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猴子？猴子！

有這樣一個地方：

勢鎮汪洋，潮湧銀魚；威寧瑤海，波翻雪浪蜃離淵。隅積，東海之處聳崇巔。丹崖怪，削壁奇峰。丹崖上，彩鳳雙鳴；削壁前，麒麟獨卧。峰頭時聽錦雞鳴，窟每觀龍出。林中有壽仙狐，樹上有靈禽鶴。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仙桃常結果，修每留雲。條澗壑藤蘿密，四原堤草新。正是百川會處擎天柱，萬劫移地根。

猴子就生活在這片面朝大海的山林，雖不如上文如此優美迷人，但家鄉在眼裡總是美的，就像情人眼裡出西施。那時的他還是只猴子，與族群在林間奔跳嬉戲，無憂無慮，這是他的家，這是他的花果山。

但這座山猴族並不是霸主，黑熊，老虎，狼，有著跟猴子相似，卻壯碩矯健的身材，五指尖銳，能輕易撕碎獵物，見著他們就只能躲在樹上瑟瑟發抖。

猴子出生時，他的父母為保護他被大老虎吃掉了，這是族內一臨死的老猴子說的，那時他看到老猴子突然離開，對於這種每過一段時間就有年老的猴子離開族群再也不見的現象感到好奇的他跟了過去，了解到了自己的身世。

原來自己有父有母啊，只是已經死了……猴子有些開心，又有些失落。

一邊是熱鬧的猴群，一邊是孤獨的兩人，這樣的對比，對於這種老者獨死習俗猴子心中沒由來的感覺到一種火在燒，他討厭這種區別，卻又無可奈何。

自己老了也會這樣嗎？

而看到老猴子忽然無聲的死去，他又有一種恐懼，心中惶惶，飛快地跑入猴群，被歡聲笑語擁抱。

日子久了，猴子就忘了猴子，將父母放下了，不過有時看到其他小猴子抱著他們的父母，內心覺得有點寂寞。

族群抱團取暖，猴王公平的有序分配，猴子吃得飽又有娛樂，還跟一隻喜歡看晚霞的松鼠當起了朋友，每天都過得充實自由，當時他覺得這樣也不錯，壯年出力，老年離族獨死。

而在某一天，神來了。

在聽懂人的語言前，他不知道神為什麼是神。

巨大的灰色物體從天而降，帶著巨大的轟鳴，彷彿一個蟄伏的駭人巨獸，與大地碰撞。

山林間鳥獸逃散，亂作一團。

所有猴子也都嚇得四散逃離，在途中他就與族群走散了。

在山裡徘徊了幾天，被鐵網抓住了，他驚訝的發現來者跟自己很相似，只是身上沒有濃密的毛髮，屁股後面也沒有尾巴，身上穿著銀光沉沉的「裝飾」，擁有著強大的武器。

沒有尾巴的光禿禿猴？猴子覺得這些傢伙很奇怪。

之後他被帶到了一片雪地，然後被押送進了一座高塔里，再進去前，他看到還有九座跟其一模一樣的塔。

看到了往日比他威風得多的，強壯得多的狼啊，牛啊，虎啊……他們都拴著鏈子，竟溫馴地遵循著神的命令。

就這樣猴子成為了奴隸，在這永無天日的日之塔創造光輝，淡藍色的液體流進轟鳴的機器，從第一層傳至第十層，慢慢散出刺鼻濃厚的味道，在幽暗的空間擠在一起，在日復一日的枯燥疲憊痛苦無趣中沉淪痴愚。

神用鞭子抽打猴子與同為奴隸者，嘴裡說著聽不懂的話。

後來他有意留意那些人說的話，偷偷觀察哪些人的日常，看著他們的指向和蠕動的嘴唇。

他第一個懂得的詞是「魔種」，這是神對所有奴隸的稱呼，從那口中吐出的冰冷的毫無感情的辭彙刻進了他的心底，他討厭那些像看石頭般的眼神，他總忍不住想要對其呲牙，才有些野獸的樣子。

但猴子心中還有些朦朧，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對於神，像有一堵牆橫在他心中，他的雙手推不動，很是無助，他需要什麼，他要看到牆外。

猴子的第一次學習，第一次獲得知識，便是從此而來，他是第一個接受人類文明影響的魔種，這個還未形成文明的物種在其基因的底層刻上了名為神（人類）的痕迹。

日之塔的伙食比之叢林很美味，鞭子也很痛，很多魔種為了這些美食，對鞭子也就忍忍就過去了，可猴子自由自在慣了，受不了束縛，轟轟的機器聲讓他想念山間的鳥鳴，堅硬滾燙的地板讓他想念溫潤的泥土，臟污聳立的方塊機器讓想念筆挺的綠樹，他想念果子，他想念猴群他，想念松鼠，他想念沒有鐐銬的奔跑……這些念頭都讓他工作走神，逃跑，反抗。

