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西使
蕭純裕陪同朱芝及隨行人員御馬馳上一座坡崗。
朱芝雖然總攬與西燕郡國的聯絡事宜,但之前他一直留在九黎坐鎮,負責不斷拓寬邛峽山道,確保每年有數以十萬石的物資進出邛崍山,這次卻是他第一次正式深入高原,從侍從手裡接過水囊灌了兩口,微微喘著氣,與蕭純裕說道:
「這座山崗看著不算多高,但我們騎馬過來,也就一炷香工夫吧,路上也沒見多少顛簸,卻要比九黎登半個時辰的險山都要累人——真是難以想象貴族從秦州轉徙南下吃了多少苦!」
赤扈人吞併雲朔,經雁門關南下時,朱芝其時剛二十齣頭,而蕭純裕與其兄蕭純全才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彈指一揮間,蕭純裕此時已經唇上留著濃密短髭、麵皮黝黑的三旬青年了。
回想這些年所經歷的艱辛苦楚,蕭純裕也早已學會了淡然處之,笑道:
「最艱難的日子已經熬過去了,人總要向前看!前面就是德格家在貢嘎山的經院,父親暫時安排一部兵馬將經院與外界連接的通道封鎖住!」
朱芝轉身循望過去,就見布曲寺在貢嘎山東麓的經院是一片土黃色建築,在夕陽的照耀下,鱗次櫛比的屋脊熠熠生輝。
有一條土路從經院連接下來,彷彿一條灰白色的綬帶蜿蜒飄蕩在荒蕪、沒有草木生長的山地間——土路通過一處狹窄峪口一直延伸到河谷底部,然後沿著溪河往北轉折而去。
絕大多數吐蕃騎兵在大敗后,都往北面的貢嘎山口敗退而去。此時的經院里除了德格家族所派的上師及百餘僧侶外,僅有三百僧兵駐守。
蕭林石當然沒有必要為了圍困住三百僧兵、百餘僧侶,將六千步騎都駐紮在山裡。
目前除了一營精銳在寺廟外側的峪口駐紮下來,封鎖寺廟與外部的聯繫外,大軍主要駐紮在河谷外側。
那裡原本是當地一個部族首領的家寨,在這個部族表示臣服之後,蕭林石就直接徵用這座佔地僅四五十畝的石寨,計劃在這座石寨的基礎上建造一座正式的城池,正式確立對貢嘎山東麓廣袤地域的統治。
這些都是早就列入計劃的事情。
司空府也早將這座還沒有著手建造,甚至之前都沒有選址的城池定名為撫羌城,以示貢嘎山以東的地區,自古以來就是接受中原王朝統治的羌族的棲息之地。
接下來司空府還將鼓勵自吐蕃崛起之後數百年來避居邛崍等山的羌彝族人外遷到貢嘎山附近定居。
朱芝從黎州治九黎趕過來,除了親自押送新的一批戰俘過來承擔各種苦役外,他七月返回襄陽、泌陽述職,也正式以黎州知州的身份兼領西羌招撫使,將全權負責對色莫崗、木雅熱崗等六崗地區,包括德格家族在內的大小割據勢力的招撫事。
倘若以德格家族為首的布曲寺等割據勢力最終選擇臣服,自然也是要向帝國、向此時代表朝廷的司空府臣服,而非向西燕郡國臣服。
雖說可以著蕭林石代行招撫事,但周鶴、顧藩、史軫、韓圭等人思慮再三,還是主張由都督中外軍事及招撫事的司空府正式派遣使臣行招撫之事為好——朱芝正好將這個差遣兼起來。
此外,以趙善、劉福金、呂靖、魏桐等將統領兩千甲卒進入高原,之前也並非單純增援契丹殘部,也是正式代表司空府參與對布曲寺等吐蕃割據勢力的作戰。
在河谷口的撫羌城建成之後,除了會安排一小部分兵馬駐紮在撫羌城裡,還會修建館舍,派遣監察官員,以此代表帝國對西燕郡國的統治。
