即使他眼鏡下的表情還是因為勞累而有些變形。

不過當他看清楚女孩的樣貌之後,還是有些驚訝,「河英xi?你怎麼在這裡?練習不是結束了嗎?」

「啊……那個,我是……」女孩略帶驚愕的目光自從三人走近之後,便一直停留在中間的那個身影上。

輕嗅著狹窄的空間里漸漸濃厚的酒氣,她一時間沒有能夠聽清楚經紀人的問話,也沒有能夠想出來合適的回答。

倒是一旁的中年男人機緣巧合下幫宋河英解了圍。

「不好意思,但是敘舊的話還是一會兒再繼續吧。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地方把蘇安xi放下。」

「噢噢是啊。」眼鏡經紀人看上去對男人十分恭敬,忙不迭地點了點頭,便向女孩說道,」河英啊,我現在要先把製作人nim帶回去,有什麼事的話一會兒再說吧。」

「俊昊啊,所以說到底要帶去哪裡比較好?」中年男人的聲音突然又響了起來。

「對啊,要把這位帶去哪裡啊,前輩nim。」

「不是,這裡不是你的公司嗎?拜託打起精神來吧,俊昊啊。」

「啊,內、內。」眼鏡經紀人被男人的這一番話說得有些額頭冒汗,神情也更加慌張了一些,不過倒還是依舊很用心地去思考男人的問題。

「要不去練習室……不,去會議室吧,把那裡的椅子拼起來應該也能夠讓他躺下。」

男人點了點頭,算是應了下來,沒有管會議室到底在哪兒,也沒有理會眼鏡經紀人的這個意見到底是多不靠譜——宋河英是怎麼也想不出來帶把手,底下還有輪子的椅子拼在一起怎麼能讓喝醉的人安穩地躺好。

所以在他們即將重新邁開腳步的時候,女孩開口提議道:「那個,我覺得還是把製作人nim帶到他的工位上吧。」

兩個人的目光同時又落到了宋河英的身上,帶著疑惑。

「製作人nim的座位上好像有一張摺疊床。」宋河英頓了頓,最後還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解釋道,「我之前去找製作人nim討論作曲的時候見到過。」

「是嗎?」中年男人收回了目光。

在眼鏡經紀人和宋河英的兩個說法之間做選擇似乎對他並沒有任何難度:「俊昊啊,就帶蘇安nim去他的工位上吧。」

「這位……河英xi,對吧?能麻煩你和我們一起走一趟嗎?」

「內,我知道了。」「內。」

「但是,經紀人nim,為什麼不把製作人nim送回家,要帶到公司來呢?」

「我也想啊,但是這也得知道他住在哪裡才行吧。不過這蘇……製作人nim也是的,怎麼能做到在這裡工作快一年了,還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裡的。」

眼鏡經紀人的話語讓宋河英的腳步一頓。

不過沒有停留太久,女孩便向著她已經有些熟悉了的路線邁開了腳步。

……

停在pledis大樓外的一台保姆車內,姜澀琪收回了一直放在建築大門上的視線,然後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活動著自己有些僵硬的脖子。

「怎麼那麼久還沒出來?」她眨了眨眼,從眼角擠出一滴帶著困意的淚水,然後隨手用衣袖擦掉。

「澀琪啊,不是把人帶進去扔地上就行了的,還要找地方安頓好的嘛。」裴珠泫將頭從手機上抬了起來,有些無奈地看著坐在自己旁邊的姜澀琪,「再等一會兒吧,要是困的話你可以現在在這裡歇一歇。」

「倒也不是很困,只是想快點躺回床上而已。」姜澀琪嘟囔著回話,然後重新將目光投向車窗外不遠處的大門。

不過突然間,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unnie,不過為什麼今天會想到要和這位製作人nim一起吃飯啊。」她對蘇安的稱呼從在飯桌上的oppa重新變回了製作人nim,「你之前很少參加這樣的局吧。」

「是室長還是誰安排的?」

姜澀琪嘴裡稱呼的變化,裴珠泫自然是注意到了,也理解到了其中的意思,不過她沒多說什麼:「我安排的。」

「蘇安他,上次給我們錄音的時候幫了我一個忙,之後我們也有聯繫,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今天只是熟人之間的飯局。」

