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洪水
李裹兒雖然年紀小,但她畢竟是眾人的主心骨。
在她說話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竊竊私語了,隊伍雖然沉默了許多,但行進速度卻快了許多。
只是越接近目的地,就越發現這次災情不同尋常。
在越過了不知道新出現的第幾條河溝之後,看著已經看得清輪廓的高台,李裹兒心情越發沉重。
「這個溝渠,有不少都是已經廢棄了幾十年的。」錢二狗一邊擦著臉上的雨,一邊給李裹兒解釋,「往常乾旱的緊,都長滿了雜草,不是愛四處亂竄的小孩子,沒幾個人知道。如今水漲起來,就溢到了這裡。」
她們先前也派人疏浚過一些溝渠,但都是常用的,像是這些廢棄超過二十多年的,根本沒人管。
也正是沒人管,導致溝渠年久失修,極易泛濫,水流忽深忽淺,在這種天氣都是巨大的隱患。
她們剛才繞路時,都已經看到了好幾具浮屍。
也不知道是失足落水的,還是在別處淹死,被衝過來的。
等水患過去之後,得去敦促縣令,著人手收集屍體。
李裹兒在心裡想著,然而才想到一半,就覺得身下一晃,險些被人摔了下來。
「怎麼了。」李裹兒按住了胡三的背,其它人也是紛紛拱了上來。
「我沒事。」李裹兒先高聲叫了一聲,然後才按著胡三的肩膀,示意半跪著的他鬆手,「你怎麼樣。」
「屬下無能。」胡三滿臉羞愧,他剛才不慎被跘了一跤,快摔倒時整個心神都想著保護背上的李裹兒,下意識的半條腿先跪下來做了支撐,如今那條腿的褲子都磨破了,血水從雨水中滲出來。
「先不要說這個。」李裹兒從他背上跳下來,伸手要去拉他,「還能不能走?」
這時圍上來的人也扶起了胡三,胡三疼的整個人都在扭曲,臉色一片慘白,但聲音還很平穩,「無妨,還可以走。」
「我來背你吧。」蘇詵在李裹兒面前蹲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胡三自己走路都已經是勉強,再想背個孩子上路是不可能的。
「不用,我自己走。」李裹兒看著蘇詵單薄的肩膀,搖頭拒絕。
胡三是一行人中體力最好的,他都因為疲憊而身形恍惚,其他人的體力可想而知。
算起來,整個隊伍中,體力最好的應當是李裹兒和華英英兩個一直被人背著的小孩兒。
「你瞧不起我!」蘇詵少有被人拒絕,臉色有些不大好看,李裹兒卻是不願意慣他,只冷冰冰的說了兩個字,「聽命。」
蘇冼抿了抿唇,接著便是一言不發的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隊伍再度出發,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誰是特權階級。
華英英和李裹兒兩個小孩兒走到了隊伍中,其它人拱衛著她們,安靜而又無聲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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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
當大浪打來時,李裹兒內心一片平靜。
一路上小心翼翼,誰也沒想到,在穿過最後一座浮橋時,半途中忽然有大浪襲來,直接將隊伍中間的人給沖走了。
這些人中,就包括一直被保護在隊伍中間的她。
事情發生的很忽然,一直守在他身邊的胡三幾乎是本能的抓住了她,用身體替她擋了一波,這才沒讓她被沖斷的浮木砸中,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本受傷的胡三直接被砸的頭部出血,在將李裹兒架上浮木之後,就滑到了水裡。
李裹兒再也沒見到過他。
她咬住了嘴唇,努力睜大眼睛,不讓自己哭出來。
眼淚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水霧已經大到不分東西了,眼前的人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所以她死死的盯著那一片水面,努力將著胡三的樣子記住。
