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3章 故地重遊
哼哈二將一戰成名,被望海縣內各大工廠視為頭號豪客,更是雪中送炭的財神爺。
李建勛起先十分驚愕,後面他才了解到,陳亞軍和金彪所在的中歐國際貿易公司,有正規的進出口資質,二人提供的文件上顯示,該公司屬於東北某單位前幾年響應號召搞三產的產物。
這就是挑不出毛病了。
儘管李建勛能夠想象到是怎麼回事,只能說這幫人路子真野。
當然,這幫人里肯定包括他弟。
如今的李建勛倒也不像二十郎當時那麼耿直,或者說略顯迂腐,他自己帶頭搞過三產,彼時辦養豬場時走南闖北倒騰飼料,經歷過很多事,也邂逅過很多人。
因此他現在相信弟弟曾告訴他的一點:
經濟若想蓬勃發展,各種經濟模式都應該嘗試,一定的弊端避不可免,只能在往後慢慢去蕪存菁。
墨守成規最不可取,不僅僅是原地踏步的問題,還很可能開倒車。
事實證明經濟上的事,弟弟從沒有出過錯。
所以看著眼下的局勢,彪子也很揪心。
哼哈二將很忙,下榻在縣招待所,夜晚都有人拎著當地土特產登門拜訪。
李建勛更忙。
這次的交流活動非常成功,除了哼哈二將大買四方,從東南亞過來的客商們也不甘落後,每天都有貿易合作一批一批達成。
這可把瞪著眼珠子盯著望海縣這場活動的人們,給饞壞了。
紛來沓至。
就局部來看的話,場面並不輸於當年的農業學大寨、學習步星生。
————
風和日麗。
一輛天藍色掛特牌的上海牌小轎車,緩緩行駛在石頭嘰鎮的一條夯土路上。
「變化真大。」
「當年鎮子上沒幾家廠子,王山河是全鎮最大的廠二代。」
「這狗幾把命真好,和老大是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搶了咱倆的魯娜,老爹還能折騰,其實他躺著不動都是神仙日子。」
「能咋辦?就說魯娜,王山河今晚雄一把,沒準二胎都有了,老子……心疼啊!算啦,不想了,所幸咱倆混得也不差。」
金彪開車,陳亞軍坐在副駕駛座上,四隻眼睛透過車窗玻璃望向外面,臉上皆掛著唏噓感慨之色。
一件奇怪的事。
以他倆今時今日的資源,可以說什麼樣的妞都不缺。
金彪的女朋友不正是大洋馬?
那邊一直催著結婚,這大鬍子現在卻是一點不急,顯然想再瀟洒幾年,甚至跟他女朋友達成了一個僅僅沒有明牌直說的協議。
現在不管你怎麼浪,結婚後必須收心。
奇怪就奇怪在,萬花叢中過,還是覺得當年的姑娘最好。
以及當年的一些事和物。
或許人大抵上是犯賤的吧。
「認識路不?清溪甸肯定變化更大,誰讓是昆哥的飛升之地呢。」
「放心吧,不會把你帶到坑裡的。」
「卧槽卧槽!轉彎啊,還說不會?」
「老子想先去趟果園場。」
正是二人當初和魯娜等一群知青,下鄉插隊的地方。
那裡承載著他們青蔥歲月時幾年的記憶。
現在想想都是淚。
偶爾也會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果園場的變化倒不是很大,重要資產全在山上,仍是一條大概率很難形成街道的夯土路,二面零星散布著一些老舊屋舍。
作為權力中樞的果園場大院,在道路盡頭,白牆黑瓦的蘇式建築,竟跟當年一毛一樣。
「丟人吶!」陳亞軍嘆息道。
金彪撇撇嘴,「是有點,娘的,這麼多荒山野林,就不知道擴大下規模,多栽些果樹么。」
兩人這次重回望海縣,說得最多的就是「擴大規模」幾個字,看什麼都覺得小打小鬧。
嘟!嘟!
