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至暗時刻
外面的天色很暗。
等太平公主到宮裡時,已經是瓢潑大雨了。
沿途一片央求聲和下跪聲,請她不要再往前走了,可她什麼也聽不到。
她一心只想跑到自己熟悉的母親面前,替自己的丈夫求情。
只是等到她來到皇宮時,她才發現這裡的變化已經那麼大了。
這裡,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洛陽宮了。
父親去世的貞觀殿還在,但貞觀殿前方作為主殿的乾元殿已經被推平,在原址上建起了高大的萬象神宮。鐵鳳入雲,金龍隱霧。巨大的建築在這夏季的雨水中,更給人一種沉甸甸的壓迫感。
她的心裡莫名的升起了一種恐懼。
但她沒有辦法停下來。
她還在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她沒有辦法再前進的地方為止。
她仰望在陌生而宏大的殿門前,不明白這條往日隨便由她奔跑嬉戲的大門,會變得如此固若金湯,難以跨越。
「太後有令,今日誰也不見。」守門的太監阻攔著她,但面帶懇求之色,「公主,回去吧。」
「誰也不見,那我是誰嘛?」太平公主崩潰的大吼道,「我不是那個誰,我是母后的女兒,我是大唐的公主!」
回應她的,只有死一樣的沉默。
最終,她選擇了跪下。
她跪在大殿門口,痛哭哀嚎,她第一次如此虔誠的行五體投地的大禮,就是想要撼動裡面仿若神祇的母親。
「公主,公主你快起來啊。雨大,小心傷了身子。」門口的太監急的直跳腳,有人為她打著雨傘,卻又被她掙脫。
年輕的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如果你要他死,不如把我一併都帶走了吧。
如果你不見我,我就死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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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她的倔強贏得了勝利,當她看到那扇門打開時,不由得露出了虛弱卻又得意的微笑。
母親還是疼我的,她不會真的放任我去死。她昏沉沉的腦子裡浮現出這個念頭,連嘴唇都放鬆的微微彎起。
「母親,母親。」她被人攙扶著,虛弱的踏進了殿內,然後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時,一個踉蹌跪下,抓住了武則天的衣袍,低聲苦苦哀求,「母親,求求你,求求你放過薛紹,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你剛生產完,身子還虛弱,不能見水。」母親的手抹上了她濕漉漉的頭髮,聲音裡帶著無可奈何的溫柔,「怎麼這麼不懂愛惜自己呢。」
「母親,薛紹是無辜的。」她抬起了頭,看著母親急切分辯,「自從我們婚後,他就很少回薛家。我懷孕以來,更是寸步不離的守著我,不可能參與什麼謀反。」
「這重要嗎?」武則天看著她,嘆了口氣。
太平公主愣住了。
「他的母親是誰?」武則天語氣平和的問。
「城陽公主。」太平公主結結巴巴的說道。
「那城陽公主的身份?」
「太,太宗幼女。」太平公主低下了頭,掩蓋住自己驚愕的表情。
此時此刻,她才想通中間的關鍵。
自己的婆婆城陽公主,是太宗幼女,也是太宗皇帝和長孫皇后,唯一一位活到成年,留下子嗣的公主。
長孫皇后誕下的四女中,長女長樂公主二十三歲薨,晉陽公主十二歲薨,新城公主三十歲薨,都沒有留下子嗣。
所以自己婆婆在父親心目中地位很高,高到沾之必死的巫蠱案,作為主謀的她也只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最終的懲罰只是將駙馬貶謫到房州任刺史。
父親為了她的聲譽,甚至都不允許史官記錄巫蠱案的細節,但顯然婆婆並不領情,最終執意要配丈夫去任上,最後死於房州。
父親對此十分哀痛,不僅綴朝五日,遣使者宮人去房州料理後事,扶公主靈柩回京,陪葬昭陵,還將薛紹接到身邊撫養,時不時召見進宮。
也就是因為這個,自己才能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城陽公主的巫蠱案,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事情發生時她尚未出生,對此細節一無所知。她只知道父親並不在意此事,甚至因此此事,覺得城陽公主受了委屈,所以才將自己嫁給薛紹,藉以光耀薛家門楣,展示薛家從來都不曾失了聖心。
但母親呢?
世人可能已經忘記了此事,但身為當事人的母親呢?