這是當初冊封西燕郡國時就確定好的事情。
雖說契丹內部開始也有人對這樣的安排心存不滿,但在這兩三年間,隨著契丹殘部與京襄的人員交流聯絡越發密切,隨著司空府不計成本的,將契丹族眾以往不敢想象的良甲、戰械運到邛崍山以西,這些不滿也漸漸平息下來了。
何況司空府剛剛在潁州對赤扈人取得關鍵性的大捷,基本上明確了收復整個平原地區都已經進入司空府的日程安排了。
依附一個強大的帝朝,在邛崍山與貢嘎山之間的千里之地生存下來,棲息繁衍下去,而不用再擔心有亡族滅種之憂,也未嘗不是十萬契丹族眾這些年顛沛流離下來一個好的結局。
蕭純裕陪同朱芝登上山崗眺望過撫羌城外圍的地形地勢之後,稍作歇息,又馳下山崗,與大隊人馬會合,繼續往撫羌城大營方向而行。
望山跑斷馬,晨時登山都能望見布曲寺經院及撫羌城大營,但最後緊趕慢趕,直到黃昏時分才趕到河谷口的撫羌城大營。
這邊除了西燕郡國及從黎州增援而來的四千步騎主力外,也有兩千餘苦役隨軍遠征,主要都是以往遣送過來的戰俘以及逃京事變后流充邊地的罪臣家小。
撫羌城大營,前期營寨以及後續的城池修造,都是要這些苦役去承擔——當然,司空府後續還會源源不斷的將更多的戰俘流放過來。
雖說將數以萬計的戰俘流放到邛崍山以西,代價巨大,遠不如將戰俘留在河淮開荒屯墾來得經濟實惠,但能否築實撫羌城的基礎,不僅涉及將來對吐蕃諸部的征服,防止吐蕃諸部倒向赤扈人,司空府早就在考慮未來有無可能從撫羌城派出一支偏師,經契丹殘部南下的道路,直接迂迴穿插到河湟地區,瓦解赤扈人對河西地區的統治。
要說以往這些都是司空府在戰略方向上所做的一些設想,但在潁州大捷之後,誰還敢說這些戰略構想是不切實際、遙不可及的?
而事實上,朱芝這次從泌陽回到邛崍山,再親自西進高原,除了招撫談判外,還有就是要與蕭林石等人秘密討論未來從撫羌城出兵北上的可行性,討論為此前期需要做哪些準備工作。
朱芝想到這裡,胸臆間也有一股豪氣滋生。
過了片晌,卻是身邊的侍衛有意無意的遮蔽到他身前,他才注意有一隊苦役從身邊經過,其中有一人在朝他打量,引起身邊侍衛的警覺。
逃京事變後有數千潛邸系的罪臣家小從建鄴流放到邛崍山以西。
朱芝在九黎坐鎮,相當長一段時間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儘可能減少這些流囚在途中的傷病死亡。
因此苦役里有人認得他,朱芝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揮了揮手,示意侍衛莫要太緊張,在蕭純裕等人的陪同下,往大營轅門走過去片晌,他才猛然想起那個衣衫襤褸、皮包骨頭的苦役,卻是張辛的長子張晉。
朱芝停住腳步,不確定的問道:「張晉張世兄?」
張晉見朱芝終於認出自己,差一點都要哭出來,囁囁嚅嚅的說道:「還以為你認不出我來,我,我就是乍然再見故人,打個招呼——我,都快忘故國風光了……」
當年契丹殘部想從秦州撤到西秦或西蜀腹地未能如願,除了高峻陽堅決不許外,紹隆帝與潛邸系猜忌他們與京襄關係密切,也是一個關鍵因素。
為此,契丹殘部付出犧牲逾半數老弱婦孺的慘烈代價,橫穿吐蕃高地才來到邛崍山西麓安頓下來。
對逃京事變之後,被流放過來的數千潛邸系罪臣家小,蕭純裕他們怎麼可能優待?
