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年少情動月入懷
元祥三十三年,立春已至,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雲青山冬意漸消,春木之氣漸長,綠意盎然。
距蘇一川拜入小劍宗已有兩月時間。
兩個月里,三屍魔一事似乎石沉大海,沒了動靜。陽川江湖上也沒有傳出過有關魔物的風聲,詢問李長風,李長風更是隻字不提,只是讓他們不必操心此事,好好修行。
讓蘇一川稍微安心的是,那另一位師叔歐陽怡霖還是很好說話的,性子溫和,清雅脫俗卻也喜歡以打趣他們幾個晚輩為樂。這些日子,蘇一川看見寒師叔簡直就像是耗子碰貓,有多遠躲多遠,繞道而走。實在躲不掉了,擠出個生硬笑臉上前打聲招呼,然後換來意料之中的熱臉貼冷屁股。
還好兩位師叔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山上那座竹林小苑內,很少下來。
臨近暮色,黃昏正灼。
「呼……」盤腿而坐的蘇一川長吐一氣,氣雜黑絲,污濁腐臭,人卻是面容煥發,精神飽滿。
謝老贈予自己的這本《滴穴天髓》,所創者無名氏,竟是玄妙異常,與自己倒十分契合。此書主在養神通竅,只注重氣機凝練的深淺多寡,而不注重真氣修為的提升,看似於武道修行無甚用處,實則大有裨益。
尋常人者,內力行過小周天,可成一等武夫。內力運行於十二經絡與奇經八脈,所謂周天通也,即成大周天,到了這等境地便可入宗師境。然而再往後,通穴磨竅的功夫只會愈發艱難,那些經外奇穴極難貫通,哪怕修至小菩提之境,也不見得能將一身竅穴盡數打開。
而蘇一川現今也只剩數十個竅穴沒有打通,連他自己都不知曉,他根基之穩固,底子之深厚,已是百年難遇。
想到謝丹楓,蘇一川不禁回憶起當初二人自陽川分別的時候。
「道家以『形與神俱,飛升成仙』為最高境界,指的便是將精神修養,形體鍛煉視為一體,形神合一。其實對應的就是『武夫三寶』中的武夫體魄與武夫心境,剩下的武夫境界固然重要,然此二者也不可小覷,甚至在某些方面猶有過之。」
謝丹楓斜倚在車輦上,端著討來的小破碗一口一口喝著溫好的黃酒。
「這《滴穴天髓》天下也就你練得,日後竅穴盡開,加之老夫這些年來替你洗髓伐骨,塑凝根基,若再遇幾分機緣,你小子說不定能練出來一個近兩三百年江湖都只聽過沒見過的『空垢』之身。」
「為何說只有我練得?」
「我如果說它是為你量身定做,你信是不信?」
「書可是你寫的?」
「當然不是。」
「那我不信。」
蘇一川從來都猜不透謝丹楓的心思,連帶著他許多舉動都會覺得匪夷所思,只知道自己照做即可,就連告別之時,謝丹楓也僅僅有一句話留與自己。
「他日你去天乾,先登玄禪,再上真武!切記!」
蘇一川詢問何時才是離開陽川去天乾的時候,謝丹楓只是讓他等。
「三年之內萬不可離開,不在陽川養勢,你蘇一川一無所有再入天乾之時,必死無疑!」
那時的謝丹楓神色空前嚴肅。
「咳咳。」正當蘇一川思緒飄然之際,兩聲咳嗽故意引起了其注意。
蘇一川轉頭,見蕭溫表情古怪地露出一個腦袋探進房門。
「蕭師兄?找我有事?」蘇一川疑惑,二師兄為何一副怪異笑容?
