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選擇
大丫被帶上來時,李裹兒吃了一驚。
雖然日子窮苦,但大丫仍然是村裡出了名的長相出挑的姑娘。
要不然趙多福也不會想把她買走。
地主家雖然有餘糧,但也不養閑人。
可如今再見到,少女卻像是一個蒙了人皮的骷髏架子,瘦的可怕。
「有人虐待你?」這是李裹兒的第一反應。
李裹兒之前物資準備的充分,雨停之後又有大戶捐獻錢糧,因此聽說並不缺少糧食。
「沒有。」大丫還是第一次來如此富麗堂皇的地方,眼睛根本不敢亂瞄,跪在那裡時,也是頭壓的低低的,怯懦的解釋道,「近幾日,民女,民女只是想要找到父親的屍首,因此無心飲食。」
大丫沒有抬頭,李裹兒只能從她顫抖的背部,看到她極力壓抑的痛苦。
錢二狗救了李裹兒之後,便被沖走了。
在李裹兒清醒之前,都沒有人想過去找他的下落。
等李裹兒清醒后,已經過了數十日,他早與下游的浮屍們混到了一處,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大丫找了父親多日,抱著一口「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氣,一個小女孩兒跑了許多路,見了很多屍體。
可她始終沒有找到父親。
李裹兒見狀,愧疚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已經聽父親解釋過,那幾日她高燒不退,所有人的心神都在她身上,有誰會想到去找一個嚮導的屍體。
能想著多給家屬一點兒錢,都是仁慈了。
等她醒來,時間已經過了太久。
她實在是無法,狠下心腸,對一個女孩子說,「不要再去找你父親的屍體了,這是場無用功。」
「我聽說你家裡還有幾個兄弟姐妹,」李裹兒平復了心情,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漠無情。
「是。」大丫本能的反駁道,下意識的弓起了身子,像只處於防禦狀態的母貓,「我能照顧好他們。」
「就憑你這一吹就倒的身體?」李裹兒出言諷刺。
大丫訝然,她看著台上的女童,發現她比自己預想的要小得多。
「你要好好吃飯,長得壯壯的,這樣才能把你的弟弟妹妹養大。」李裹兒看著她,眼神冰冷,「你要是倒了,他們就徹底沒了依靠,運氣好點的,能遇到個有良心的人牙子,賣為奴婢。運氣差點的,可能還沒有被人撿走,就已經死了。」
大丫被李裹兒嚇住了,她與李裹兒對視,片刻之後,忽然五體投地的跪下。
她哀嚎,沒有懇求,她只是趴在那裡,把自己的頭貼著地板,無聲的嚎啕大哭,那一抽一抽的身體,讓李裹兒想起了暴雨中被吹來吹去的樹枝。
脆弱的彷彿一折就斷。
「你父親對我有恩,所以我現在跟你兩個選擇。」李裹兒坐在那裡,手在袖中緊緊的握成了拳頭,「第一個是,幫你找個好人家。」
「你父親在臨死前,最擔心的就是你不能風光大嫁。所以你若是有心上人,我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讓你體面出嫁,這輩子不再愁吃喝。」
「若你沒有想要嫁的人,」李裹兒看著在地上兀自哭泣的少女,「我可以讓官媒給你挑選一些家世好的男人,只要你喜歡,選誰都可以。」
「我保證沒有人敢輕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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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沒有回答,她趴在那裡,只是哭,哭到整個人都幾乎昏厥過去。
但她並沒有真的昏厥過去。
她只是聽到父親在臨死之前還挂念自己,情緒無法自控而已。
她知道父親是為救李裹兒而死,但她不能恨,不能怨,她被無數人教導,她應該感恩,感恩貴人們還會記得她的父親,感恩他們給了她賞賜。
畢竟,那是她父親辛苦一輩子都無法獲得的巨額財富。
一場大水,那麼多泥腿子悄無聲息的死了,她父親用一條賤命換了一場富貴,她該知足了。
也誰能懂得,她什麼都不想要,她只希望父親能夠回來。
她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等她醒來,父親還在在家的茅草屋裡,愛不釋手的擦著新掙回來的幾枚銅錢,說再修兩個月的河堤,就能為她買上一件嫁衣。
她不能恨別人,只能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那會兒不說我不要嫁衣,我不嫁人,你不要出去做工,下大雨了,你留在家裡,咱們一起等雨停。
她那會兒說了什麼?