雖說錢尚端、張辛二人,因為與京襄有故,又曾是先帝的舊臣,待遇稍微好一點,至少這次留在契丹殘部在邛崍山西麓修建的爐城,沒有從軍遠征,但兩家的子弟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這次只要青壯男丁,基本上都被征為從軍苦役。
這也是諸多苦役中最艱辛、慘烈、死亡率最高的一種;留在爐城的苦役,熬過最初兩年修城築寨的苦楚,目前只要從事耕種、放牧以及做工,至少不用累吐血。
從軍苦役,特別是高寒之地,吃不飽,睡在擁擠骯髒的營帳里,開山鑿石、挖土伐木,稍有不慎,一頭栽倒在工地上,可能就再也爬不起來
看張晉皮包骨頭子的樣子,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朱芝自然清楚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拱拱手說道:「待我拜見過蕭郡王,再來找張世兄敘舊!」
張晉只以為朱芝這麼說,只是不想在部屬面前表現太無情冷血,但他心裡沒有將朱芝的話當回事,也不覺得以朱芝此時的地位,以朱芝此時在司空府得寵信的程度,真會體恤他們在撫羌城的艱難、慘烈。
不過,想是這麼想的,心裡卻抑制不住有所期待。
張晉也很清楚,以朱芝的地位,只要在蕭家人跟前幫著說句話,他們在撫羌城的處境將會有天壤之別。
不過,張晉回到苦役營地,一直到第二天黃昏,都不見朱芝派人過來找他,還以為妄想終究是妄想。
就在他徹底失望時,卻是呂靖親自找過來,請他前去朱芝落榻的館舍。
呂靖乃呂文虎之子,數年前隨朱芝赴任黎州,進入邛崍山建造司戶廳。
第二次淮南會戰之後,朝廷正式將黎州從羈縻州改為經制州,成立州衙,治漢源、清溪、峨邊三縣、十一寨城,以朱芝為知州、趙善為兵馬都監、司兵參軍。
其時黎州除了劉福金、魏桐兩將所率領的、隸屬於天雄軍的千餘精銳甲卒外,趙善還以州兵馬都監司的名義,從邛崍山羌彝諸部招募番兵;朱芝當時推薦呂靖協助趙善操練番兵。
三年操練番兵有成,其間呂靖還前往泌陽高級軍事指揮學堂修習半年時間,再回到黎州時,司空府決定擴大番兵招募,以劉福金出任黎州番營都指揮使,呂靖出任副都指揮使。
趙善統領劉福金、呂靖及魏桐三將,配合契丹步騎主力在貢嘎山以東作戰,呂靖當然知道張晉在從征苦役隊伍里,卻是裝作不知。
以往在襄陽、在建鄴,張晉這些深厚皇恩厚寵、注重前途遠大的子弟從來都不把他這個朱府扈從放在眼裡,呂靖此時又豈會額外去照顧張晉?
沒有踩一腳,就相當客氣了。
不過,現在是朱芝要見張晉,呂靖也不會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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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撫羌城大營再是簡陋,蕭林石讓人給朱芝安排的驛館也不會差,乃是原部族首領位於石寨之內的一棟別院木樓。
呂靖領著略加洗漱的張晉走進來,趙善、蕭純裕二人這時候正起身從朱芝住處告辭離開,看了張晉一眼,都沒有作聲說什麼。
「張世兄坐下,兩年前你們從漢源而過,當時事務繁忙,也沒有好好招待你與世叔,不想一別兩年,竟在撫羌城再次相見。」朱芝招呼張晉坐下來,又示意還習慣侍立一旁的呂靖坐下來陪著說話,侍茶之事交給雜役去做。
張晉拘謹的坐在下首案幾之後,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汪伯潛、晉庄臣、羅楠光等逆黨畏恐失勢,劫持陛下出京逃往潤州,謀求另立朝堂,世叔他是糊塗,竟然不識汪晉等人的險晉用心,涉事其中,終致事敗流充之禍,令張世兄及妻兒也難逃流徙到這苦寒之地來,張世兄這兩年想必是滿腹怨恨吧?」朱芝眼神灼然的盯住張晉的眼睛,問道。
「我父親當時涉身其中,也是深受蒙蔽,絕無相害京襄之意,但大錯鑄成,流徙吐蕃,也是咎由自取,絕無怨誹之念。」聽朱芝言語不善,張晉以為司空府終究還是不放心他們這些人,嚇得面色慘白,連忙申辯道。
「是嗎?不過,我可聽說有些人流放到爐城,明裡暗裡可沒有少說司空府的壞話,甚至可以說是到了明目張胆的地步了。」朱芝沉聲說道。
「……」高原的深秋,已很有幾分寒意,張晉這一刻背脊卻有潺潺汗水而下,跪坐案后,說道,「初涉苦寒之地,飢病交加,餓殍於野者也有之,是免不了有些牢騷之言流傳出來,但近兩年苦役勞作,最初的浮躁、怨恨早已磨滅,剩下皆是對以往所犯大罪的悔悟……」