「那個……小師弟,師伯下了命令讓我們留在山上,雲青鎮是去不得了,但師兄有些饞酒了,你看這……」蕭溫笑著,有些難為情地搓搓手。
聞言蘇一川臉色一變,頓感蕭溫師兄笑容奸險,「你是怎麼……」
蕭溫嘿嘿道:「不經意撞見的,講道理,小師弟,我沒偷著喝已經是對得起天地良心了。不然東西沒了你也沒地兒哭去不是,這玩意,留著就是喝的嘛。」
蕭溫此刻慶幸無比,誰能料到在山上瞎晃悠也能碰見自家小師弟偷偷埋酒呢。
蘇一川喪著個臉,神色掙扎,良久嘆了口氣,終於是妥協道:「也罷,留著也是留著。」
蕭溫大喜:「我去叫師妹他們。」
隨後在蘇一川肉疼的目光中幾下跑沒了影。
除了徐昊說要閉關,蕭溫拉著其餘兩人到了一處平坦寬敞的山地,露天席地,視野開闊。山腳下小鎮的影子輪廓鑲著一層金邊,兩側層林此起彼伏,捧著一道流自高山的河流。心情舒暢之際,蕭溫不禁爽朗笑道:
「風濤林海,且來下酒!」
朱賀二人正搞不清楚狀況時,忽然看見一道白色人影急匆匆地順著上山小路奔過來,懷中還滿滿當當抱著三個大酒罈,甚至胳膊和手腕上也拿細繩吊著倆小酒罈。
晃晃悠悠的樣子帶幾分好笑。
溫檸蔓半閉著眼皺著柳眉,彷彿下一秒就要眼看著蘇一川摔倒在地。
蘇一川將酒罈小心翼翼放置幾人面前,隨後哼哼一笑,神情傲然。
「這、這是……」朱賀一呆。
「酒。」
「哪兒來的?」
「自己釀的。」蘇一川聲音拔高。
蕭溫把弄著幾個酒罈子,翻來覆去地細看,嘟囔道:「這酒居然是小師弟自己釀的?和酒店裡的能比嘛?可別盡弄些粗劣的黃酒來糊弄人啊。」
蕭溫輕輕拂乾淨硬泥,吹去土灰,緩緩揭開泥封。
一股汾酒和藥材浸液形成的獨特香氣瀰漫開來,芳香醇厚。
溫檸蔓鼻尖聳動,深吸一口氣:「好香,什麼酒?」
蕭溫神情激動,抱著罈子不願放手:「能不香么?上好的竹葉青!行啊小師弟,這香氣,有些時日了吧?」
蘇一川有些意外:「二師兄還挺識貨,一聞就知道是竹葉青,這酒我來咱們宗門之前便著手釀製了,跟我走了不少路,之後便埋在了山上。算起來,也有好幾年的時日了。」
蕭溫輕笑:「難怪見你剛進宗門那會兒偷摸著上上下下的,以後我們幾個要是饞酒,可就全靠你了。」
蘇一川兩眼一翻:「你當這東西是說釀製就立馬能釀製好的?」
溫檸蔓吞了兩口香津,催促著趕緊倒酒,至於其手上的酒碗,也不知是蕭溫從何處搗鼓出來的。
「這酒很不錯?」朱賀雖說喝酒,但不太懂其中門道。
「極佳!」蕭溫點頭。
蘇一川淡笑:「酒質瑩徹透明,香氣成份均不吐露,入口則是甜綿微苦,雖沒有劍南酒那麼烈,但是餘味無窮,色澤上淡黃兼呈青碧之綠,也是一絕。」
其實蘇一川二人並未誇大其詞,竹葉青酒素來有「蘭羞薦俎,竹酒澄芳」的榮稱,說的就是其香型和品質,自古以來,無數人都為之傾倒痴迷。
酒一入碗,酒香更濃,晶瑩透明如瓊漿玉液的品相便已是極為動人。
眾人碰杯,一飲而盡。
蕭溫咂咂嘴,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一點一點啜飲品嘗,搖頭晃腦摺扇收握。
「迎來坐堂上,杯酒竹葉香。不愧是上好的竹葉青!妙哉。」
「嘻嘻。」溫檸蔓見到蕭溫這個樣子,忍不住咯咯直笑,聲音清脆。
「二師兄活像個讀書人,真有意思。」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
師兄弟幾人靠在一起,竹葉青酒不是很烈,即使眾人喝了整整兩大壇,也不過是微醺而已。只是溫檸蔓這妮子,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臉頰粉嫩通紅,勝過塗抹胭脂,嘴裡好像還念念不清,是真有些醉了。
「小師弟,咱們小劍宗普普通通的,你是為什麼要入門呢?」蕭溫打了個酒嗝,對自己滿嘴酒味十分滿意,半邊身子躺在地上半邊身子靠在樹身吧唧嘴道。
誰知道呢。
蘇一川心底默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真的是家裡前輩讓我來的。」
「那師兄師姐們呢?」蘇一川岔開話題。
