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陸先鋒

時代廣場，號稱世界的十字路口。

聽起來霸氣，但這個廣場本來叫做朗埃克廣場，后因《紐約時報》在此設立總部大樓，更名為時報廣場。

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時報廣場後來被翻譯成「時代廣場」。

說是廣場，其實只是曼哈頓街區上芝麻大點的一個岔路。

在中國，我們管這個叫路口。

路口上方掛著塊納斯達克大屏，此刻屏幕上顯示著「新浪網在美國納斯達克掛牌上市」的字樣。

「action！」

正對面，立著一架攝像機，陳可辛站在後頭。

鏡頭中，黃小明身著灰色西裝，斜跨著黑色公文包，面容中帶著難以言喻的落寞，孤獨地站在街頭，凝視著前方，目光空洞。

「卡！」

「曉駿，我需要你的眼神中的野心再多點，我要看到那份對成功的渴望。」

「好！」黃小明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再來一條。」

按照劇情，這是孟曉駿第二次赴美，此前他在自由燈塔經歷了喂小白鼠，打零工等多重打擊，后回國與成東青合夥創業。

因為他們的培訓事業，讓國人獲得美國簽證的幾率大幅提升。

但補習班所使用的考試資料卻未獲美國ets授權，未來存在安全隱患。

ets，美國教育考試服務中心的簡稱，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私營非盈利教育考試評估機構。

可孟曉駿第二次赴美，依舊未能得到應有的尊重，等了半天，人都沒見著，自尊心遭受嚴重打擊。

在即將離開之際，他在時代廣場目睹新浪上市的消息。

心中不禁萌生讓新夢想上市的念頭。

「過！」

許久后，陳可辛一揮手，擦了擦眼角。

孟曉駿的原型就是他自己，故地重遊，不免觸景生情。

「保一條！」

話音剛落，助理張超理悄然靠近，小聲提醒：「導演，陸老師到了。」

陳可辛抬頭一瞧，果然是陸遠，身後站著助理，手上端著一杯咖啡，微笑著向他們走來。

「哈哈！」他立刻張開雙臂，熱情地迎上去：「陸老師，《新世界》票房大賣，真是恭喜恭喜啊！」

劇組工作人員也紛紛鼓掌，送上祝賀。

「陸老師，又一部十億大作啊！」

他們雖然身處異國他鄉，但對《新世界》在國內稱霸賀歲檔的消息，卻也是了如指掌。

「謝謝，謝謝，都是運氣。」

陸遠將手裡的咖啡遞給鄭芊，隨後與陳可辛擁抱，緊接著，雙手合十向劇組其他人打招呼。

「各位辛苦啦，來的匆忙，沒時間給大家準備禮物，這樣吧，晚上我請客，地點你們挑，敞開了吃。」

「哈哈，好，謝謝陸老師！」

「陸老師萬歲。」

「.」

工作人員們歡呼聲，引得兩側行人頻頻側目。

但時代廣場攝影拍照的人不在少數，老外只是匆匆一瞥，並未過多留意。

倒是有些不知是來旅遊的國人還是華裔，舉起手機，對準陸遠嘎嘎猛拍。

陳可辛瞥了眼鄭芊手中的咖啡，問：「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倒倒時差？」

陸遠擺擺手，笑道：「不用，雖然在飛機上沒睡得太沉，但一直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目前還不錯。」

