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認錯爹的第二十四天: 不建議對兒子這……
對於連亭來說,兒子能上學讀書,是絮果小小的人生中非常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至少是值得連亭私下裡給兒子「著書立傳」的那種。
為此,連廠公其實早就開始在打聽雍畿的上學事宜了,並已經有了一個明確的計劃章程。
大啟以前重私學,私塾、書院蔚然成風,其中尤以武陵書院為最。事實上,哪怕在今天提起「武陵學子」,那仍是讀書人心嚮往之的一個特殊身份。武陵一系考上科舉的學生,在朝中始終佔據著不可忽視的地位,亦是如今的清流派中最主要的有生力量。
但就在十幾年前,不知道是江左的誰向先帝上書,大談復興官學之利。
在這個地方諫言中有一條正戳中了先帝摳門的死穴,那就是如果由朝廷統一辦學,免去官宦子弟的學費,就可以為滿朝文武省下一筆教育子女的花銷。
先帝的理解是,如果他在全國各地興辦官學,是不是就可以以此為由再次給官員「合理」降俸了?
據連亭的師父張太監這個當事人回憶,他親眼看著先帝拿著金制的算盤,精神矍鑠的盤坐在龍床上打了一夜的算盤珠子,噼里啪啦的合算著一應花銷由朝廷統一採買能惠利幾何,他又可以從中降低官員們多少俸祿,綜合讓吏部少花多少銀兩。
某種意義上,先帝的行為模式是很好猜的,因為他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摳門,不管是百姓、宗親還是官員,他只在乎他自己。
在平地又升起了一個「平民子弟中優秀者亦可入學,但一應花銷需自行繳納」的「天才」主意后,整個官學新政看起來就是大為的有利可圖,先帝當下便大筆一揮,拍板決定,准了!
這種自上而下的政策,讓各地官學的興修發展極快,不同以往只是為科舉取仕而設的小型官學,這一回是面向整個社會層面大力推行的全民官學。
這樣的新政自然是有朝臣上書反對的,他們認為國家一直以農為本,如果人人都去讀書了,那誰來種地呢?況且,讀書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對本就不適合讀書的人投入這麼大的成本,既耽誤了農耕,又浪費了朝廷的投入。
這話一聽就很有問題,偏偏在朝堂上很有市場,不少人都買了賬。
但隨著那些年突然湧現出來的紙張、活字印刷等方面的工藝改革,官學成本大大降低,先帝只看到了自己的投入有多小,興修官學時皇商又為他賺取多大的利潤,更不用提還有平民子弟入學時奉獻的束脩,蒼蠅再小也是肉啊。先帝根本沒把反對的奏摺放在心上。
他甚至直接就讓內監們把摺子一箱箱抬走,全都孝敬了炭盆,又省了一筆宮中的炭火費呢,先帝不知道多開心。
總之,十幾年後的今天,大啟的觀念早已改變,大家開始普遍重官學而輕私學。
不能說官學對學生們真就做到了一視同仁吧,至少也是有教無類。這是在先帝眾多摳門政策中,陰差陽錯反而於民有利的一個。
只不過十幾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官學新政真正的威力還未徹底顯現,新的風暴正在醞釀。