她從來都不像她表現的那麼寬容大度。
「城陽公主是李唐的公主,她的血脈自然也向著那些反賊。薛紹這次或許沒有參與,但下次呢?下下次呢?誰能保證,他永遠不會被李家人蠱惑?」武則天摸著女兒的頭髮,耐心的勸慰,「他不是你的良人,你與他和離,母親會再為你擇一門貴婿的。」
「我們的兒子才一個月。」太平公主捂著嘴,小聲嗚咽,「他還不能沒有父親。」
「他還會有新的父親。」武則天看著哭泣的女兒,最終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的說道,「你要懂事?」
「什麼叫懂事?」
太平不懂得。
她只是喃喃自語,「可我真的是愛他。」
「只是一個男人而已,你以後見多了,就會明白,他不值得你這麼傷心。」武則天淡淡的說道,「看在你的份上,我會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但也僅限於此了。」
太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從小的乖巧讓她意識到,在母親服軟時,她是不能不知趣的繼續放肆的。
於是,她只能咽下,只能把那些痛苦和哀嚎都咽下,把那些分辨和眼淚都咽下。
她想說,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那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孩子的父親,我的青春少女時光,我所有的夢幻以及美好……
但她知道她不能說。
母親安撫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溫和細膩,帶著她最喜歡的暖香。
但是這一次,當那雙手落到自己背上時,她感覺到自己的牙齒在咯咯咯的打顫。
她在害怕,卻又竭力的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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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回去的,她只知道。等她清醒過來,她已經坐在了自己的公主府里,充滿污水的衣服被換下,凌亂的頭髮被重新梳洗,連滿是涕淚的臉,都被擦的乾乾淨淨,重新薄施粉黛。
一切,都好像沒有發生一樣。
但她知道自己胸口破了一個大洞。
她想悲鳴,想嚎叫。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不僅僅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更在同一天,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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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知道這個消息時,已經是塵埃落定了。
武則天解除了對他的軟禁,代表著對於李唐叛亂諸王的判決已經下來,甚至,已經執行了。
這次太平公主來見他時,沒有跑。
她安安靜靜的走進來,依然是美麗的,卻帶著說不出的蒼白與哀傷。
「母親讓我勸勸你,不要因為外人而傷及自身,讓父母擔心。」李旦看著這樣的妹妹,感覺每句話說的都很吃力,「這是不孝。」
「我知道。」太平公主坐在了李旦面前,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母親還是很愛我的,為了補償我,她給我增加了食邑,一千二百戶,位比親王,是其它公主的四倍……大唐哪兒有我這樣的公主。」
她努力憋回了眼裡的淚水,努力讓自己微笑,「我有什麼理由不開心?」
李旦看著妹妹,兄妹倆相互無言。
「我很好,我只是懂得了哥哥們……在過怎麼樣的生活。」太平公主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我跟自己說,我已經很幸運了。」
「我寧願你一輩子都不要明白。」李旦握緊了太平的手,千言萬語,到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你要堅強點。」
「不要做傻事。」他最後一句話,聲音很輕。
「我知道。」太平公主反握住了哥哥的手,「沒什麼,我沒有很難過,我只是長大了,還不太適應……幸好還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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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死的消息,是很久之後,才傳到房州的。
那天李顯本來在逗女兒玩,聽到消息之後,一言不發。
過了很久,他起身,扛著李裹兒到了宮殿的某一處,在那裡慢慢踱步。
「爹爹不高興了。」李裹兒伸手,摸了摸父親的眼睛。
她已經識了些字,所以剛才在李顯懷裡時,偷看到了信的內容。
太平公主駙馬的死亡,實在不是一件什麼大事。她認識的太平姑姑,面首不說有三千也有三百,對男人的態度十分想得開,連張昌宗這種美人都捨得進獻武皇。
駙馬武攸暨常年獨守空房,若不是有些家宴必須碰面,她都忘記還有這麼一位駙馬。
所以,她第一任丈夫什麼樣子,李裹兒壓根兒沒印象。
她沒有想到,自己那個作風豪邁的姑姑,竟然也有為男人傷心的時候。
但旋即一想,也就不在意了。反正那些是外人,她只是沒想到,父親也會為此事感到難過。
李顯原本在出神,聽到這話,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蹭了蹭李裹兒的額頭,感嘆的說道,「爹爹沒有很難過。爹爹只是……有件事,你知道它可能發生,你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等它發生時,你會發現,你還是一樣的感覺到悲傷。」
李顯抱著李裹兒,看著屋頂說道,「城陽姑姑,應該就是在這個房間里過世的。她在臨死前,憎恨過母親嗎?」
「或者,懷念過長安的親人嗎?」
「裹兒聽不懂。」李裹兒抱緊了父親的脖子。
「聽不懂不要緊。」李顯拍著她的背,喃喃自語道,「我死過髮妻,太平的丈夫也死了,下一個就輪到旦了嗎?」
「我以為,我們兄妹中,起碼有一個人能逃脫這種悲慘的命運,但結果誰都逃不了嗎?」
「爹爹是想哭嘛?」李裹兒看著李顯的表情,小心的詢問。
「我以為我會哭」李顯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但有的時候,太難過了,眼淚反倒是沒有了。」
李顯抱著女兒,坐到了門檻上,遙望遠方的雲朵,「裹兒,你如果有了為難的事情,你會怎麼辦?」
「找爹爹。」李裹兒下意識的說道。她上輩子遇到的麻煩,的確多半都是父親幫她解決的。
「那爹爹呢?」李顯回頭問她。
「爹爹可以找自己的爹爹啊。或者找娘親。」
李顯愣了下。然後笑了
他抱住了李裹兒。
「他們,是父母,但更是君王。」
「君臣父子。君臣在前,父子在後啊。」
李顯想到這裡,揉了揉女兒細軟的頭髮,「我不會……不,我不能重蹈這種覆轍。」
「裹兒啊,爹爹答應你,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爹爹只會是你爹爹。」
「我們是父女,然後才是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