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畫廊
白音將此事轉告了白晚,她自欣然同意。
不過白家除了保姆方姨之外,還有些司機、園丁之類的,白音總擔心有耳目,所以需要安排去其他地址。
白晚理解妹妹的用意,便提議不如就去那個談笑風生畫廊?順便也欣賞一下夏明徹大畫家的作品。
白音想了想,這倒也合適。
不過,她沒有告訴夏明徹此行的實際用意,只說姐姐想出去走走,順便去參觀一下。
夏明徹十分識趣,親自去接白晚時,還帶上了他那燦若驕陽的笑意——
「阿晚姐,好久不見啊!」
真是男大十八變,這麼多年過去,不是妹妹說他會來,白晚還真的認不出這世交弟弟了。
白晚腿腳不便,夏明徹便直接安頓她後排落座,將輪椅摺疊進了後備箱后出發了。
「小時候就看出你無心家業,沒想到現在真的去做『老本行』了?」
她驀然聊起,想到了夏明徹小時候和阿音一起學畫畫,不曾想兩人現在竟「分道揚鑣」了。
夏明徹透過後視鏡苦笑了一下,「小時候看到我爸每天那麼辛苦,就下決心不會跟著他工作了,原以為學油畫是一件完全自由的事,但後來才發現,無論做什麼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說到這,上次我聽你女朋友說起畫廊的事,最近還在忙吧?」
「哦這個啊,畫展開展也就這一兩周的事,忙完就能歇一歇了,我倒是還好,就是鄒笑姐,籌備的時候她就上心,現在畫廊因為之前那個插曲受了影響,她壓力還挺大的……」
白晚對此略有耳聞,只點點頭,也沒接話。
***
一早,鄒笑剛剛開門營業,就發現程靈舟出現在了門口。
她臉色一滯,木然問候:「程警官好……有什麼需要配合的嗎?」
這緊張兮兮的樣子,看來上次的事,給她留下了不少心理陰影……
程靈舟卻笑得大方,爽快交代:「我今天是來看展的,可以自助,不打擾鄒老闆吧?」
鄒笑姍姍搖頭,忙著把畫廊的海報搬出去,又去洋房花園角落的布草間,抽出了一個簡易的斜坡板,放在了門口的台階上……
程靈舟瞥了一眼,直言道:「鄒老闆還挺細心的,萬事俱備。」
因蜂蠟的事,鄒笑對他一直挺怵的,忽然來這麼一句誇讚,她愣了幾秒才解釋——
「哦…今天明徹約了個客人,聽說腿腳不太方便。」
也是,程靈舟順勢點了點頭。
這個客人其實是他約的,但為了不打草驚蛇,用夏明徹當個幌子罷了,所以鄒笑自然也不知他今天的意圖。
後面也不知該說什麼,便像罰站似的,與她並排站在門口。
豐海換季換得又快又突然,今年也不例外,初秋的早晨,空氣還帶著涼意,見鄒笑下意識把外套裹得緊了些,程靈舟驀然提議——
「一早還是挺涼的,鄒老闆不進去?」
可這話一出,鄒笑也露出了同樣疑惑的表情,「我是在等明徹他們……話說程警官不是來看展的嗎?我們已經營業了,你怎麼不進去?」
……對啊,他怎麼不進去?
氣氛突然有些窘然。
程靈舟輕咳兩聲,欲轉身進屋。
但進得早不如進得巧,他剛踏進院子,夏明徹那惹人注目的座駕便出現在了身後。
鄒笑迎上去幫後座的人打開車門,跟著夏明徹一起將白晚安置在輪椅上,剛一坐好,夏明徹像是想起什麼,剛要去準備,就發現斜坡板已經放置好了……
「鄒笑姐怎麼知道需要這個……」
他還沒問出口,便發現院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瞬間也忘了詞……
「…舟哥你怎麼來了?」
程靈舟不慌不忙地朝他打招呼——「怎麼?今天我好容易休個假,不能來看畫展嗎?」
夏明徹本就怵他,現在跟程靈溪正式談了戀愛后,更怵了……
趕緊點頭圓場:「哈哈哈能,當然能,隨便看隨便看,入場票我請了。」
他順便向彼此介紹了各自身份后,推著白晚,一行人一起進了畫廊。
作為畫廊的半個東道主,又是白晚的世交弟弟,他自然有義務為好容易出趟家門的白晚,介紹一下他現在工作的地方。
「阿晚姐,我們這個月籌備的畫展主題叫『秋意非晚』,主要展出的作品都是和秋季相關、或由此延伸而來的。除了畫作之外,還有一些雕塑作品,鄒笑姐主修的是這個,所以會有一些作品資源。」
白晚的略帶好奇地打量著一樓的作品,因「秋季」主題的局限,整體都是一派暖棕枯黃的意象,除了最顯眼的那幅——懷抱著紫色洋桔梗的少女,給這焦黃的背景之下,點綴了一絲俏麗。
夏明徹看出來她躍躍欲試,十分有眼力見兒地推她去了畫作面前。