話音剛落，他便打了個哈欠。

陳可辛大笑。

陸遠注意到他的眼眶微紅，好奇地指著自己的眼角，問：「您這是？」

陳可辛搓了搓臉頰，唏噓道：「剛才那條戲，讓我想起些往事，我呀，在美國呆了很多年，來之前父母告訴我，說美國是世界上最公平的地方，但在美國生活了多年後」

他搖搖頭，感嘆：「所謂人的成長，大概就是不停打破認知，並把你的可能性拿掉吧。」

陸遠接過鄭芊遞來的咖啡，輕啜一口。

這些話陳可辛之前已經提到過，孟曉駿的原型正是他自己。

如孟曉駿畢業後去美國發展、面對簽證官的考驗、在美國做雜工、收到老太太贈予的20美元小費等，都是陳可辛親身經歷過的真實故事。

孟曉駿這個角色，可以看作——陳可辛版致青春。

陸遠一笑：「陳導，在來這裡的飛機上，我看了你執導的《情書》。」

「是么？」陳可辛挑眉，隨後說道：「那是在96年《甜蜜蜜》大火之後，我被斯皮爾伯格邀請，幫夢工廠拍了這部戲，可惜沒掀起什麼浪花。」

「我一直挺好奇，你為什麼會選擇離開好萊塢？」

陳可辛在路邊蹲下，下意識地掏出煙盒，卻又停下動作，因為時代廣場禁止吸煙。

他解釋道：「在好萊塢拍戲，比國內要輕鬆一些，有現成的劇本和演員，工作也相對穩定。

但時間久了，感覺自己就像個機器人，每天早上7點半搭車去上班，下班后最快也得晚上6點15分才能到家。

工作已經耗盡我的全部精力，我根本沒有時間做晚餐、運動或與朋友見面。

他頓了頓，繼續說：「這些其實都能忍受，最讓我痛苦的是試映環節，這也是我選擇離開的真正原因。」

「試映？」陸遠也蹲下。

「對，兩邊的試映有本質區別，美國是指著你的鼻子命令你改，必須服從。

國內是建議你改，改不改，怎麼改，你說了算。

我覺得在好萊塢拍戲缺乏自由，更傾向於在影片中表達自己的東西，所以最終選擇了離開。」

陳可辛所說的，實際上是兩種體制的差異，即製片人中心制和導演中心制。

好萊塢的電影就像工廠流水線上生產的商品，以製片人為中心，導演只是一個執行者。

這樣可以保證每一個流程的效率最大化，從而使電影的商業價值最大化。

中國的電影劇組，早年學自蘇聯，內部資源統一調配機制。

因為電影廠都是全民所有制，廠長不可能身兼多個劇組的製片人。

所以讓導演在籌拍過程中充分承擔製片人的身份。

也就是導演中心制的由來。

當然嘍，現在中國電影不僅是導演核心制，開始逐漸過渡到製片人中心制和大牌演員中心制。

但三者界限不明，很混亂。

不過，陸遠對他的話卻持懷疑態度。

他認為大概率是文化差異，讓陳可辛無法發揮，看不到未來。

倆人聊著，劇組調整完畢，助理跑來通知：「導演，下一條戲可以開拍了。」

「忙吧，我四處轉轉。」陸遠起身。

「行！」陳可辛點點頭。

來到攝影機前站定，他盯著陸遠的背影看了許久。

老實講，他很意外，意外於《新世界》獨佔鰲頭的票房。

這部戲能稱霸賀歲檔，壓著《十二生肖》和《大魔都》打，其背後的意義非同小可。

成瓏，周潤法，洪錦寶，這些人在香江影壇呼風喚雨數十載，都是頂級大腕，居然通通敗給了這位後起之輩。

陳可辛是在香江出生，泰國成長，負笈美國。

在大陸他是香江人，在香江他是泰國人，在泰國在美國他是華人，沒有一種語言是他的母語。

所以無論身處何地，他總能以一種局外人的態度看待世事，情況再差，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火再旺都燒不到他。

因此，相比其他人，他能夠更清晰地洞悉某件事。

譬如，內地影視市場真的開始騰飛了，再也無法壓制，與之相對的，港台藝人開始全面步入倒計時。

他還記得早些年，大概80年代初的時候，內地演員和港台演員一起拍戲。

後者的餐車上放著大米飯，大魚大肉，內地演員饅頭香腸鹹菜嘎達。

李聯傑在拍攝《南北少林》時，班底都是來自香江的，一個打雜的都比主演待遇高。

武師工作十個月就可以回香江買房買樓，而李聯傑累死累活只有3塊錢1天，10個月還沒人家一個零頭。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他對這種區別對待感到難以理解。