不苦大師小時候差不多正趕上這股改革的浪潮,對於他這種皇親國戚來說,新政簡直讓他痛苦得不能呼吸,一提起來就捶胸頓足的那種。
他和絮果吐槽:「我總聽我表兄他們說,以前都是夫子上門教學,如何如何等著他們起床,如何如何輕鬆沒人管。結果等到了我的時候呢?我只在家裡上了不到一年多的學吧,就變成了需要我日日天還沒亮就起床,披著星星去上學,戴著月亮往家趕,蒼天何其不公!」
絮果一邊吃著回味悠長的肉脯,一邊偷偷在桌下晃腳,還不忘和不苦叔叔說:「有個成語叫披星戴月哦。」
不苦一臉問號:「……大哥,我是為了照顧你,怕你聽不懂才這麼分解了說的啊。你爹不是說你不識字嗎?」
「對啊,不認識,但不代表我不會說成語,我還會背詩呢。」絮果挺了挺小胸脯,可驕傲了。
不苦大師開始較勁兒:「我也會,我還會背四書五經呢。」
「那你好厲害哦。」絮果發自肺腑地誇讚,還獎勵似的分了幾塊肉脯給大師,可以說是非常熱愛分享了。
不苦:……為什麼會有一種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咳。」賢安長公主鳳目一垂,輕咳出聲,暗示得不要太明顯,比剛剛絮果要吃的時候的不隱晦表情有過之而不及。
絮果立刻會意,下了綉墩,就抱著肉脯罐跑了過來,特意選了罐中最好看的幾塊分給漂亮姨姨。
然後,都不需要他阿爹提醒,絮果就又不辭辛苦的抱著罐子,主動去和阿爹分享了。
等連亭笑著問「一個不夠啊,阿爹還想吃怎麼辦?」時,絮果看著本就沒買多少、如今你分幾個我分幾個更是所剩不多的肉脯,內心幾經掙扎,最後還是忍痛割愛,與阿爹進行了公平的對半分。
看那小表情就知道了,絮果此時到底有多「痛苦」。
但是他不後悔,依舊還是那個大大方方的小朋友。還仰頭提醒阿爹:「要小口小口吃哦。」他用肉乎乎的手指,比劃了個一點點的手勢。這是絮果的個人吃飯哲學,特別想吃但是零嘴又沒剩下多少的時候,吃得慢一點,吃得小口一點,就會感覺吃的變多了。
連大人忍俊不禁,都有點不捨得和兒子「搶」了。但是不行,絮果今天已經吃了很多零嘴了,必須得控制,不然晚上他就會不好好吃飯。
絮果雖然一直很乖,但也會有很多小朋友都會有的通病,好比飯前吃多了零食就吃不進去主食。但連亭捨不得拒絕兒子想吃零嘴的請求,就只能在買回來之後多搶著吃幾口。不苦等人都已經很習慣這份「分擔」了,並屢屢驚訝於絮果的大方。
哪怕只剩下一個了,你和他要,他也會和你一人一半,從不哭鬧。
雖然很心痛啦,但該給還是會給。
連大人一度差點沉迷在這種被兒子無底線地「縱容」里,明明他一開始這麼做的初衷只是怕兒子不好好吃主食,後面都快要不可自拔了。他是用了極大的自控力,才沒讓自己最終走上不斷欺騙兒子的不歸路。
「那如果只剩下一個卻需要三個人分怎麼辦?」賢安長公主順手搶走了兒子的肉脯,這家味道真不錯,肉香四溢,又不會過於甜膩,富有光澤的薄片里藏著的是讓人食指大動的回味無窮。她搶兒子的行為就沒什麼教育巧思了,只單純地沒有當娘的必須讓著兒子的概念。
大家都是第一遭當人,我憑什麼就得一直慣著你啊?長公主如是說。兒子小時候就不說了,小朋友還是要照顧的,但不苦如今都二十好幾的出家人了,少吃點肉對修行好。
不苦大師:你真的是我親娘嗎?