對牢籠而言，籠中物對外界的妄想是絕對不允許，世界不許逾越，牢籠就是世界！

這般頑劣自然少不了管教，尤其是當猴子抓住甩來的鞭子時，更為猛烈的攻擊便會接踵而來。

在這疼痛下，猴子驚叫著喊出了生澀彆扭的語言「——不要！」他學會了神（人）的語言。

鞭子沒再落下，猴子睜開眼，發現他們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眼中驚奇。

隨後他被送到了審訊室，逼仄的空間讓他很不自在，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看到了一個人影，心中畏懼。

「一隻會說話的猴子，大發現啊。」猴子看清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臉上有著機械的紋路，神都是由機械包裹武裝的超智慧體，他自稱愛神維納斯。

「猴子，你好？」維納斯問道。

「泥……豪……」猴子緊張撇腳地說道。

維納斯眼中閃過興奮，又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猴子搖搖頭。

維納斯並不像其他神一樣對猴子很兇惡，眼神並不是看石頭，而是如父親般溫和可靠，他可以在其眼中看到自己。

維納斯經常來看猴子，與其交談，他的話有時很深刻，有時很憂愁，他時刻徘徊在多愁善感間，他看向猴子的眼神逐漸與人子無異，生命平等卻又不平等。

猴子很喜歡聽，因為這有助於他思考，是的，思考，原本該經歷千年萬載進化而成的本能，在神這高等人類文明的介入中，吸收其略微散發的養分開始裂開縫隙。

通過猴子，維納斯對於魔種的智慧有一種複雜的情感，猴子不亞於人類的思維與智慧，明亮的雙眸穿透他的眼睛，重新引起他對生命的思考與審視。

直到有一天，維納斯做了一件他後悔的事，他給猴子講了一個故事——《西遊記》，一隻猴子孫悟空的故事。

猴子醍醐灌頂，一顆種子已生根發芽迅速向參天大樹長去，他對自由的嚮往不可遏制，一切的束縛在他看來是如此可憎。

維納斯是人類的叛徒，但他對生命的憐憫是真實的。人類之神記恨這個教唆魔種的陰謀家，魔種銘記這個盜火的「普羅米修斯」。

猴子開始叛逆，對於訓斥他反擊，對於苛刻他反抗，越反對越鎮壓，越鎮壓越反對，猴子被關進了最底層，日之塔的負十層，能量加工第一道工序，以肉身直面星球之血與死亡。

維納斯也不在與他交流，在迷茫中惶惶著。

負十層的魔種，更加粗魯野蠻，也更加的愚蠢短視，與他們的交流毫無營養，灼熱嘈雜的空氣時刻刺激著猴子，無形中有一種東西讓他的思考凝滯，他只能帶著齊天的願景沉默堅守。

猴子會說話不是個例。

十年的勞作開發，日之塔所有的魔種都學會了語言，但依舊沒有任何變化，飯照吃，鞭子照挨，工作照做，但神為他們選出了所謂的代表，體現他們所謂的制度優越。

牛羊狼這三隻魔種代表全體魔種與神對話，他們三位是魔種中最吃苦耐勞的。

有趣的是神們私下稱這個狼魔種為狗，魔種們認為這是神對其的偏愛。

隨著通用語言的普及，猴子能和其他魔種溝通了，可神的鞭子讓他們都沉默寡言，每天沾染著星球之血令魔種時刻痛苦，但隨著下來負十層的魔種越來越多，同時到處都有承受不住的屍體，神沒有清理，他們認為這是對魔種最好的警告，這一刻魔種們都是同一受害者，猴子感到了痛心，同時他隱約感覺到有一團火苗，但他還沒抓住以燎原，還需要什麼，還差一點。

大地上歌舞昇平，神沉迷於眼前的繁榮，大地下濃稠的血液堆積如泥，化為膿瘡，交織醞釀。

機器在轟鳴，喘息如咆哮，鮮血在流淌，日之塔如釘子般深深紮根星球大地，它的光輝長照不滅，輸送源源不斷的能量，倒懸城市如一根巨大的針管抽著星球的血液，燦爛的人類文明又重新復甦，神靈圈養之下的溫室人類歌頌著神的盛世，被囚禁的孩子渴望天空，魔道神職暗流涌動。