「是嘛。」姜澀琪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昏暗的車裡短暫地恢復了平靜。

「這也挺少見吧,unnie你竟然和年下男一起吃飯。」

「說什麼呢。」裴珠泫翻了個白眼,也不管姜澀琪看不看得到,「有規定我就不能和年下男說話了?」

「這叫經驗積累,經驗積累。像unnie你一直以來,不都對弟弟們不感興趣嗎?戀愛取向,甚至普通朋友的取向都是。」

「有嗎?」

「有。」

「這樣嗎?」

裴珠泫沉吟著,重新低頭看向了自己的手機,而沒有聽到更多回復的姜澀琪也沒有繼續打擾自己姐姐的意思,這算是她們之間的默契。

「我倒是很少有他要比我小這種感覺。」

「什麼意思?」

「就是……感覺他要比他的年齡成熟得多,甚至有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對事情的看法還不如他。」

「那這位製作人oppa看起來還挺厲害啊。」

「kresei……」裴珠泫沒有肯定姜澀琪的說法,當然也沒有否定,「天知道這代表的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

在眼鏡經紀人和中年男人都已經離開的情況下,明明是會舒適許多的場合,可是手握便簽的宋河英看著面前微張著嘴躺著的蘇安,一時間只覺得頭疼。

本來打算等安頓好蘇安之後,就單獨和經紀人聊聊讓他明天和自己一起去取琴的事情的。

結果就把放下蘇安的功夫,經紀人就閃到腰了。

似乎是埋怨上了蘇安,抑或是腰真的挺疼的,反正當一切安頓好之後,宋河英跟他提起拿琴的事情時,經紀人說什麼都沒答應,只是讓蘇安和她一起去。

直到最後,宋河英也沒有能成功改變他的想法。

不過經紀人最後還是解釋了一下,是因為除了他以外,組裡的其他經紀人都有工作要做,所以才只能這樣做;而且他也說會事先和蘇安通通氣。

總之,和蘇安一起去取琴這個事情似乎就這樣定下來了。

而這也是她苦惱的地方。

雖然上次就是和蘇安一起去買的琴,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這次她就能理所當然地讓他和自己再一次去取琴,畢竟這也不是別人的本職工作。

想到這裡,她又不禁對經紀人升起了一絲埋怨的心理。

上一次就把事情推給了蘇安,這一次還是。就算你不想去,你也不能逮著一直羊猛薅吧。

不過事到如今,說再多也沒有用了,她也不可能當面再和經紀人再報怨一些什麼,還是想想自己應該留些什麼話吧.

想到這裡,她不禁咬了咬手裡的筆,過了一會兒,才將便簽紙貼到了桌上。

彎下腰,宋河英在紙上輕輕落筆:

『不好意思……』

……

「不好意思,蘇安xi,晚上打電話過來抱歉了。」

「內,沒關係的。」蘇安暫時將自己心中因為這一通電話而升起的繁雜心思壓制下去,站在飯店洗手間的鏡子前向四周環視了一圈,確認四周並沒有其他人之後才開口說道:「朴醫生,是我父親那邊出什麼事情了嗎?」

電話那頭的朴醫生輕輕地吐出來一口氣:「今天早些時候,你父親的血氧指標突然有一個很大的下降,最低跌落到了80%。」

聽到這句話,蘇安的心似乎被一隻大手猛地攥了一下,一瞬間內只忘記了呼吸。

不過還沒等他進一步詢問情況,朴醫生便繼續說道:「我們很快讓他及時吸氧,後續也有採取相應的措施,算是把他的血氧指標拉了上來,目前的生命指標也算是比較平穩。」

「之後我們做過檢查,應該是肺部感染導致的肺炎。」

「為什麼會突然間肺炎呢?」蘇安忍不住了,趁著朴醫生說話的間隙趁機詢問道。

「其實也不算突然了,一般來說對於久卧在床的病人,如果沒有得到很好的護理的話,由於痰液的墜積,患上肺炎的可能性都是不小的。」

朴醫生頓了頓,繼續說道:「不過我們對於肺炎的處理還是比較有經驗,所以你也不需要太過擔心,只要用消炎藥就行了。」

「而且我這次打電話過來主要也不是說這個的。」

話筒里傳來的聲音很平靜,大概是剛剛說的確實在對方看來並不算什麼大問題,所以蘇安也不由得放鬆了些:「朴醫生,你還有什麼事情就說吧,我聽著呢。」

「嗯。」朴醫生簡單地應了一聲,「你也知道,你的父親已經在醫院了卧床了有兩年多了吧。」

「內。」

「因為你的父親之前的身體不算差,所以我們也就沒有提及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他的這個肺炎也提醒了我們。」