絮果從他的小貓荷包里拿出了一個竹篾捲尺,只有巴掌大小,以銅線為刻度。絮果趴在同一水平線的桌面上,眼睛都快看成對眼了,才分毫不差地把肉脯均勻地分成了三份,不多不少,公正公平。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長公主的問題:「就是這樣分呀。」
賢安長公主眼光刁鑽,最先意識到的便是捲尺之利,很是讚歎了一番。她府上最近也在大興土木,畢竟有錢了嘛,她也是見過類似的丈量步車的,但這麼小的還是頭回見:「這是你從南邊買的?」
這些年南邊可真了不得,總能湧現出各種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絮果卻搖了搖頭,無不得意地說:「是我阿娘自己做的,她可厲害啦。」
從玩具到飾物,再到家中一些別處沒有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是絮果的阿娘在閑暇時自己親自動手做的,她時常叉著腰自誇:「絮哥兒,快來看這個流蘇銀簪,阿娘是不是很厲害?我絮萬千手工小達人的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
絮果也總會格外捧場,雙手托腮,真情流露:「哇哦,阿娘好棒啊!」雖然也許他都不能理解這些東西厲害的點在哪裡。但阿娘說什麼是什麼。
長公主忍不住看了眼一旁不爭氣的親兒子,同樣是做人家兒子,看看絮果,再看看你!
不苦大師也是個不怕開水燙的混不吝,任他娘怎麼說,他都擺爛到底。一切不過坐忘虛空,汝心不動,過安從生*?施主你著相了啊。
官學每歲為一學年,年初過了元宵節才會正式開課。這也是連亭之前沒怎麼著急給兒子安排讀書的原因,哪怕他找關係給絮果插班進去了,絮果既跟不上也聽不懂,那還不如從頭開始,和同一批的外捨生共同努力。
外捨生就是新生的意思,只面向社會招收六到十二歲的童子。蒙蔭的官宦子弟可以免去學費,但齋用、筆墨等學雜費還是要交的,家貧者可以減半。
雍畿作為京師,是擁有官學最多的城市,沒有之一。連才子最多的南邊都比不上。
官學這麼多,自然也就有了優劣好壞之分。在雍畿,這種因階級而生的等級制度尤為分明。龍子鳳孫就讀在辟雍,皇親國戚在泮宮,官員子弟統一在明堂。
明堂,也就是百姓口中的國子監。
國子監一直有,不屬於先帝的官學新政,卻也在改革的範疇內。某種意義上,國子監已經是大啟的最高學府,同時也是朝廷管理天下官學、學子的衙署機構。
在國子監的統轄之下,又分設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七學。不同品級官員的後嗣,能夠進入的學府是不同的。以前只有十二歲以上的學童才能進入國子監,但自先帝朝的官學新政后,各學就又分別增設了不同的外舍,也就是連大人如今正在考慮安排絮果進去的地方。
用絮果她娘的話來說,這就是北大附屬小學嘛。
賢安長公主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便明白了連亭特意選她在的這天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他想讓兒子上更好的學府。
各學府外舍的招收條件,是跟著本學府的招生條件走的。
也就是說,三品及以上的子孫、從二品以上的曾孫,可以進入國子學外舍;五品及以上的子孫、從三品以上的曾孫可以進入太學外舍。後面以此類推。
連亭雖執掌東廠,人人懼怕,但他的品級其實是跟著他在宮中的品級來的。而眾所周知,內廷官職中最大的太監——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也不過是正四品。連亭以前是慈寧宮的總管太監,后升入司禮監,任秉筆一職,兼管東廠,因服侍太後有功才多加了半品。
簡單來說,連亭也是個四品官,正四品。
上早朝的時候,站位排在連亭前面的文臣武將比比皆是。不過,這種站位並不能代表什麼,畢竟有些時候權力的大小與官階品級無關,宮中的內監們能凌然於朝臣,靠的也不是什麼一品二品。
但是在某些時候吧,這品級又顯得尤為重要,就宛如一道天塹。
好比孩子的上學問題。
以連亭如今的品級,絮果就只能進太學外舍。
連亭放下了手中的素色茶杯,在賢安長公主面前斟酌著開口,因為已逝的紀駙馬就曾官至太學博士:「奴婢不是說太學就不好了……」
「對於我們來說,太學就是不好啊。」反倒賢安長公主直接打斷連亭,罵得非常直白。一提起駙馬正五品的官職,她就一肚子氣。是想起來一次,就要在心裡和列祖列宗告一回先帝狀的程度。
她的駙馬要學問有樣貌,要人品有樣貌,要樣貌有樣貌,憑什麼因為他當了駙馬就要被皇兄摁在一個小小的博士上再難升遷?她尋思著大啟自古也沒有駙馬不能當官的規矩吧?她覺得她皇兄就是純純有病!既不給公主發錢,也不給駙馬陞官,更不許宗親從商與民爭利,那他想讓他們怎麼活?飲朝露,餐晚風,一家人都神活著?