「這個是我高中時的作品,模特就是阿音,當時我磨了她好久,她才肯化妝打扮配合我的。」
白晚看著畫框里十五歲時的妹妹,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
「這幅畫畫得真好,我都想買下來了。」
他趕緊蹲下身子承諾:「買什麼啊?阿晚姐你喜歡我就送給你,我怎麼會做你們家生意啊。」
聞言,鄒笑暗自嗤笑了一下——這幅畫陳翊當時看到后第一反應也想買下來,但卻被他嚴詞拒絕,夏明徹果然很雙標。
白晚習慣性如對待小孩子般,點了點他額頭,「開玩笑的,我現在每天都能見到阿音,你這畫啊,留著好好做生意吧,大畫家。」
夏明徹推著她去看別處,一一給她講解一些他覺得有趣的作品,從流派到原理,甚至還有些陽春白雪般作品的精神內核,他都能娓娓道來。
鄒笑也時不時補上兩句,三人聊得格外悠哉,程靈舟則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在他們周圍,似聽非聽的,也不插嘴。
看夏明徹講話,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還真會討人開心——怪不得程靈溪喜歡,他不禁有些擔心,按照這兩人的個性,那以後他耳邊應該永無寧日。
沒多久后,參觀畫展的客人其他客人已經陸續進入了,白晚藉此由頭,提醒夏明徹和鄒笑:「你們去忙吧?我自己一個人逛就可以。」
「也好阿晚姐,二樓還有一些作品,我們這裡有直梯,逛累了可以去三樓歇歇,那裡是畫室,不開放的……」
「好啦好啦快去忙吧,我心裡有數。」白晚笑著催促他。
說罷,鄒笑去門口查驗展覽券,夏明徹拐到程靈舟這裡,「舟哥你要是……」
「哎我你就更不用操心了,我就是……最近總聽程靈溪念叨你們畫廊,給你們增加點客流量罷了,畢竟……」他努了努嘴,「之前那事,也是我帶人查的嘛。」
聽他這般說辭,夏明徹神色微動,彷彿下一秒就想要擁抱程靈舟了,但還是被舟哥的眼神制止了——程靈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工作吧,跟小溪好好相處」便走開了。
眼看著畫廊內部人流逐漸密集了起來,鄒笑和夏明徹現在也無暇分身,程靈舟趁機踱至白晚身遭,
「今天麻煩白小姐出門一趟了。」
白晚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許,抬頭平淡知會:「回國后還沒怎麼出過門,算是找個由頭出來轉轉,倒是麻煩程警官『微服私訪』了。」
程靈舟挑了挑眉頭,這白家姐妹的說話語氣,還真是如出一轍。
她提議:「我們直接去三樓吧?聽他們的意思,那裡應該更安靜。」
與程靈舟的想法一致,他順勢推上白晚的輪椅,卻在找電梯的時候躊躇了一下。
還是白晚指了方向,他才意識到——這電梯不算明顯,大概也是為了照顧殘障人士專門設計的。
三樓的畫室視野極好,空間靜謐如斯。拉開了窗帘,清晨的暖光折射於江對岸寫字樓之間的玻璃側影,繁華漸次掇上浩瀚的城市天際。
根據程靈舟的問訊,白晚再次闡述了一遍自己記憶中,林慕過世時的場景。聽完之後,程靈舟點頭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坦言道——
「如果你記憶沒有偏差,那麼有些懷疑是合理的,比如她當晚精神狀態良好,自殺動機確實會牽強,但不能忽視的是……」
程靈舟嘆了口氣,「當年之所以會判定為自殺,正是因為當初林慕有確診抑鬱症病歷單,還有她房間里搜出的安眠藥瓶,她有長期服用藥物的跡象,包括去世前半年內的日記,裡面的內容大都是壓抑、負面居多,那把割破她腕動脈的剪刀上,也只有她的指紋。
不過最有指向性的,是那封壓在她化妝台香薰杯下的遺書……」
聽到這些確鑿的證據,白晚的手心再度攢緊了。程靈舟聽聞她最近心緒不穩定,及時安撫——
「你先別著急失望,既然這個案子現在被明確翻出來質疑,就說明還是可以有突破口的。」
程靈舟去飲水機處,拿一次性杯子幫她倒了杯溫水。
「實不相瞞,這個案子當年是我師父施煒經手過的,現在兜兜轉轉,又到了我手裡。
這個案子當年看來,性質十分明了,所以案發後沒多久就按照自殺定性結案了。但關於案發前夜關係人的證詞,的確不太多。這也是為什麼,我在聽了靈溪那天的見聞后,還想要親自來見一下您。