打心底覺得那時的內地演員挺可愛，挺天真，有些人也確實挺傻逼。

後來香江經濟衰退，導演們紛紛北上尋求發展。

彼時謝霆鋒和張衛健毆打王伯昭，第一次引發內地和香江娛樂圈的對立。

再到現在，不足十年時間。

陸遠隻身一人，一部戲，將成瓏和周潤發這兩位老牌巨星挑下馬，壓著打。

十年前誰敢想？

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說十年年，2010年前，內地演員還爭先恐後地給港台演員做配呢。

港台導演為了不讓內地演員出頭，不止一次聯手打壓，讓內地勢頭最足的新生代給十八線港台明星做配。

然後發通稿抬咖的方式，直接把十八線抬成一線大咖。

如果說，近年來，隨著華誼、光線等眾多內地影視公司紛紛登陸a股市場。

標誌著大陸娛樂資本正式崛起，並藉助二級市場的強大力量，實現了對港台資本的全面碾壓。

那麼此次賀歲檔之戰，則是以陸遠為先鋒，猶如一把鋒利的長槍，徹底挑開了港圈那層搖搖欲墜的遮羞布。

昔日風光無限的老牌巨星，如今也黯然失色，在內地新生代面前敗下陣來。

倘若說《十二生肖》的票房，能勉強為成瓏保留一絲臉面，《大魔都》的慘淡成績，則徹底讓周潤法顏面掃地。

一個多億的投資，上映一周，票房卻僅僅達到5000萬，連《新世界》票房的零頭都沒有，虧到姥姥家。

也難怪陸遠的粉絲們在微博上對他貼臉嘲諷，而他卻毫無還手之力。

這一切，太過夢幻。

大陸娛樂產業的崛起，已然勢不可擋，而港圈昔日的風光，也已成為過眼雲煙。

再擺架子，就是找死！

《中國合伙人》在美國的取景地。

主要集中在時代廣場、哥倫比亞大學、第五大道、華爾街紐約證交所等地標性建築。

陸遠抵達紐約的次日。

劇組結束了在時代廣場的拍攝，便馬不停蹄地轉戰哥倫比亞大學。

化妝車內，黃小明自吹自擂：「我現在的英語水平，考個雅思托福，那簡直是搜易賊！」

陸遠因時差影響，仍有些犯困，半眯著眼，熟練的打趣：「師兄，來來來，跟我學，鬧太套~」

「噗。」車內的化妝師們都在笑。

「notatall！」黃小明顯然已經脫敏，斜了他一眼。

「不要總用舊眼光看別人，我這兩個月天天練習口語，現在強的可怕，歐克！杜游昂得嘶但的？」

「哦，這樣啊。」陸遠微微點頭，隨即睜開了眼睛。

「行！那我問你一個問題，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用英文怎麼翻譯？」

「這還不簡呃.」黃小明頓時卡殼，思索片刻，無果，轉而向左側的佟大圍求助：「大圍，你會嗎？」

「不會。」佟大圍特乾脆地搖頭：「沒學過，這題超綱了。」

黃小明托著下巴，投來狐疑的目光：「你會啊。」

陸遠呵呵，賣了個關子，緩緩站起。

鏡子里的他，一身筆挺西裝，不再是那個土鱉青年，而是蛻變成商業巨擘成東青。

他稍稍整理領帶，轉身就要下車。

「欸，你快說呀，是不是不會！」黃小明追著不放。

陸遠站在車門處，腳下一頓，扭頭笑道：「幼滴答滴答米，艾嘩啦嘩啦幼！」

「哈哈哈。」

「靠，你真冷！」

陸遠無視身後的笑聲，徑直向陳可辛走去。

今天拍攝的這場戲，講述的是孟曉駿第二次赴美，卻未能見到ets的人。

而等新夢想做大后，美國ets指控他們竊取公司內部資料，涉嫌侵權，幫助中國學生在考試中取得不正當優勢。

於是三兄弟一起赴美談判。

也正是這次經歷，讓成東青了解到孟曉駿執著於上市的原因。

成東青為了替好兄弟挽回自尊。

在孟曉駿第一次赴美，喂小白鼠又被驅趕的實驗室里，以對方的名義，捐贈了一間實驗室。

哥倫比亞大學的一間實驗室前。

陳可辛望著寫有孟曉駿名字的實驗室，道：「我本不想設計這個橋段的，因為我覺得這種報復方式有點土鱉，有點傻，明明是實驗室驅逐了孟曉駿，到頭來，孟曉駿還得給他們捐錢。」