說真的,也就她兒子不苦出家的這個想法誕生的太晚,不然她當年准第一個帶頭出家去噁心她皇兄!她臊不死他!
紀駙馬雖已仙逝,但他留下的人脈卻還在,長公主這些年也從沒和他們斷過聯繫,過得再艱難,三節兩壽都一定會讓長史給駙馬過去的師兄弟、親朋好友回禮。其中紀駙馬的一位遠親表弟,如今正任職國子監司業。
說白了就是學校的副校長,分管的正是各學府的外捨生員。
京官多且複雜,各省要員也不能輕易得罪,但官職品級又和家世、職位的重要程度不完全掛鉤,在各學府外舍的生員方面,可活動的空間其實是很大的。
偏偏如今的國子監祭酒最厭惡宦官干政,不然只一個東廠的名頭就足夠了。
如果連亭去奏請太后恩典,其實一樣也能讓兒子破例進入國子學外舍,只是主僕情分不是這麼用的。他師父張太監很早就教過他,「你對主子的功勞是一厘一厘往上加,但你與主子的請託消耗卻是一丈一丈的往下銳減」,用一次少一次,必須用在刀刃上。
絮果上學是個大事,可孩子今年才六歲,往後的人生還很長。
連亭想得比較長遠,遠到了兒子將來若想高娶名門閨秀、若讀書不行考不上科舉、若仕途不順官生艱難……總之,不到萬不得已,連亭暫時還不想勞煩太后她老人家。
而之前越澤的請託,正給了連亭利益置換的機會。他幫賢安長公主支付「分手費」,長公主為他解決兒子的上學問題。
這大概也是長公主突然增加了來連府走動的原因,她想找機會還了這個人情。
和聰明人「做生意」就是這點好,不需要把什麼都擺在明面上說,也不需要大費周章的解釋,只簡簡單單幾句,大家就都心領神會了。
「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啊?」全場唯一的老實人不苦大師卻有聽沒有懂,想要抗議這種明明有話就不好好說的謎語人行為。
絮果拽了拽大師藏藍色的道袍袖角,語重心長地再次把他娘教他的東西,分享給了與他同桌吃飯的大師:「大人說話,小朋友不可以亂插嘴哦。」
不苦:「……」我謝謝你啊。
賢安長公主更是不客氣地嘲笑起了兒子,最後笑得芙蓉花簪都差點從盛飾的傾髻上掉落。她摟過絮果就是一頓疾風驟雨的貼貼:「哎喲哎喲,快讓姨姨瞧瞧,這是誰家的小寶貝啊?怎麼這麼可人疼?你給姨姨當孩子吧,好不好?嗯?快讓姨姨親親。」
絮果一張小臉像發麵糰子似的被擠成了奇形怪狀,卻一點沒見不耐煩,脾氣好得出奇。
只不苦大師在一邊酸,他娘作為景帝幼女,其實是個挺高傲的人,怎麼偏偏就跟絮果投了眼緣?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隔輩親吧?