「久卧在床的病人由於身體抵抗力下降,會大大增加各種病症的患病率。」

「對於你的父親這一類病人,除了肺炎之外,我們更為關注的,其實是血栓的風險。」

如果是別的醫學上的複雜辭彙倒還好,起碼不能夠直接感受到他的恐怖;反倒是「血栓」這一個對於每個人都不能夠更熟悉的詞語,每個人都避之不及的詞語,帶給了蘇安更多的焦躁:「朴醫生nim,那現在應該怎麼做呢?」

朴醫生的語氣依舊平穩:「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目的。」

「其實對於久卧在床的病人,無論護理得再怎麼細緻和用心,患上血栓的可能性都是很大的,更別說是護理不當的情況了。而你父親已經算是運氣比較好了,目前還沒有血栓的癥狀。」

這是蘇安第二次從朴醫生的嘴裡聽到了「護理」的說法了。

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些想法,不過還不完整。

只是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沒有中斷,男人也只能先壓下心中的一絲不喜,繼續仔細傾聽。

「但是現在我們也是時候要考慮這個問題了。」

「為了盡量減少產生血栓的風險,我們更加傾向於增大抗凝類藥品的用量,這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我同意的醫生,葯可以用,不需要擔心費用。」他連忙回應道。

「蘇安xi,請不要著急,先聽我說完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關鍵並不是費用的問題。」

「抗凝類藥物的機理就是通過降低血液的濃稠度,以預防血栓的產生,而這樣也會存在另外的風險。」

「那就是血管比較脆弱的病人使用抗凝藥物的話,可能會造成內出血。」

「現在你父親的情況是這樣的,他有血栓的風險,而且還不小,但也不是百分百。」

「如果你要使用抗凝葯的話,能降低這個風險。取而代之的就是內出血的風險會有所提高,萬一不走運造成顱內出血的話,這樣的風險可能比血栓帶來的風險還要大一些。」

「如果你不使用抗凝葯的話,或許短期內他不會出現問題,但是長期來看,沒有經過藥物控制的血栓一旦出問題,可能會導致更加嚴重的急性後果。」

「所以你需要慎重決定是否要用新葯。」

「我應該跟你解釋清楚了吧?」

朴醫生說了很多話,蘇安也聽進去了很多。

也正因如此,腦子裡一團亂麻的蘇安一時間竟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回復朴醫生的話,沉默了下來。

電話那頭的男人大概也能明白蘇安的難處,所以他也並沒有第一時間催促,而是為蘇安留下了思考的時間——只是這個時間顯然不可能是永遠。

「怎麼樣,蘇安xi,考慮得怎麼樣了?」

蘇安自然是沒能得出結果:「朴醫生,如果……如果是你的話,這個葯你覺得是用還是不用好?」

「蘇安啊,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話筒里傳來了一陣細微的風聲,蘇安猜想電話那頭的朴醫生大概在搖頭,「關於用藥的問題,他的利害關係我剛剛都已經解釋清楚了,最終還是需要你作為家屬來做決定。」

「醫生nim,我也不是讓您幫我做決定,我只是問問您哪一個會好一點……或者效果好一點,風險小一點?」

「這個我也說不準。我只能說,不用藥的話血栓積累下來可能會有梗死的風險,用藥的話也有可能造成出血;兩邊都有可能,誰也說不準。」

「這……」蘇安還想再說些什麼,不過最終只化成了重重吐出的一口氣。

朴醫生的語氣和剛開始時一樣,依舊十分平靜。

只是對於此刻的蘇安來說,這平靜的語氣卻是不再具有安定的力量,反而是顯得冷酷無情了。

醫生的這種車軲轆話,他也不是不知道,畢竟別人也不可能幫你做決定,幫你擔責。

可是,他就真的想做這些選擇嗎?

他想像不到,或者說他根本就不願意去想像,萬一自己的選擇導致了不好的結果,那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朴醫生,我……」

「怎麼,選不出來?」

手機里,朴醫生打斷了蘇安的話。

只是他的聲音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變得戲謔,似乎帶著笑。

變得不太真切,彷彿深海里破裂的氣泡中傳來的回聲。

「明明在首爾的工作漸漸走上正軌了,明明感覺自己就快可以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了,明明都快要忘記了。」