「我們吶……」溫檸蔓接過話茬,語氣酥軟無力:「我們跟小師弟可不一樣,我們都是師父找上門來主動要收為徒弟的。」
蘇一川就盤腿坐在溫檸蔓的旁邊。
溫檸蔓看著小師弟,琉璃般的眼睛里閃耀著亮澤,也許是喝醉了的緣故。
她秀髮散亂,微微仰頭,蘇一川下巴抵在膝上,低頭。
眼神碰撞。
小妮子伸出手將蘇一川垂下的絲髮繞著自己的小拇指纏了一圈。
溫檸蔓突然覺得,這樣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小師弟,背後是清冷的月光,他就像清輝如雪的明月,皎潔無瑕,高不可攀。
溫檸蔓紅唇輕啟,想要說些什麼,可又轉而掩嘴輕笑,避開了蘇一川的視線。
她睫毛微顫,雙目微閉。
「小師弟。」
「嗯。」
「小師弟。」
「誒。」
溫檸蔓露出虎牙尖尖,嘴角帶笑,在呢喃自語中漸漸輕鼾。
月光入懷,皎皎在肩。
地上亮銀如雪。
世間情動,美酒,佳人,少年,佐以月光,流雲,山風,便足矣。
——————————
幾日後,風塵僕僕的李長風回到宗門,神色疲憊,見到蘇一川等人也只是笑笑不說話,徑直回屋。
李長風雙袖一抖,盤腿坐在床上,正欲閉眼小憩,鼻尖一動,目光一掃。
正是初春,窗外春意泄入,正對著的案桌上立有一個小罈子,很小,小到只有巴掌大,旁邊還擺有一個瓷碗。
碗中瑩徹透明的液體在透過窗戶的晨光下閃耀著動人光澤。
李長風輕輕端起,凝視片刻,淡淡一笑。
「這臭小子,還知道給我留一壇。」
蘇一川在山上埋了好幾壇酒的事情,自然是瞞不住李長風。
咕咚。
味道上佳,極慰心扉。
李長風拎著小罈子,屈腿靠在窗前,任由春風輕輕撩撥著鬢髮,眼神溫煦。
「味道如何?」有人隔著茅屋在外面輕笑問道,聲音輕柔悅耳。
「自然是極好。」
「一川那孩子,也拿了兩壇竹葉青托妮子帶到了竹苑那邊,就連雨柔那麼不喜歡你們師徒倆,都難得誇了一嘴一川有些本事,酒還釀的不錯。」歐陽怡霖眼含笑意。
「是么。」李長風嘴角微翹,「那還真是不容易啊。」
「你呀,對人家徐昊好點,雨柔也就不至於這麼針對你。」
已有些疲憊的李長風更加頭疼:「怎麼做都是徒勞啊……」
歐陽怡霖陷入沉默。
片刻后。
「三屍魔的事情,可有眉目?」歐陽怡霖換了個話題,慢步走至窗前。
此時的蘇一川幾人,不知道跑到山裡哪個地方撒野去了,正好不怕被聽見。
「有一丁半點吧。」
李長風用手指撥動著瓷碗,左手托腮打了個哈欠。
「自從一川他們撞見魔物之後,本來有點動靜的劍州和陽州頃刻間變得安靜起來,見不到半點三屍魔的蹤跡。」
「還是要留心,當年的你,可是吃了不小的苦頭。」
想起往事,李長風眯著眼,臉色陰沉了幾分。
「所以我才很重視魔物的事情,這幾天去了一趟太一閣,托楊兄算了一卦。雖說收穫不大,好歹能確定一件事情。」
「三屍魔一事,乃是人為。」
「人為?!」
歐陽怡霖嬌軀一震,臉上寫滿了震驚之色。
以人為手段牽引三屍動亂,甚至能控制三屍,這種事情她還從未聽說過。
「或許……」李長風遲疑了一下,「徐昊當日的確是看到了什麼東西,可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到,所以才會被幕後之人纏上。找個時間我好好地問問他吧。」
「另有一件事情。」李長風話鋒一轉,停頓了片刻,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聽風涯,要出世了。」
鳳池州的聽風涯?!
「此話當真?」歐陽怡霖美目裡帶有幾分錯愕之色,「你如何得知?」
「來的路上,我去了一趟鳳池州黃胭郡。」
歐陽怡霖輕輕吐出一口氣,氣若幽蘭,一隻玉手按在自己起伏的「風景」之上,盡量平復自己的心情。
聽風涯,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號了,選擇在這節骨眼上出世,不知是否與三屍魔的事情有關。
「一世一宗,一宗十人,歷來如此。」李長風頗為感慨道,「只是這十人,陽川任何一宗任何一方勢力,傾盡全力誰敢言完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