陸遠瞥了他一眼，果然是在國外長大的，存在文化差異，有些東西就是無法理解。

「陳導，中國有句老話叫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說白了，有錢有勢了，想裝逼，想打臉，想要讓那些曾經看輕你的人後悔不已！」

「哈哈！」陳可辛一拍手，樂道：「你說得對，我寫劇本時，特意找王石來參考，他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所有中國的民營企業家，都會做出這種傻事。」

倆人正聊著，鄭芊小跑而來，從包包里取出一個他常用的茶杯。

「給！」

陸遠尋思自己沒說想要喝茶啊，下意識接過，發現裡面放了些枸杞。

陳可辛盯著這貨的腰子，眼神戲謔。

陸遠翻了個白眼，問助理：「怎麼忽然放這玩意兒？」

鄭芊疑惑道：「老大，不是你要的么，我剛才裝水來著，小明哥說你想要枸杞，我正想去哪買呢，他讓助理給我拿了點。」

陸遠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啊，他什麼時候說過。

這時，黃小明走了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師弟，快三十了吧，年紀不小了，多喝點枸杞。」

「對了。」他故作停頓，然後問：「知道多喝點枸杞，這句用英文怎麼說么?」

不等不陸遠回答，他就自顧自地說：「drinkmanydogup！」

你大爺.陸遠差點沒忍住想給他一腳，這人神經病啊。

「師兄，你77年的，馬上奔四了，確定喝枸杞有用？實在不行咱找個中醫治治。」

黃小明：「.」

扯了會兒淡，正式拉開今天拍攝的序幕。

「action！」

隨著導演的一聲令下，陸遠、黃小明、佟大圍三人步入實驗室的走廊。

黃小明走在中間，顯得有些茫然。

一位身披白袍的外國群眾演員小哥突然出現，讓黃小明更加困惑。

陸遠輕輕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上前。

「老師，很榮幸見到你。」外國小哥禮貌伸手。

「你好。」黃小明迷迷糊糊地與他握了握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外國小哥側身讓路，走廊的盡頭，一間實驗室的門牌上赫然寫著孟曉駿的名字。

下方標註著「donated（捐贈）by——mengxiaojun」。

黃小明瞬間愣住，目光緊緊鎖定在門牌上，彷彿被定住一般。

陸遠雙手插兜，道：「曉駿，這個實驗室，現在以你的名字命名，我以你的名義做了捐贈。」

「shit！」黃小明壓抑著內心的激動，目光低垂。

陸遠笑了笑，繼續說：「上次送的禮物，其實我也不喜歡，不知道這個你覺得怎麼樣？」

孟曉駿是驕傲的，他為新夢想奮鬥，追求的從來不是成功，而是那份在美國丟失的尊嚴。

之前成東青拒絕他上市的計劃，為他購買別墅，他都無動於衷。

但當他再次踏上美國的土地，站在曾經喂小白鼠的地方，看到門牌上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實驗室時。

那份丟失的尊嚴彷彿在一瞬間找了回來。

黃小明盯著牌子上自己的名字，眼眶漸漸泛紅，許久后，才罵一句：「土鱉！」

「卡！」陳可辛不太滿意這個鏡頭。

他提出要求：「曉駿的表情再內斂一些，不要那麼外露。」

「好！」

劇組調整，繼續拍攝，儘管只有簡單的一幕，但愣是從上午八點拍到下午四點。

陳可辛始終覺得不夠完美。

好不容易拍完收工，陸遠發現攝影機後頭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

肥頭大耳，眯眯眼，鼻樑正中有一顆醒目的黑痣。

「陸老師。」陳可辛拉著他，道：「介紹一下，這位是吳雨森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