「可是一個電話又把你拉了回來。」

「呀,又不是一個人偶,每天上上發條就可以一直維持下去。那是一個植物人啊,還是一個身體一直在惡化的植物人……」

「怎麼會有安穩過日子的想法呢?」

「呵呵呵,很糾結吧,很苦惱吧,很煩躁吧。」

「『要是他還是個正常人就好了。』」

「『要是他沒有像現在這樣一直躺在床上就好了。』」

「『睡著也沒關係,只要維持原狀,費用也在承受範圍之內,一直睡著也無所謂了。』」

「『要是他乾脆直接走了就好了』。」

蘇安瞳孔猛地一縮。

他想狠狠地去反駁,喉頭上下滾動著,卻發現自己似乎被某些東西扼住了脖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現在是肺炎、血栓,以後是什麼呢?呀~,看看他,躺在床上的樣子,以後要是再出現問題的話,肯定不是小問題了。」

蘇安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面前的水龍頭卻突然開始淌出了水流。

似乎只是一瞬間,洗手池裡的水就滿了,溢出來了,流到了地上,蕩漾著漣漪,一陣陣地拂過蘇安的膝蓋。

被打濕的褲子緊緊地貼在他的腿上,也讓陣陣冰寒開始向男人的身體上蔓延。

他的頭被強行轉到了側面。

那裡是一張漂浮在水上的床。

如乾柴般消瘦的父親,滿身繞著膠管和線材的父親,此刻就躺在上面。

也是從此刻開始,那一道聲音似乎也不再局限在那小小的手機話筒中。

「你現在每個月才賺多少錢?」

「賺到的錢又有多少要推進這個火坑裡。」

「你能確定以後需要的費用不會繼續增加嗎?」

「你能確定他真的能醒過來嗎?」

「你自己心裡也清楚吧,這個負累。」

「是他拖累了你!」

那道聲音重重地落下,像重鎚一般衝撞著蘇安的心臟。

一道突然的失重感隨之出現,然後逐漸強盛起來,蘇安發現自己正向著腳下的水中漸漸地墜落。

他用力地仰起頭,盯著洗手間里富麗堂皇的天花板離自己越來越遠,漸漸地被隔絕在水流之外,染上一層淺淺地淡藍色。

那藍色便越來越深,越來越暗,隨後變成了一片擇人而噬的黑,蔓延到了整個空間之中。

蘇安什麼也看不到了,卻還在快速墜落著,伴隨著失重感,窒息感,還有那依舊在回蕩著的,音量大了許多的聲音。

『是他拖累了你……』

『是他拖累了你。』

『是他拖累了你!』

強大的水壓正在將蘇安體內的最後一絲氧氣擠向身外去,男人的意識已經開始不太清晰。

他胡亂地伸出手,向四周掙扎著,尋找著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

他還是抓到了,雙手都抓到了。

失重感又猛地一下子轉變成超重感,手上攥緊著的東西正在猛地將他抽向水面之上。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眼睛通紅,貪婪而痛苦地攫取著周圍重新出現的空氣。

「是伯父拖累了你!」

蘇安猛地低下了頭。

他此刻正死死地攥著李瑞鎮的衣領,將他從考試院里的床上提起來。

李瑞鎮表情猙獰,眼睛也是通紅的,紅得讓蘇安心煩。

「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

他朝著李瑞鎮的臉上重重地打出了一拳,不過卻像是打在了棉花中,從李瑞鎮的身體中穿了過去,將他的身軀攪散成了白霧,然後消散在了蘇安的面前。

「怎麼,惱羞成怒了?」聲音在蘇安的身後再次響起。

他轉過身,「李瑞鎮」的身影只好端端地站在那裡,臉上帶著古怪的笑。

「連自己最親的弟弟都打了?」

「不過也是。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哪一點是值得你的弟弟敬重的?」

「連最受他敬仰的音樂都被你自己給玷污了。」

「怪不得他會頂撞你,也怪不得你會惱羞成怒。」

「唉,都怪那個躺在床上的人,要是……」

「閉嘴!」蘇安終於強硬地打斷了那個聲音,帶著憤怒,「這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

「會醒的,他會醒的!」

「我會在首爾發展事業,努力賺錢,買房買車,準備好一切,等著他。」

「只要他醒了,我們的生活就會回到之前的樣子!」

蘇安怒吼著,似乎想靠這樣讓面前的身影退卻。

不過他應該沒有做到。

「嚯~」「李瑞鎮」依舊帶著那古怪的笑,同時慢慢地向蘇安走近,「真的嗎?」

蘇安想將他推開,卻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又無法動彈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瑞鎮」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露出了一個更盛的笑容,然後將手覆在了他的胸前,輕輕一推——