那一天,整個廠公府的人,都有幸見識到了不苦大師的慘叫。
連隔壁的聞小二都聽見了。
錦書等下人在心中想著,原來長公主娘娘也會親自動手打兒子啊。這身手可夠矯健的,不苦大師竄的比兔子還快,後面甚至差點上了樹,但依舊被長公主提前走位、幾步追上,就好像什麼志怪話本,怪力娘爆錘弱不禁風兒。
只連亭揣著手,和同樣揣著手的兒子以及愛湊熱鬧的狐獴一家一起站在廊下,優哉游哉地說了個八卦:「要不是先帝不允,你賢安姨姨當年差點去北疆從了軍。」
絮果:「哇哦。」小朋友一臉發自肺腑地讚歎,這真的是個很喜歡夸人的崽。
可惜,那樣鮮衣怒馬、滿腔抱負的長公主,到最後也只能因先帝一句「你一介小小女子」,而永遠地被留在了元熙年的舊日光陰中。
他們現在只能從長公主訓兒的咆哮里,依稀聽到她一些當年的風采:「你娘我十五歲射虎,你爹十八歲高中狀元,你呢?紀復嶼你告訴我,你能幹成什麼?文不成武不就,就一張嘴皮子最欠揍!」
母子相鬥,一個「殘」了,一個只重新理了理髮髻,就又是膚白貌美的大美人一個。
賢安長公主出夠了氣,也就帶著人氣勢洶洶地離開了。在走之前,她對連亭道:「不用送了,等我消息。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咱們絮哥兒必然能上家門口的外舍。」
雍畿大部分的官學都因為摳門的先帝而設在了城南,城南地皮便宜,但東城多貴胄,國子學后建的外舍在各方的努力操作下,最終還是非常特立獨行地坐落到了東城的成賢衚衕,佔據了整整一條街,與孔廟為鄰,顯眼又招搖。
成賢衚衕離絮果所在的錫拉衚衕不過幾條街的距離,若他真的上了國子學外舍,每天上下學大概都不需要坐馬車,自己腿兒著就能過去。
不苦大師身殘志堅,被打得都快只剩下一口氣了,還不忘對連亭嘴賤:「你想讓絮哥兒上國子學外舍,不會就是因為離家近吧?不會吧不會吧,別人家是兒子捨不得爹娘,你家反倒是倒轉過來了?」
連亭沒說話,但是看向友人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他就是捨不得他兒子,怎麼了?犯法嗎?那你報官抓我吧。
最後還是絮果搭了大師的話,沒讓尷尬落地:「嗯?」
不苦捶地,想他當年因為公主子的身份得去泮宮上學,多少次往返東城和城南,他說什麼了嗎?沒有!他不是照樣成長得很好?他今天必須得把這口苦口的良藥給連亭灌下去:「真心不建議對孩子這麼溺愛哈,因為我小時候沒有!!!」
……
又到了一旬一次的小紅花會議。
該項工作會議在錫拉衚衕的連家準時召開,由絮千戶親自致辭並發表講話,東廠督主連亭、坐忘觀觀主不苦大師同時出席了會議,錦書小姐姐負責記錄,絮果同時也擔任了這次的主持工作。
絮千戶恪盡職守,認真負責,認真統計並總結了上一旬的紅花匯總情況。毫不意外的,不苦大師再次以可憐的個位數墊底,絮果對此表示無法理解,明明他記得不苦叔叔這個月應該會有一個兩位數的突破啊,怎麼小紅花還是這麼少?
不苦大師:你去問問你那個放子錢的黑心爹啊!上次我就借了一朵小紅花啊,一朵!結果利滾利到現在都沒還清,他這樣早晚得判刑!
連廠公則以微弱的一朵之差惜敗,絮千戶再次當選本旬的優秀家人,獲得獎金池任意支取一次獎勵的機會。
這已經是絮千戶本月第三次當選了,讓我們恭喜他!
在這次的會議上,絮千戶還同時宣布了自己即將上任鎮撫使的好消息,原因是在不辭辛苦的對阿爹的江左話教學中,絮果反而加強了自身的學習,不知不覺就認識了好些個簡單字,他終於擺脫了文盲的身份,進一步成為了一個對大啟、對朝廷、對百姓更有用的人!
他就是社會主義接班人!