水浪很大,一波接著一波,她一個小孩子,本身力氣就小,抱著浮木一路往下沖,當真如浮萍般,半點兒由不得人。
她整個人十分害怕,摳著木頭的手都有些痙攣,但內心卻竟然出奇的冷靜——今天如此惡劣的天氣,父親不可能不派人來接自己,況且自己的從人中也有一半已經上岸,兩廂匯合之下,尋找的人手是綽綽有餘的。
再者,這條河是支流,就是僥倖這次暴雨大,才有了這樣的聲勢,並不是真的大江大河。只要堅持住,待雨停了,就不成問題。
不怕不怕……
李裹兒在心裏面拚命的想東想西,想自己安全的可能性有多大,來對抗著這稍有不慎,就會覆滅的境地。
她想著夏日與伴駕去溫泉宮的事情,想著夏日與兄弟姐妹們在溪邊一同跳水,鳧水的事情,想著自己調皮,跳入水中憋氣的事情,想著亂七八糟的,那些關於水的美好回憶,來對抗眼前這狂暴可怕的水勢。
就在這個時候,她遇到了錢二狗。
這也不意外,她們那麼多人落水,有人如同胡三一樣,就沉在不遠處,也有人與她一般,都在這條河裡浮浮沉沉。
「小東家。」錢二狗看到李裹兒,很是驚喜的叫了一聲。
他卡在河邊的一顆大樹上,似乎受了很重的傷,但仍然掙扎著,把李裹兒扯了過來,架在了大樹上。
「二狗叔。」李裹兒聽到自己的牙齒在打顫,她明明覺得自己沒事,但身上卻抖得跟個糠篩一樣。
「不怕。不怕。」錢二狗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肯定的說,「你發燒了。」
「哦,怪不得我覺得渾身熱乎乎的。」李裹兒勉強笑了笑,然後安慰他,「沒事,我們在這兒等著,等等他們就會來救我了。」
「你……」她聽到錢二狗聲音遲疑了下,然後問道,「你就是那個郡主吧。」
雖然沒有明說過,但這一路走來,眾人的態度都已經說明了。
「嗯。」李裹兒應了一聲。
「唉,你真是……」錢二狗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最後憋了半響嘆息道,「你這樣出來亂跑,你阿耶知道嗎?」
「知道。」李裹兒應了一聲,忽然被勾起了難過。
在這個時候,她忽然很想父親。
他要是知道自己落水了,得多著急。
「莫哭,」錢二狗見她哭了,當下有些著急,忙安慰道,「你是貴人,肯定吉人自有天相的。」
「不管是誰,死了就都是死人。」李裹兒吸了吸鼻子,「我不害怕死,我只是怕我耶耶看到我的屍體會難過。」
錢二狗沉默了片刻,忽然動了起來。
與之伴隨的,還有樹咔嚓咔嚓的聲音。
這顆樹,比剛才更傾斜了一些。
「二狗叔,你在做什麼!」李裹兒嚇的驚叫了起來。
「這個樹不成了,」錢二狗一邊推著她,一邊氣喘吁吁的說道,「水把樹根都泡軟了,再這麼衝下去,等會兒它就要和我們一起被衝到河裡去了。」
「但你這樣動,會沖的更快。」
「不怕。」錢二狗輕描淡寫的說道,「我把你推到岸邊就行了。」
李裹兒一愣。
她腳邊感覺到了什麼鬆軟的東西。
是河岸。
「二狗叔。」她低低的叫了一聲。
「嗯。」錢二狗拖著毫無知覺的下半身,努力伸著手,把孩子更往岸上推。
「為什麼要救我?」李裹兒氣喘吁吁的問道。
她很不理解。
她只知道,生死之間,天家連骨肉親情都可以拋卻,何況路人。
錢二狗張了張嘴,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爺娘也在盼你回去吧。」
「我是當阿爺的人,怎麼可能看著一個孩子在自己裡面,而……而不去救她呢。」
「我家大丫是大人了。」
「你……」
「你還是個娃娃呢。」
錢二狗憋著最後一口氣,把李裹兒大半個身體推到了岸上。
雖然她的上半身還泡在水裡,但比剛才安全多了。
「大丫也在等你回去呢。」李裹兒努力忍住眼淚,「你還沒給她攢夠嫁妝呢。」
「我不成啦。」錢二狗笑了笑,醜臉上竟然露出幾分豁達,「我剛才直接撞到了樹上,下半身都感覺不到了。」
「活著還要她伺候。」
「是個累贅。」
錢二狗趴在那裡,看著李裹兒,笑了笑,彷彿在看自家的大丫。
「小東家,你記得把說好的銀子給我家大丫就好。」
「幫我轉告她,要挑個好人家,貧窮貴賤不要緊,要不打老婆的,待她好的……」
錢二狗話還沒說完,李裹兒就只聽到一陣轟隆聲,感覺到手邊的土地一松,然後那棵跟河邊只有一絲皮兒連著的大樹,被直接衝到了水裡。
連著它樹上帶的一切,都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