大院銹跡斑斑的大門飛快打開,開門的不是過去的周老頭,周老頭當年就已經垂垂老矣,大概率沒了。換成一個邋裡邋遢的中年漢子,盯著這輛掛縣委牌照的小轎車,麻利打開院門后一時間手足無措。
沒有任何人告訴他,今天會有縣委大官過來。
原本沉寂的大院里很快熱鬧起來,人們紛紛從房子里走出。
汽車停穩后,金彪甩著車鑰匙走下來,穿著白色西裝皮鞋鋥亮的陳亞軍,左手握著一隻黑色大哥大,眼神定格在某處后,大笑揮手道:
「老董!」
被他稱呼為老董的人,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還在一臉迷糊瞅著兩人時,陳亞軍快步走上去,一邊從西裝內襯摸出一支哈瓦那雪茄,順手剝開。
「來,老董,嘗嘗這個,你保證一輩子沒抽過,帶勁!別吸進肺。」
說罷,又從褲兜里摸出一隻純金外殼的打火機,叮一聲送上火。
園長老董無意識地享受著他的服務,忽地一拍大腿道:「陳亞軍!」
然後眼神越過他,落在後方走來的大鬍子身上,「金彪!」
「是你倆小子呀。
「哎呦喂,要不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都認不出來了。
「混得這麼好?」
金彪走近后,碰了碰笑嘻嘻的陳亞軍的手臂,後者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側方屋檐下戳著一個表情獃滯的同齡人。
「嘿!黃遠航?你丫的真沒走啊!」
這個來自贛省的黃遠航,當年跟他和金彪最不對付,衝突不斷,好幾次甚至大打出手。
不過,人家是好人,他們是壞蛋。
黃遠航這傢伙天賦異稟,天生懂得如何討好上級,在園裡領導眼中是公認的乖巧懂事,抱老董的大腿抱得尤其好。
他倆看不慣。
當然黃遠航也不待見他倆。
當年聽人講,黃遠航說過,如果沒考上大學,就回來,老董許諾會給他安排個編製。
高考之後,也不知羨慕死多少人。
想想陳亞軍當年的慘淡光景,家裡連個房間都騰不出來給他住,只能在堂屋裡架一張床,幾個月找不到工作,啃老吸髓,不僅被衚衕里的街坊鄰居戳脊梁骨,連自家人都頗有怨言。
活得不如一條狗。
陳亞軍招招手道:「過來呀,老朋友重逢躲在角落幹嘛?」
黃遠航瞅瞅掛特牌的小轎車,看看兩人一身華貴,視線在陳亞軍手中的大哥大上,定格幾秒。
這玩意他只聽說過。
黃遠航緩緩走上前,擠出一絲笑容道:「好久不見,你們誰回到縣裡,當大官了?」
「回縣裡當大官?」
陳亞軍和金彪相視一望,齊齊大笑。
「不稀罕!」
黃遠航低眉斂目,表情晦暗。
陳亞軍抬起手,本想揉揉他估計一個禮拜沒洗的頭,最終手落在他肩膀上,輕拍幾下,笑著問道:「這幾年過得還行?現在總該是個官吧?」
黃遠航沒有抬頭,聽不出喜怒說道:「不入你們的法眼。」
「別介啊。」
陳亞軍仰頭一笑道:「我們高低應該還是要喊你聲領導,和伱想的不一樣,我們跟你不在一條賽道,落榜后做了沒人看得起的個體戶,運氣不錯,結識到一位老大,領著我倆發財致富,如今就是有幾個臭錢罷了。」
老董咂巴嘴感受著雪茄的滋味,心想這煙不吸進去,抽個啥玩意,所以他吸了,倒是真夠勁,插話道:「現在的錢可不臭哩。」
「喲,老董你這思想轉變也挺大呀。」
「我說老董,我們大老遠過來看你,好歹請杯茶吧。」
「別的沒有,茶有,野山茶,走走,進屋。」
老董的辦公室里,黃遠航望著手上的雪茄煙,精神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學著老董,沒聽勸,將煙霧吸進肺里,奈何功力不夠,嗆出眼淚。
「其他人,現在混得怎麼樣?」他問。
「有幾個挺牛的,魯娜,你應該也喜歡過吧?是一家百貨公司的總經理,重點是,百貨公司那幢樓是她的,嫁給一個老公,待會再跟你揭秘,你保不齊認識,在四九城裡黑白通吃,不能對外說,資產最少這個數。」
陳亞軍豎起一根食指。
黃遠航:「十萬?」
「卧槽,遠航啊,來,給點想象力。」
黃遠航睜大眼睛,「一百萬?」
陳亞軍翻個大白眼。
黃遠航目瞪狗呆,「一千萬?」
金彪插一嘴道:「小了。」
「一億?!」
金彪一本正經道:「是十億。」
噝!
黃遠航和老董相視而望,面面相覷,這能信?