呃,社會主義是什麼?不管了,阿娘說他是,那他就是。
不苦大師「喲」了一聲:「好傢夥,絮哥兒,你這升遷速度可夠快的啊,鎮撫使,從四品,你再這麼下去,都要和你爹平起平坐了。」
絮鎮撫使靦腆一笑,沒說話。
錦書已經帶頭起立開始鼓掌,給自家又「陞官」了的小郎君呱唧呱唧。恰在此時,真正的東廠掌刑千戶破筆正巧敲門進來,他和理刑百戶側峰作為連督主的左膀右臂,旬假也經常出入連府,是最會給絮果捧哏的一批人:「那鎮撫使大人,這份情報就勞您交給督主吧。」
破筆手上拿過來的是一份藍封捲軸,意味著不算特別重要、但還是需要督主親自閱覽的朝中情報。
絮果立刻領命,煞有介事的跑過去接過了捲軸,在拿之前還鄭重其事的擦了擦手,他幾乎是一步一緩的走到了阿爹身邊,這一路比西天取經還要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把「差事」給搞砸了。
連亭也頗有耐心地等著兒子,併當著他的面展開了捲軸,因為確實不是什麼重要情報,只是各個閹黨的常規動向。
是的,連亭私下裡也有這麼一個屬於自己的、比較鬆散的小組織,是從他師父張太監手上繼承過來的。沒辦法,在黨爭不斷的先帝朝,有些時候加入朋黨並不是為了對付誰,可能只是單純地抱團取暖,不想自己因為單打獨鬥而被人針對,只求與別人能有一個公平的起跑線。
閹黨這個稱呼實在不是什麼好詞,哪怕是在罵人的領域都算得上非常難聽,但連亭不在乎,他確實是個閹人啊,這些也確實是他的黨羽。
如今連亭這個閹黨內的人員構成殊為複雜,有朝臣、有富商,有師父留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有連亭上位東廠后自己主動投靠來的人。連亭就像一個暴君,對外一向陰晴不定,生性多疑,他不僅刺百官事,連自己人也不放過。
目前來看,無甚大事發生,只其中一個做古董生意的商人來報,最近楊盡忠楊閣老家裡好像突然新換了一批擺設,正是從他那裡進的貨。
楊盡忠雖然是個貪官,卻有著一般酸儒文人的通病,附庸風雅又沽名釣譽,家裡愛用古董字畫裝飾。但他有個毛病,氣得狠了就會控制不住地摔東西,摔完再換一批新的,反正他有的是錢。總之,連亭眼波流轉,這是發生了什麼才引得楊閣老如此震怒?
「那老東西還能因為什麼生氣?肯定是,咳,那誰翻供了唄。」不苦大師一邊插話,一邊給絮果剝橘子。絮果這小孩吧,喜歡吃又愛乾淨,導致的結果就是自己從來不肯剝橘子。
「也就叔叔我寵著你。」不苦抬手想去勾一下小朋友的翹鼻樑。
絮果卻一邊笑,一邊搖頭後退,躲避「攻擊」,既是嫌棄汁水,又是確實想要玩鬧。
「好傢夥,我給你辛辛苦苦剝橘子,你還嫌棄上我了?」不苦大師天生犟種,別人越不讓他幹什麼,他就越要幹什麼。他是橘子也不剝了,話也顧不上說了,一門心思想把手指上橙色的果汁蹭到小孩白裡透紅的乾淨臉蛋上。
絮果卻笑得更開心了,一聲怪叫,撒腿就跑,還帶著狐獴一家一起跑路,高高矮矮有序排列得像一隊台階,迅速消失在了書房門口。
連亭剛想對友人說聲謝,謝謝他把兒子引走了,就看到不苦大師也已經撩起袍擺追了上去,連放在桌上的玉拂塵都忘了拿。他嘴裡還在不斷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看來也是一點沒多想,就是很純粹的一個幼稚鬼。
連亭:「……」行吧。
等一大一小兩人離開了,錦書也很有眼色地迅速帶著僕從退了出去。等清了場,連亭這才問破筆:「是梁有翼翻供了嗎?」
「大人英明。」
梁有翼之前胡亂攀咬,說他當年給所有大理寺的官員都上了拜帖送了錢,這確實是真的,先帝朝時,這種假借拜帖之名送錢的風氣很是流行過一段時日,也解了不少大人家裡都快開不了鍋的燃眉之急。不過長此以往終究不是個事,這種歪風邪氣最後還是被抵住了。
如今卻被楊黨重新翻了出來,結合梁有翼在開陽貪污的事大做文章,讓大理寺的清流一派百口莫辯又無可奈何。
可問題是……
梁有翼不只是給大理寺送了錢啊,都說了這是當時官場的一種「流行」,他自然也是給楊黨里的不少大人物都送了錢的。不是真的要求楊黨做什麼,他也求不通,主要是官場就是這樣,你送了禮對方未必能記住,但你不送禮對方肯定會記仇。