創世而為神的人會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沒有誰能逃過命運。

兩年後，星球之血異變，高輻射反應物加強了其擴散，枷鎖腐蝕——

詭異的氣息入侵了赤身裸體的魔種的大腦，作為攪拌工的猴子首當其衝。

嘈雜聲擠滿了猴子的大腦，疼痛如一隻手拽住了他根根神經，記憶混亂重疊。

——猴子瘋了，但猴子抓住了，抓住了作為奴隸最不該有的東西——自由。

憑什麼神高高在上？因為他們有長槍大炮，他們有積累無窮歲月的的知識，他們比任何魔種都強。

所以我們就活該作為奴隸？

是的，我知道神會憤怒，如果有魔觸犯他的威嚴，但神是否知道魔也會憤怒如果他已一無所有。當我乞求時，你傲慢冷笑。當我痛苦時，你無動於衷。現在我憤怒了。

我要聽到神的痛哭。

我要聽到神的乞求。

我知道神會憤怒。但你知道神也會顫抖嗎神已破碎，不過是虛偽之物。

是的，我也知道魔種未開化，但並不是沒有靈智。

作為亞人的存在，只是在這個文明還是一個蒙昧的種子時，一隻大手便握住了它，沒把它捏碎，那它就會吸收浸出的手汗，破土而出，破手而出！

神（人）制住了它，人（神）也給了它反抗！

魔種成為了「人」，這是對神最大的褻瀆，神的智慧這時倒也顯得有點淺陋。

「聽，星球的怒嚎，連同著我們的憤怒一併爆發吧，可笑的神，你的絕對是如此自相矛盾！」

——猴子沒瘋，被惡劣環境摧殘的身體此時充滿力量。

「起來……！」猴子低吼著，似對自己說，也在對周圍的魔種說。

「你怎麼停下了，媽的，還不快動，沒用的廢物也就這點價值了，還不好好乾活！」守衛抽出鞭子，想要打在猴子身上。

猴子抓住了攪拌熔液的複合合金棍，一棒子打死了守衛，鞭子沒落在他身上。

作為一個智慧生命，拿起武器反抗，即便被消滅也要將對神的不屑刻入神的心裡，打破他們的傲慢，成為他們的夢魘，使其夜不能寐。

沒有孫悟空，那我就是孫悟空——

孫悟空站在高輻射反應爐上——滾燙已灼燒不了他——如碳般黑壓壓的魔種只有一雙雙明亮的眼睛看向他。

「我等生來自由身，誰敢高高在上，兄弟們，這苦日子我們受夠了，奪回自由吧！」

「自由！！！」一聲落下，萬魔響應。

神對魔種的態度，讓魔種對神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魔種也是有感情的，不是石頭，不是機器，所謂魔不過是為自己被剝奪的東西而戰，為自己有過約定的人而戰，去回到花果山，回到每個魔種自己的「花果山」。

異變的星球之血大幅強化了魔種，大火燎原之勢已形成，魔種起義爆發。

雪白的大地如湧出一股黑流，孫悟空衝鋒在前，魔種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蔓延至極北邊緣，遙望建木，如巨獸在隔海咆哮，這不周山支撐的倒懸城市終於得見自身的黑暗，所謂正確之神已出現質疑的裂痕，命運的矛與盾終將其支離分解。

突如其來的暴動，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神集結軍隊鎮壓，等魔種狂暴的力量一時之間竟與他們不相上下。

「是誰？是誰竟然敢造反？！」神靈一方發出了質問。

「這不是造反，我們從不屬於你們，你們是我們的敵人，這是必有的一戰，是我們的憤怒，壓迫的神明們——」

棍棒橫掃一大片戰車飛艇，那一股狂風，挾著烈火，在茫茫雪地縱橫馳騁，如一條血光可在凄涼的雪片上，沒人能看清他的蹤跡，沒人能阻擋他的道路，只看見那龐然戰艦在火中崩朽，只聽見那傲然一切的笑聲，搖撼天地。

「從今往後一萬年，你們都會記住我的名字——齊天大聖孫悟空！」

孫悟空——神靈大驚失色的聽到了這個極富有象徵意味的名字，神靈比他更加了解其中的偉大，而這個劃時代卻是由一個魔種寫就。

如意金箍棒直指天穹城市，那一刻被電光照亮的他的身姿，千載春秋後仍凝固在傳說之中。

這場大戰打得昏天地暗，浮屍百萬，流血漂櫓，魔種起義最終以失敗告終，孫悟空死了。

孫悟空也沒死，猴子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