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探船
大船的甲板平整得像廣場,兩人飛躍上來,第一時間造成的是寂靜。
搬纜搖舵的船工們向他們投來目光,緩緩停下了手上活計,那些精壯的身骨在晨風下隱約浮凸,裴液大概一掃,幾乎每個人的腰間或手邊都有柄刀劍。
「.謝捕官面生。」陳刃重拖著寬大的刀走過來,堅硬的臉龐晒成銅色,「不知何事蒞臨?」
他這幾個字說得極緩,正如他的腳步。而在這艘巨船上,越來越多的目光投了過來,晨霧昏昏,河流湯湯,這裡確實只有他們孤身兩劍。
「疑你船違運禁物,即刻降帆受查。」謝穿堂再次向他舉令,話語依然和目光一樣冷淡。
陳刃重默然一下,表情沒有波動,寂靜中,他緩緩抬手道:「聽大人令,降帆。」
滿張的船帆緩緩降下,裴液和謝穿堂對視一眼,轉身便往甲板下的貨倉而去。謝穿堂則向陳刃重一示意,男人便沉默走在她前面。
「我們所載都是中原採購,運往南海售賣。」陳刃重請謝穿堂入屋,層層厚壁隔絕了晨風,只余安靜,「灃水塢已在天子城下吃了二十年的水上飯,捕官說是有禁物,恐怕有所誤會。」
「既不虛心,這幾日為何滿帆急馳?」
陳刃重是灃水河上威名赫赫的大船頭,多年前就已邁入八生,在這個距離要取一個六生年輕姑娘的頭顱絕對用不到第四招。但謝穿堂似乎並不清楚這一點,亦或膽識真的過人,總之她目光直逼陳刃重面目。
「大人說笑,滿船貨物都是有期限的,前些日子雨重無風走得慢,現下天氣好些,總得趕落下的路程。」陳刃重取出清單遞與謝穿堂,聲音沉厚,「這趟船的一百四十九樣商貨俱在此處,請過目。」
裴液隨著水手走下甲板,順著階梯向下,頭頂上艙門一關,光源就只剩下火燭。
船艙內充斥著濕氣與體味,這裡的船工要魚龍混雜些,許多是做雜活力工的樣子,赤腳綁著頭巾,也沒有攜帶刀劍。灃水塢的人都穿著袖口束緊的衫子,和力工們混雜著倚在麻袋上,並沒有什麼分明的界限。
裴液走下來時,再次迎接了那種沉默的注視,一雙雙瞳子在暗色中泛著亮光。
引裴液下來的是個年輕一些的男人,喚作陳迎風,臉上也是風吹日晒的樣子,面目和陳刃重有些相像:「少俠想查什麼,都可一一拆開。」
這層入目是一排排整齊的貨架,再往貨倉外看,則是船工們居住活動的地方。
裴液收回目光,搖了搖頭:「往下吧。」
第二層光源更加向火燭濃縮,人影也更加隱約,這裡的空間很大,貨物也高高垛起。
裴液繞著走了兩圈,抬手示意繼續向下。
陳迎風沉默一下,走下了第三層。
第三層的則完全沒有燈火了,陳迎風自己點燃,微渺的亮光可映出些石碓的邊角,沉重、黑暗、粗糙,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不曾通風的霉味飄入口鼻,可見即便在這艘船上,也很少有人來到這裡。
裴液只是站在門前,好像沒有引起他興趣的東西。
「第一層是些珍寶財貨,都穩穩捆在架子上。」船艙里,陳刃重並不因女子的逼迫有什麼情緒,他斟起一杯茶推在謝穿堂手邊,自己卻倚著牆沒有落座。
謝穿堂碰也未碰,低眸略過清單上一個個條目。
「前四十八種都是此類。」陳刃重聲音沉厚,「中原工匠的玉器燒瓷,到了南邊總能賣個好價錢。」
提起「南邊」彷彿令他變得輕鬆,臉上浮現些想念的神色,但再開口時已經斂去:「第二層則是北邊西邊的特產,綢緞木雕、藥材茶葉.一共六十六種。也有些糧菜種子,不過那東西上怕雨濕下怕湖汽,帶得少。」
謝穿堂沉默地檢視而過。
「第三層是南邊沒有的原料,木材礦石之類,都是些重物。」陳刃重手指輕輕點著身旁的大刀,眼睛卻看著窗外,「那紙上就是這麼些東西,也沒什麼好看的。」
謝穿堂合上清單:「那沒記在紙上的呢?」
「沒記在紙上的,就是沒有。」
「這些東西,才剛剛過你們載額的一半。」
「金銀細軟多,就是這樣。」陳刃重倚在牆上,熊虎般的身軀像是很鬆弛,「謝捕官對買賣了解得不多——我們每趟是把錢花光,卻不一定是把船裝滿。」
「你們這一趟本金多少?」
「一千八百七十兩白銀。」
謝穿堂安靜翻閱了片刻,輕聲道;「倒是分毫不差。」
「自然。」
「三層已過,沒有少俠想查的東西嗎?」
裴液抬手再次向下示意。
「少俠何意?」
「不去看看第四層嗎?」
「少俠說笑了,這形制的單桅帆由來只有三層底艙,哪裡來的第四層?」
「你們這船,卻有第四層。」
「少俠還在說笑。」陳迎風低了下頭,「『南金風』跑了十來年的河運,一直是裝三層貨,長安碼頭的小兒都知道的。」
「那便是不給看了。」
「總不能變出一層來。」
身後傳來陸陸續續的腳步,裴液回過頭,是那些上兩層的船工沉默地走了下來,他們捋著袖子露出青銅一樣的手臂,刀劍提在手裡。
灃水塢並非靠師承聚攏起來的幫派,他們生在江湖,也帶著江湖氣,握在手裡的產業就是山門所在。
人影緩慢地將少年圍住,在這樣封閉的空間里,他只有一隻胳膊和一柄劍。帶著傷深入灃水塢的核心堂口,真是多少年沒見過的孤膽。
裴液看了眼陳迎風,笑:「我辦公務和人家第一次見面,總被叫『大人』『上使』,你卻叫我『少俠』,竟然是知道我是誰嗎?」
船艙中靜了一下,陳迎風下意識按上了腰間的劍。
裴液輕嘆一聲,抬起拇指將劍輕輕推出了劍鞘,劍身鏡子般映照著燭光。這個動作猛地激起了艙中一大片「嗆啷」,但下一刻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少年就在所有人之前化為了片片潔白的羽毛,就此飄散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