梁有翼當時在開陽舞得風生水起,根本不怕朝廷不關注,怕的就是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得罪了誰,被故意穿小鞋。所以他送禮的一向是全都送,誰都不得罪。
這種反擊,清流派其實也能想到,但問題是他們沒有證據,也撬不動梁有翼的嘴,那就白搭。
連亭就不一樣了,連亭給了梁有翼一根好像就拴在眼前的胡蘿蔔,在他徹底崩潰、相信楊黨已經放棄了他之後,梁有翼就連夜在囚服上寫了一封「情真意切」、「悔不當初」的血書,清清楚楚地交代了自己這些年都給楊黨的誰送過錢,什麼時候送的,送了多少。
梁有翼當年能考上探花,還是有一些真本事的,至少在記憶力這一塊非常出色。
錦衣衛繞過內閣,直接就把血衣交到了小皇帝手上,哪怕大理寺在同時協辦此事,大理寺卿廉深也沒辦法攔截,他頂多只能提前給楊黨通風報信一聲。
但這又能如何呢?除了加重楊閣老的怒火,好像也就沒什麼意義了。
第二日早朝,消息靈通的明白人們幾乎都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人在上朝的隊伍里,心卻已經都飛到了楊閣老的鐵青面色上,就等著看他笑話了。
連小皇帝都是如此,十二旒的冠冕后,是怎麼壓都壓不住的好奇心。
只有連亭根本不關心這些,因為他猜都能猜到楊黨接下來會如何處理此事,跪地請罪,自責辭官,但言明其實大家都收了錢,不只是他們的錯,是時代的錯,是世風的錯,是不能說的先帝朝的官吏難為。
以小皇帝如今的能力及勢力,他也不可能真就罷免了這些人,肯定要對「忠君愛國」的楊閣老進行一番聲情並茂的挽留。國家不能沒有你,朝廷不能沒有你,朕也不能沒有你啊。
最後大家自罰三杯,這事也就了了。
「就這麼算了?」有大老粗的北疆武將不敢置信。
以北疆軍為首的武將們站在朝堂的右手,他們曾在先帝朝時為拱衛北疆立下了汗馬功勞,北疆王夫婦甚至為此雙雙戰死,百姓至今還在傳唱北疆軍的英勇。這是他們自傲的資本,也是他們給小皇帝撐腰的最大底氣,在朝堂上偶爾「失個言」沒人敢真的追究。
一如當下,這位北疆武將的話就像沒有說過一般,風過了無痕,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地略過。
只有他的好友及時制止住了他繼續衝動的行為。
是啊,暫時就只能這樣算了。
若清流派沒有被拉下水,他們此時大概已經化身諸葛連弩,恨不能與楊黨當朝撕個你死我活。但……如今的清流派也面臨著一樣的局面。他們雖沒有旗幟鮮明的和楊黨站在一起,可想法是差不多的,恨不能朝廷不再追究此事,這樣他們才能從之前的風波里安然退場。
越澤越大人站在大理寺卿廉深胖胖的身子後面,表情複雜。在這一刻真的到來前,他以為他肯定會為他的老師幸免於難而高興,可如今看到了這樣的局面,他卻只有思緒萬千。
說實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矯情,可他就是怎麼都開心不起來。
以前在書院讀書時,夫子說「我們讀書,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時的越澤堅信黑既是黑,白就是白,哪裡來的那麼多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如今他才發現,真的會有這種進是黑、退也是黑的難擇局面。
而他,無形中也在這件事里推過手。
越澤下意識地朝斜後方的連亭看去,這位生來俊美的督主,如今依舊如花晨月夕。神姿高徹,似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他長身玉立,就站在那裡,既不畏風雨,也不懼前路。就好像如今的事不會對他的堅持有任何影響,做了就做了,他從不後悔。
因為他早晚有天會讓楊黨為他們做過的每一件付出代價,後悔終生!
