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追帆
那是個下著雨的晚上,四面河水打得霧蒙蒙的,燈火稍微遠些就變成個朦朧的光團。
當天船來得多,又趕上下雨,難免就熬了黑,督工看起來也有些急躁,不停催促他們搬得再快些,張二才跑完一趟時,還好像見到有個更上面的人過來了,大督工立在他身後。
傳來半句模糊的:「半個時辰必須清空.」
這種時候往前也有,差不多一個月一回,就會趕上太平漕的人不停強調速速回家、不許停留。其實往日也不許在碼頭過夜的,但那天就會尤其嚴格。
終於還是緊著雨搬完,張二才照常比別人多搬最後一趟,然而那邊遣散的哨聲越來越尖銳時,他回頭一看,卻見鄰家那二郎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河邊在走,離裝卸處越來越遠,身形模糊得都快看不見了。
張二才連忙追過去,雨夜裡累得氣喘吁吁的,一把扯住這小子:「還浪蕩什麼呢,趕緊回家了!」
「哎呀叔給我扯開線了!」二郎往回揪著衣服,回過一張淌著雨但喜意盎然的臉,「叔你別急,我剛發現個事兒。漕河這大回灣平日不讓人來,裡面可有些大魚呢,這方才一下雨,我瞧見撲稜稜的幾尾上來張口,那叫個肥!」
他彎著腰,手裡還真有個不知哪兒來的抄網:「你等我覷准了撈一個上來,咱們兩家一同口福.」
「屁的口福!」張二才扯著他,「聽不見嗎,哨子都不響了,再晚了遭打個皮開肉綻!」
二郎只帶著他往前走:「反正要挨打,更得提條魚了!」
張二才沒有辦法,兩人離裝卸處越來越遠,身後燈火都只成個小點了,四周只剩雨幕。
他聲音也不禁小了些,焦急道:「你怎麼還往這邊走,西岸不讓來的!當心撞見人!」
「這大荒地有什麼人!」二郎瞪眼,「河窄沒船才沒人來,咱們撈兩條魚怎麼了!」
張二才一時無言以對。確實,他在這兒幹了四五年,只聽說不能來西岸,但確實也從沒在西岸見過什麼東西,遠遠望來就是一片大荒地,連處房屋都沒,幾年了一點兒模樣也沒變,二郎說的也不無道理。
張二才知道擰不過,便乾脆就在一旁樹邊坐下看他撈魚,主要腰腿也實在太過勞累了,濃密的雨幕頗給人安全感,遠處人聲也再聽不見,整座島好像就空無一人。
然而就是在這雨里靜坐之中,他忽然看到,漕河無邊的雨幕中,駛來一座龐然的、濃重的輪廓。
一艘巨大的商船,竟然在這時抵達了西岸。
張二才怔了半天才趕緊爬起來叫二郎,叫了好幾聲泅水的二郎才順著他指向看去,然後也怔住了。
張二才這時做了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他沒有讓二郎上岸,而是帶著二郎的衣服自己也跳入了水中。
因為不過片刻,一隊佩刀帶劍、行動有序的人就來到了岸邊。
張二才不認得這艘船,但他認得這些人的裝扮——在太平漕幫里,大督工見到他們也是畢恭畢敬。
如今全都挽起袖子,充當裝卸的力工。
大船緩緩停靠,然後不是從甲板,而是從側舷打開了一個口子,深沉的雨夜裡,黑衣浸濕的武者們將一個個巨大的水缸似的容器搬了下來。
張二才看不清裡面是什麼,只似乎極重,總是兩個人才抬起實際上他也不敢去看,身旁的二郎也臉色發白地微顫起來。
因為當那大缸放在地上之後,一種極令人冷悚的、怪異的金屬銳鳴地獄般響了起來,他們才意識到那樣巨大的缸身竟然是渾然鐵鑄,封口網格也是細密堅韌的金鐵,而有什麼極尖銳的東西正在裡面瘋狂地抓撓它們。
然後下一刻這些放在地上的大缸就被撞擊般地劇烈搖晃起來,彷彿裡面囚了一隻只惡虎
「叔我頭疼.」二郎顫抖小聲道,張二才一把捂死了他的嘴。
因為他自己也感到了,一種似乎穿破了耳膜的東西發狠地在腦子裡震顫鑽鳴,伴隨著刺耳的抓撓成為魔音,捂住耳朵或者埋入水裡都全然無用。
只聽地那邊有個男聲隱約喊道:「先蒙上雨布再往下卸!——操他媽的,一淋雨全都醒了」
火光之下,一隻尖銳的利爪猛地從缸口網格里探了出來,下一刻就被厚厚的黑布蒙上,但那彎如銳匕的剪影還是令張二才清晰地記到了今天。
「後來怎麼離開的。」筆墨到了尾聲。
「等他們都走完了,俺們就慌張張泅水走了。」
「還有後續嗎?」
「沒了,官爺,俺們誰也不敢說,今天這才是第一次說出來。」
下面一句蓋了章的批註:【上述事實已與邢二郎完成核對】
裴液抬起頭來,謝穿堂看著他:「這條線我們昨天已經查了一晚上,但是內堂之人全部身亡,而一切應該有的蛛絲馬跡,都已在十天之前被抹凈。」
「十天之前?」裴液凝眸。
「至少十天之前。」
十天之前,龍武軍剛剛踏破鯉館,許綽剛要對太平漕幫動手。
那時候太平漕幫聲勢龐大,鯉館甚至都不一定能夠立案。後來的日子裡,丘天雨擺下十日宴,魚嗣誠施壓、狄九遭刺.每一步太平漕幫都彷彿越發不可撼動。
但在那個時候,丘天雨就已謹慎地將這一切全部抹去。
在極大的可能下,他們就算徹底剷除掉太平漕幫,甚至都不會知道這片荒地上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還好狄九隻用了一天半就理清了這些資金流,許綽認定他們另有所謀;也還好這位一人就能查進幻樓的女子不知如何著手,竟然真從一名漕工身上挖出了他連媳婦都不敢說的秘密。
如今謝穿堂拿著馬鞭,腰間佩著刀:「但有一樣東西是抹不掉的——那艘深夜入京的商船,絕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裴液看她動作就反應了過來,微笑一下:「有眉目了?」
「剛剛去查問了漕關回來。」謝穿堂也笑了一下,「每月簽發一次入京文書,在太平漕賬本上的貨物買賣記錄卻只有載額的一半不到.查遍了也只有這麼一艘船,乃是七天前離京的【南金風】。」
「.去追?」裴液偏頭握了下劍。
謝穿堂點點頭,猶豫一下,遞給他一支馬鞭:「上面是說叫上你但我瞧你胳膊好像還不利索?」
裴液動了動肩膀:「一隻左臂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