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番外*平行時空徐稚柳死後——我寄人間雪滿頭
梁佩秋死後第七年春,徐承枝春闈取中,殿試前一日徐稚柳真正地離開了人世。陪葬在衣冠冢的春夏碗,忽然有一日迸發耀眼光芒,爾後失色,暗紋成蓮瓣狀,永生於碗壁。
徐稚柳在亂世遊盪多年,終而未能見小梁最後一面。
千古絕唱,此生難圓。
之後徐承枝入翰林,阿鷂在家中整理舊物時,發現一封官帖。官帖夾在雲水間箱籠里的書堆里,封皮已發黃,四角卷邊,看起來有些年頭,外封是徐稚柳的字跡,想必是他曾為誰家寫的帖子。
阿鷂本沒在意,細想想總覺得不對勁,給別人寫的官帖怎麼會在書里?一念而起,拿了薄片割開一角,外封下竟然內藏乾坤。
裡面有一封遺書。
是梁佩秋的字跡。
阿鷂進京安置后,第一件事就是將這封官帖交給徐承枝。二人在燭火下面面相覷,良久,徐承枝問阿鷂:「你看了嗎?」
「沒有。」阿鷂搖頭,「我不確定她是否想讓人看到。」
「如果不想,就也不必寫下了吧?」
阿鷂咬唇:「那我們一起看?」
於是,塵封在萬慶十四年的一幅畫卷被緩緩打開。
小梁書:
明日就要舉事,心中多有惶恐,成敗不知,亦不能再。一旦舉事,想必身死,踽踽至此,本無戀眷,只尚有憾事未果,實在難平。
念及當年夏日同你納涼賞荷之約,此為一憾。
時年說,你每疲憊、睏倦、煩擾亦或有心結難解時,必會泛舟湖心,短暫避開周遭,徜徉青蓮白荷之間,芳香徐徐,身心舒展,想必自有意趣。
只這三年來,我腿腳不便,更為人束腳,猶如籠中野雀,不得自由,便也未能同你一樣排解內心。
太醫說我身中劇毒,體質單薄,加之憂慮過重,否則該多活幾年。可如此世道,如斯日子,便多活幾年又如何?不過多添幾分念想罷了。若太監不除,此生只有痛苦,活著終是拖累,倒不如早早赴黃泉與你相見,只想到當初與你相約賞荷的情景,終成絕念,不能兩全。便在夢裡淺嘗輒止,也多有惶恐。
柳哥,世道不容我。
我知,未能向你表明心意,亦是一憾。
記得幼時入學堂,老師講元稹和白居易終生詩友之情,在元稹死後第九年,白居易寫了一首詩,名叫《夢微之》(微之是元稹表字)。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夢中白居易與元稹重逢,二人攜手同游,意氣風發地暢談天下大事、黎明蒼生;痛斥宦海風波、官場污濁;恥笑魑魅小人、假義君子……可是夢總有醒來的時候,淚水打濕了白居易的絹帕,老淚縱橫也無心擦拭了。
生時不能相見,夢中種種,便也落花流水一場空罷了。白居易的生老病死,不會再有元稹的參與。元稹埋在黃泉之下,泥土侵蝕著他的身體,也許早已和泥化作塵土,白居易也只是頂著滿頭白髮暫時居住在人間。
可我還是不禁幻想,他們一定會相見吧?
正如我和你。
那時老師講起,我尚不能懂,如今一字一刀,句句泣血。
柳哥,我自認才學有限,內心自愧且自卑,不敢與你相交。你非元稹,我也非白居易,可我卻在經歷同樣的九年,或許遠比九年還要多許多個九年。我知,我的痴念世不能容,可我不能自已,亦覆水難收。
這一世,我因你而生。
若有來世,必也因果同路。
或許這並非你所期望的,可你已經走了,那就請你原諒我的痴念吧。如若不可行,我也希望你能親口答我。
你能回來嗎?讓我再聽聽你的聲音,看到你的笑容,即便是你案牘勞形、日夜憂思的那副令我心痛模樣,我也甚是想念。
可你還能回來嗎?柳哥,你能回來嗎?再見一面可好?
我知道,此音不能。
再有一憾,也是最大的遺憾,便是未能親手讓你大白於天下。
柳哥,你之為人,或許只當我同你走過一樣的路才會懂。可世間之大,又能有多少同道?我不敢奢望,亦願拼力一搏。想必我死後不久,你和夏瑛大人曾經來往的書信就會公佈於眾,百采改革是你的心血,你與虎謀皮,為的是整個江西瓷業的興旺。你不惜自毀,身先士卒,堪為豪傑。
只我不能親眼看到那一天了。
這種遺憾,就和當初不能看到你簪花遊街的遺憾一樣,雖然遺憾,但也有慶幸。因為不能看到,我應當能早些去黃泉了。去到那裡,我亦有所得,早早結束這苦澀的人生吧?於我,它應當是件美事。
或許換種法子,我能多活幾日,能夠兩全,便也可能聽到景德鎮再唱《打漁殺家》吧?可是,可是,我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你。
去到那裡,我能見到你嗎?
也許能。
也許不能。可我亦甘願。
柳哥,此生短暫,有悲有喜,苦樂交加,我心甚足。
你再等等我吧,很快我就來見你了。
……
史記,為帝王顏面,梁佩秋生前上交的證據沒能公開,之後萬慶帝薨逝,前朝過往,皆成雲煙,徐承枝便入仕途,也束手無策。
徐稚柳一生臭名昭著,未得平反。
有些清白,過了就過了。
無人在意,難得迴響。
他走得太急,也未能親眼看到那封手書。
遺憾多了,或成圓滿。
這一生,至此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