又是一陣失重感,不過不再是水,而是在半空中。

耳邊風聲不停地呼嘯著,冰冷的寒風如刀片一般鋒利,切割著蘇安的臉頰。

幸好,這彷彿凌遲之刑的墜落終究有一個終點。

砰的一聲,蘇安落到了一片雪地上,並沒有疼痛感,卻能感覺到身體彷彿快要破碎一般。

「蘇安nim。」

又是另外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是一個他不能夠再熟悉的女孩。

在如潮水中湧來的麻木感之中,蘇安還是設法艱難地轉過了頭,看向了那個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的女孩。

「我們整理一下吧。」

「丁恩妃」的神情和在記憶中的天台上時一樣,只是很快又急劇地轉變,掛上了滿臉的不屑。

「呀,說得還挺委婉的,其實不就是因為你是一個罪犯嘛?」

「嘖嘖嘖,你看看,在首爾好不容易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就這樣背叛了你……哦不,不能說是背叛,應該是棄暗投明。」

「想想也就知道了,一個耀眼的大明星,怎麼可能和你這種帶著污點的人來往。」

「而且不止她,其他人也會這樣的。」

「丁恩妃」緩緩地到了蘇安的面前,然後蹲了下來,彷彿撫摸著愛人一般,撫摸著蘇安蒼白無比的臉。

「所以,現在看清楚了嗎?」

「還會做著回到從前的千秋大夢嗎?」

「回不去的了,蘇安啊。」

「你的人生已經毀了。」

蘇安微微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或許他的心裡也大概相信了吧。

「丁恩妃」的手順著蘇安的下巴滑落,然後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向上一提。

只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男人便又站了起來。

周圍的世界又變了,不過這次沒有水,沒有風,只有一陣白光閃爍,然後便是一陣彷彿熱水澡般舒爽而溫暖的感覺。

不過渾身麻木的蘇安已經不在意了。

他發現自己此刻正站在一條馬路的中央。

這裡沒有那個惱人的聲音,沒有「李瑞鎮」,沒有「丁恩妃」。

這裡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雲;一片黑色的天穹下,只有頭頂上一盞似乎隨時要熄滅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芒。

然後就是遠處突然出現的,正快速朝自己靠近的兩團燈光,還有伴隨著的發動機轟鳴聲。

蘇安動不了了,或者說他也不想動了。

男人站在原地,兩團燈光便很快與他重合了。

他的身軀也被拋飛到了半空中,像一個破爛的布娃娃,然後落到地上,不知道翻滾了多少圈,最終停下。

仰面躺在地上,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覺的蘇安側過頭愣愣地看向了不遠處依舊亮著的轎車車燈。

他剛剛看到了,坐在駕駛位上的人——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將頭正了過來,他看向了一片漆黑的天,露出來一個凄愴的笑,然後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他只是想享受片刻的寧靜,可惜的是事情並不如他所願。

「唉——,為什麼呢?」

又是一個聲音。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只是男人已經沒有能力去分辨了。

那就由它去吧。

身體上也沒有了任何的知覺,他覺得自己麻木的心大概已經很難有什麼波瀾了。

但眉間突然傳來的觸感還是讓他有些意外。

大概是兩隻手指吧,有些纖細。

對於此刻全身麻木的他來說,這就彷彿是漆黑一片中的一道光源,清晰無比。

那人的動作很輕柔,甚至第一時間只是將手指留在原處,沒有任何更多的動作。

不過從手指上散發出來的熱量卻是真真切切的,在蘇安察覺之前,便將他的身體溫暖了一些。

然後那手指便動了起來,從眉間向著兩邊,緩慢卻有力、溫柔而堅定地遊走著。

……

身下彷彿不再是瀝青路的硬實,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熟悉的軟中帶硬的包裹感。

蘇安此刻只感覺頭疼欲裂,也分辨不出來目前的處境,不過眉間的觸感卻依舊清晰。

他忍著嗓子深處傳來的劇痛,艱難地將眼睛眯開一條縫。

那是一副女孩的臉龐。

燈光從她的腦後打過來,讓蘇安看不太清楚她籠罩在昏暗中的樣貌。

不過蘇安卻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體溫正順著指尖遊走在自己的眉間。

「怎麼連睡覺也皺著眉頭呢?」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這樣好多了。」

一些從來沒有被男人察覺到的東西,似乎隱約被撫平了一些。

「謝……謝。」

「啊?!」

「謝謝你,起碼讓我的人生顯得沒有毀得那麼徹底。」

很快,蘇安再次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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