他只是……
呃,堅定不移地秀著他裝金飾玉的金荔枝帶下綴著的一枚刻著狐獴的玉佩。
如果越澤沒有理解錯的話,以連大人一貫的行事作風來說,這,這不會是他那個寶貝兒子給他的吧?
是的,這就是。
絮果連續贏了三次小紅花大賽的獎勵,他一直都攢著沒有買任何東西,只最後一次,也就是在昨天,他才和連亭說他想買一枚他早就看好的玉佩。上面雕刻的是非常難得的狐獴樣式,他在上次去開源寺的時候就已經看好了。
三次的獎勵加上絮果平日里攢的一些零花錢,剛剛好夠買下那一枚古樸又有新意的玉佩。
連亭本還以為兒子這是打算自己戴,答應他下次旬假就帶他去買。沒想到兒子一臉失落地說,必須得等下次嗎?可我想這次就送給阿爹。
連連亭自己都忘了,隔一天的早朝就是他的生辰了。
連亭本來是不怎麼熱衷於過生辰的,因為過去在宮裡,沒有人會給小小的閹童過生日。但總有有心人記得暗搓搓的給位高權重的內監送誕禮,去年年底先帝病重,楊皇后眼瞅著就要變成楊太后了,連亭家這一日的生辰禮就差點堆過了高牆。
不苦本是拿來當趣事和小朋友分享,沒想到絮果就這樣記住了。
不僅記住了,還掐著時間給阿爹準備了禮物。
連亭當下就帶著兒子出了門,也顧不上晚不晚的,城門會不會關,他兒子給他的第一份生辰禮物,他必須就得在今天拿下!
然後在隔天的一大早,由絮果小朋友親手把那枚生辰玉佩,掛在了連大人的官服腰帶上,與他面若冠玉的容顏相得益彰。
才到阿爹腰間上下的小朋友,在掛好玉佩后還特意站遠了又看了看,這才眉開眼笑地滿意表示:「這樣我最喜歡的就都在一起啦。」
他喜歡阿爹,也喜歡獴娘一家。
現在他們合二為一!
連亭今天一早快馬入了宮,人還沒進點卯的偏殿,就已經褪下了厚厚的狐毛大氅。為的是什麼?就是要讓所有的同僚都能第一眼看見他腰間新換的玉佩啊。
大家也都很上道,尤其是閹黨的官員,在努力摸清了督主的脈門后,就是一頓不要臉的誇讚,從小郎君天資聰穎誇到了孩子一番心意孝感動天。若不是時間不允許,他們大概還能聊一聊盤古開天地時就有的父子親情,人間大道。
等站到朝堂之上,連大人也在心無旁騖、脊背挺直,只為讓剛好到腿間的玉佩能更加凸出,被更多的人清晰看到這份來自他兒子的禮物。
價值幾何不重要。
何種玉料無所謂。
重點是,這是我兒子給我的,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