「好了,你不要替別人掩飾了,」
朱芝揮了揮手說道,
「不過,說起來你是該怨恨的,先帝待你張家何其不薄,先帝病逝時猶念念不忘驅逐胡虜、收復中原,但先帝駕崩之後這些年,你張家為收復中原做了什麼?你應該怨恨汪、晉這些逆賊,蒙蔽了你父親的心志,你應該怨恨為何不是堂堂正正戰死在沙場之上,你應該怨恨為何不能堂堂正正為國捐軀,卻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最後只能在饑寒交迫、無聲無息中死去!你可還記得隨先帝遷都建鄴之初,你看不慣世家子弟忘卻國讎家恨,整日登樓飲宴狎妓玩樂,你曾拔劍與之割袍絕交,言男兒當為社稷從軍征戰、馬革裹屍,以求萬世之名,而非圖一世之享樂?不是沒有過去幾年,你就將這些統統忘卻了。是什麼讓你忘卻這些,你心裡真真沒有一點怨恨嗎?」
張晉惘然箕坐案后,想起年少時的豪言壯語,滿臉羞愧,都不敢抬頭看聲色嚴厲的朱芝。
「張晉你抬起頭來,我說這些話不是要羞辱你,」
朱芝沉聲說道,
「我來撫羌城之前,曾往泌陽見過使相。你們在爐城所說的那些牢騷話,早就有傳到司空府,而且你也想不到會是誰將你們說的這些話密報有司,照道理來說,使相不應該管你們的死活,一切都是你們咎由自取,但使相總是不忘舊情,在我辭行時要我仔細甄別,確有痛改前非者,可以適當加以寬免。可惜啊,我了解的情況是痛改前非者實在不多,我也不能辜負使相的信任,妄意寬免心懷怨恨之人。你說再多的話,我也不會相信,我現在只能給你一個機會:番營會從流充囚徒里招募一些兵卒,應募之後可以赦免舊罪,以平民的身份服役軍中,你要是願意,我可以給你一個名額!」
「我願從軍征戰!」張晉淚流滿面,伏地長跪道,「我寧可以大越子民的身份戰死沙場,也不想作為流囚,在這苦寒之地無聲無息的死去!」
未來的西燕郡國,徐懷希望是一個漢番相居交融之地,既有契丹、羌彝乃至吐蕃族人在此棲息,也應有大量的漢民在此繁衍,未來才有可能保證貢嘎山以西更為高寒險惡之地,一步步融入帝國之中。不過,貢嘎山與邛崍山之間,氣候溫潤也只是相對貢嘎山以西的高寒之地而言的,對比中原,環境還是太惡劣了,正常情況下,不可能有誰願意遷居此地。那撫羌、爐城等地的漢民從哪裡來?如果流囚苦役永遠都得不到赦免,豈非這些地方的漢民永遠都要低諸番一頭?
再一個,爐城、撫羌城要發展,數千流囚絕大多數都讀書識字,也不能完全不用。
當然了,也絕不能不加甄別的,將所有流囚都加以赦免、加以任用。
那樣不會叫他們心裡滋生感恩之念,甚至會倍加怨恨,反而日後會成為危害司空府的隱患。
除了西燕郡國外,朱芝乃是司空府在西南方向的主要負責人,這些事有專擅之權,但與蕭林石、趙善他們商議后,覺得已經處斬的汪伯潛、晉庄臣等人嫡系子嗣還是不能隨意赦免,還是當成典型以儆效尤。
不過,受株連的旁系及親朋故舊則現在就可以免除苦役。
潁州大捷,收俘巨大,有源源不斷的戰俘可以送過來充當苦役,也不愁沒有人從事艱巨的重體力活。
只是錢尚端、張辛二人及家小,卻是令司空府頭疼的存在。
一方面他們是先帝的舊臣,即便錢尚端早就暗中投靠了淮王,建繼帝在世時也沒有嚴加懲罰,另一方面他們也確實與京襄一系存在種種藕斷絲連的聯繫,司空府也不能表現得太刻薄寡恩。
逃京事變后,汪伯潛、晉庄臣、羅楠光等人都處以斬刑,最終還是給錢尚端、張辛二人網開一面,只是罪其受蒙蔽盲從,判以流充。
當然,要說錢尚端與張辛有什麼區別,那就是錢尚端很早就處心積慮投靠了淮王,在紹隆帝登帝之後,也是潛邸系的核心成員,積極為紹隆帝及潛邸系謀划對付京襄。
張辛這人實則有些平庸,沒有太強辨別形勢的能力,建繼帝在時忠心耿耿,紹隆帝登基,又覺得紹隆帝沒有將他踢到一旁,還使他出任御營使,便覺得紹隆帝對他恩寵有加,也沒有念及其他先帝舊臣一個個被掃地逐出中樞,最後也是一念之差參與了逃京。
因此錢尚端一家老小,朱芝決定還是不予以赦免,即便不會以苦役折磨他們,也會叫他們以流囚的身份在爐城終老。
要不要赦免張辛及家小,朱芝是有專擅之權,可以酌情處置,但考慮到張辛在靖勝軍中(原宿衛軍)的影響力極大,張晉也一度在宿衛軍任將,之後還在皇城司任事,值宿宮禁,如果不能平復他們心裡的怨恨,即便不怕他們能造成多大的危害,但這事終究是朱芝做得不妥當、不漂亮——哪怕朱芝知道徐懷還是想著對張辛父子網開一面,甚至只要張辛低頭認個錯,將他父子接回襄陽、泌陽重新任用都是可以的。
朱芝思慮再三,還是決定讓張晉以平民的身份,先入番營為卒,觀察一兩年再說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