陳亞軍也不管他們信不信,繼續說道:「還有邴雲逸那小子,咱們這群知青里,只有他一個考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香餑餑城建局,現在是副局。」
黃遠航吞咽一口唾沫。
「龔小珍,這妞不厚道,咱們國家本來就男多女少,嫁給一個老外,是澳洲一家公司的老闆,過來旅遊遇上的。這老外的眼光可能跟咱們不一樣,龔小珍長成那樣,咦,居然愛得死去活來,要不是去年在港城的一場酒會上撞見,我還不知道這回事,好傢夥,那一身珠光寶氣,名副其實的豪門闊太太了。」
黃遠航記憶猶新,龔小珍當年給他偷偷塞過一份信,用現在的話來說叫情書。
他沒回,事後也再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嘿嘿,有件事你估計打死都想不到,知道咱們一群男知青裡面,誰艷福最不淺么?」
陳亞軍自問自答道:「王銘!那個當年被咱們罵作『武大郎二世』的傢伙,被一個根正苗紅的大家閨秀看中,老爹可快肩扛金星了,這還不是重點。」
他猛地扭頭問:「阿彪,那妞漂亮不?」
金彪實話實說:「小腰能殺人。」
陳亞軍嘖嘖兩聲,擺回頭盯著黃遠航笑道:「你說氣不氣人?」
黃遠航卻一點笑不出來。
陳亞軍說的這些人中,老實說,除了魯娜,當年他一個沒瞧得起過。
包括眼前這兩個。
當年他們還算是孩子,記得園裡經常有大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航啊,這一批里,數你最聰明最能幹,將來肯定最有出息」。
他信以為真。
「老董啊,也不忽悠你,這次過來是有業務,啥也沒帶,拿著,自個買點好煙好酒,雖說當年你打過我和亞軍,但是我們曉得,那是為我們好。」
臨時,金彪塞給老董一卷富蘭克林。
老董推脫不掉,只好收起來,年紀大了,性子也變得柔弱,眼含熱淚道:「你倆算是出息了,好,好!」
上車前,陳亞軍拍拍黃遠航的肩膀,笑著說道:「果子如果滯銷,拉到縣裡的鮮味魚罐頭廠,對啦,很快應該會改名把『魚』字去掉,報我的名字,讓他們給公道價,現款現結。走了啊。」
「慢走。」
這兩個字黃遠航說得真情實意。
先前以為,他們混出大能耐,連縣裡的車都借給他們用,自己這回不死也得脫層皮。
結果……人家根本懶得跟他計較。
他卻還在想著那點雞毛蒜皮的事。
他算個啥?
他算個什麼東西!
目送小轎車駛出院門,黃遠航蹲身在地,埋頭痛哭。
老董揉了揉小女婿的腦瓜,嘆息一聲道:「人各有命,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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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回來到清溪甸,不為偷雞摸狗,也沒有被村裡人攆。
老李家的一家人,包括富貴,哼哈二將全認識,所以過來不像客,自在得很。
後院里的暖陽下,兩人坐沒正形,磕著瓜子喝著茶,向老大彙報這幾天的戰果。
事實上大哥早跟李建昆講過,知道兩人像土匪樣掃蕩,高低還有點替他們擔心,「不太好的產品,別勉強,拿過去賣不掉,害你們虧錢,那樣就不美了。」
「賣不掉?」
「昆哥呀,多慮了,你是不知道蘇聯那邊現在的情況,買塊麵包都得排隊,我蔬菜和水果罐頭扔過去還賣不掉?饞不死他們!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爛菜爛水果製成的罐頭都是香餑餑,不過我和阿彪謹記你的教誨,不幹這缺德事,果然聽你的沒有錯,我倆現在在那邊的圈子裡,名聲不要太好,貨還需要自個賣嗎?落地被販子分分鐘搶光。」
陳亞軍嘚瑟完后,想起一事,後背離開椅靠,湊近幾分說道:
「昆哥,我覺得現在那邊是大好的機會啊,就像你炒股抄底一樣,看這趨勢,經濟垮台是遲早的事,你如今在那邊也有業務,何不過去抄一把,穩賺不賠,利益巨大啊!比如說石油,控制幾家石油公司,豈不是像幾條黃金運輸帶?」
李建昆笑眯眯望向他,這是要老子過去當寡頭啊。
不過,未嘗不可。
有便宜不撿王八蛋。
這樣的歷史大事件不把握,錯過這個村沒那個店。
而且,如今他和洛克菲勒家族正式開戰,別看他待在老家雲淡風輕,東南亞那邊打得硝煙四起,而洛克菲勒家族最大的實體生意,正是石油。
眾所周知,這顆星球上沒有比中東和俄國石油更豐富的地方。
倘若自己在俄國擁有充足的資源,不亞於手上多出一顆核武。
所以這件事,李建昆確實有興趣,該合計合計。
呼——呼——
「建昆吶!建昆吶!」
貴飛老漢叫魂般急吼吼衝進後院。
把家裡人全給驚動,各自從房間里走出來,不解地望向他。
李建昆一陣頭大,這才剛開心沒幾天,不知道又整出啥破事,皺眉道:「幹嘛呀?」
貴飛懶漢其實話已經到嘴邊,此時掃視著一家老小,吞咽一口唾沫才說道:
「林雲、林雲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