她只是遞了蓑衣給他,跟他說,要戴好斗笠,不要著涼了。
大丫咬緊了嘴唇,將眼淚憋了回去。
她忘記了進來時旁人教她的規矩,她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水,看著寶座上的女童。
「第二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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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第二個選擇?」李裹兒看著大丫,猶豫了片刻后,嘆息的說道,「這個可沒有第一個划算。」
「但我想知道。」
「行吧。」李裹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冒出那個念頭的,她原本是想要照錢二狗的心愿,好好的安排她的女兒,但是在看到那個少女時,她忽然想到,或許應該讓她自己來決定她自己的命運。
「第二個選擇,是可以到我身邊來。」李裹兒看著瘦削的她,「我可以找人來教你寫字,算數,把你留在我身邊做女官,或者是婢女,或者是其它的什麼。能學到什麼,看你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也看你自己。」
大丫獃獃的跪在那裡,似乎在思索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第一個選擇,我可以給你給多錢,多的應該超出你的想象。你會成為別人眼中的幸運兒。」李裹兒解釋道,「第二種就要辛苦的多,你能獲得什麼,取決於你自己付出多少努力。」
「但是第二種的好處,就是也許有一天,你不需要任何人,就能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李裹兒淡淡的說道,「不怕錢財丟失,不怕被人拋棄,不怕任何災難困苦,都可以活下去。」
「你就是他們說的那種,手眼通天的貴人嗎?」大丫像是想了很久,緩緩的問道。
「對有些人來說算不上。」李裹兒苦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但對你來說,可能夠了。」
「那好。」大丫鄭重的點了點頭,然後叩首,「我選第二種。」
「為什麼?」李裹兒好奇。
這次犧牲的人,不止錢二狗一個,她見了不少家屬,大多也給了兩個選擇,第一種給錢,第二種給機會。
大部分選了錢。
機會太過縹緲了,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得到好處。
還是眼前的財帛實惠。
但大丫一個沒有見識的村姑,卻選擇了第二條更難走的路。
「我去找阿大的屍體,我見到了很多人,他們也跟我一樣,是去找親人的。」大丫乾巴巴的,如同一個木偶般的講述自己最近的經歷。
「寺廟裡講變文的時候,我去聽過……菩薩說,人死了都是一樣的,眾生皆平等——可我發現,不是這樣的。」
大丫抬頭,直戳戳的看著李裹兒,「有人的死了,就跟我爹爹一樣,哪怕被家裡人找到,也只是哭一場,用破席子一裹,就埋了。」
「有些好點的,打上一口薄棺……可我偷聽到賣棺材的人說,棺材薄厚都是騙人的,百年一過,都朽在了泥里。」
「百年好短啊,我想,等我死了,我兒子死了,那還有人會記得我爹嗎?」
「沒有人能不朽。」李裹兒有些聽不懂她想講的是什麼。
「有的。」大丫眼睛亮了起來,她用一種憧憬的語氣說道,「我看到有人在刻碑。」
「有讀書人,有當官的。」
「他們都是貴人。」
「他們死後,有人為他們寫文章,刻碑,記錄他們的事迹。」
「這樣等百年,千年,哪怕這個村莊都不在了,只要他的墓碑在,文章在,有人識字,就會知道他是誰。」
「你有錢,也可以請人為你爹立碑。」李裹兒嘆息道,甚至都想要自己讓李學士幫忙給寫個碑文了。
「那不一樣。」大丫搖搖頭,臉上滿是苦笑,「我問過了,寫碑文不僅僅是錢的事……我父身份卑微,沒有人願意為他寫文……那些士子將我此舉視為侮辱,而願意接了這金銀寫文的,都是寫的不好的。」
「他們說,貴人旁邊的婢女,都是能識文斷字的。」
「我不要錢,我只想侍奉在你身邊,學寫文章。」
「總有一天,我能親自為父親寫一篇碑文,記錄我父親的事迹。」
「我不想讓他被人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