某種程度上來講,我跟慕白集團今年以來的緣分也很微妙,所以關於這個案子,不僅僅是出於工作任務,於個人角度,我也希望能儘快突破。」
白晚抿了抿嘴唇,忐忑點頭。
「除了你剛闡述的事件本身,我更想知道,你當年,對父親白長黎和他的摯友夏鴻,有什麼額外了解嗎?他們兩個都是慕白的創始人,跟妻子都是在豐海大學認識的?」
白晚一怔,似是沒想到程靈舟會這麼問,「這個……和我母親的死,會有關係嘛?」
「白小姐,查案呢,不一定只依靠純粹的理性推斷,梳理受害人身邊的人情關係網,也是尋求突破的關鍵。這個案子已經過去十五年了,那些模稜兩可的記憶、假設……在如今看來,都十分飄渺,陳菁雲的車子、你妹妹畫冊里丟失的畫,這些已經無從查證了。而你的證言,也未必具有絕對的威信力,這一點……白小姐應該也清楚吧?」
白晚再次不甘心點頭,不置一詞。
「現在想要還原事實,僅憑這些是不足翻案的,所以,林慕當年的人際關係情況,才是值得深究的點。」
「我爸和夏叔是同窗,都是管理學院的,我媽和明旻阿姨都是藝術學院的,他們四個就是在豐大結識的彼此,我爸對我媽一見鍾情,就展開了追求,她很快就答應了,而明旻阿姨和夏叔也是一樣的路數。
而後,他們四個一拍即合,還未畢業就開始籌謀創業……也算是那個時候的佳偶先驅了。」
白晚不禁笑出了聲,想到小時候,沒少聽父輩們念叨他們的「熱血青春」。
畢業后,兩對愛侶相繼結合,而林慕和明旻為了相夫教子,心甘情願地做起了丈夫的賢內助,從此她們的愛好便只當茶餘飯後的興趣、談資,再也沒了炫耀的資本。
而林慕的開始患上抑鬱症的時間,正是白音出生后的事情。
慕白集團那兩年發展背後的資金流轉逐漸緊俏,白長黎日漸憂心,對林慕的感情也漸次疏離冷落,她開始不再作畫,每天心思鬱結,那時白音還尚在襁褓,醫生最初診斷是產後抑鬱症,白長黎起初還留心挂念一番,而後卻因林慕狀況的一再糟糕,而逐漸疲軟。
隨著集團事務一再焦頭爛額,他終於分身乏術,除了定期請醫生幫她開藥檢查之外,便對林慕愈加不聞不問了,對小女兒白音的關心,也隨之減淡。
為了周轉資金,白長黎和夏鴻那些年尋找各種途徑,拉投資,尋人入股,而也正是那時候,豐海銀行的陳菁雲剛剛上任,她的主動出現,為他帶來了一絲轉機……
「可據我所了解的,陳菁雲當年剛剛接手豐海銀行沒多久,按理說她手裡握著資源也好,話語權也好,應該不會那麼大吧?」
白晚搖搖頭,「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但據夏叔和其他股東後來的說法,她當年的確幫了慕白很多……」
「你覺得,你爸爸愛你母親嗎?」
白晚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點頭。
「按照你的說辭,他疏遠了你母親,為了集團的利益,他也不惜在林慕出事後不到兩個月,就與陳菁雲聯姻,甚至,你還認定他為了遮掩陳菁雲的醜行,而『白白犧牲』了林慕,為什麼你還這麼篤定,你爸爸愛她?」
「因為……」白晚深吸了一口氣,「我出生以來,對他們之間的感情都看在眼裡,她喜歡的風格建築,我爸會按照她的喜好修築,喜歡的畫作,我爸也會傾盡所難買下送到她面前,後來她生病了,我母親說不想再拋頭露面,不想她生活和作品被人議論,我父親便全數將她所有的作品撤下來,再也不流通,所有的評論和討論悉數關閉……
甚至當年,阿音出生后我母親有一段時間,身體虛弱得不行,他會自責地在她床邊默默落淚……連『慕白』的名號都是取自他們的名字,雖然我爸他最後……是對不起我母親,但至少在他們曾一同生活過的歲月里,他確實……愛她如命。」
一語落地,白晚思緒難停,緊蹙的雙眉也落了些寂寥,似是無限唏噓。
程靈舟的臉色也不算平靜,回想起來當初鄒笑的證言——關於白長黎選擇資助畫廊的原因。
「那你父親和夏鴻的關係,一直都很要好嗎?未曾因集團的瑣事,而生過嫌隙?」
白晚仔細回憶了一番,「他們本就是一同創業的夥伴,有嫌隙的話,最終也都會為集團的共同利益做出退讓,而且我母親和明阿姨要好,我母親身體每況愈下后,明阿姨經常借著由頭陪夏叔來我家陪她說話,我爸和夏叔對待妻子都格外遷就,就算他們有什麼不愉快,也總會因著妻子們的關係有緩和。
更何況,我母親出事後,夏叔更是對我盡心照料,如果他與我父母有什麼嫌隙,這麼些年來又何必照看我的生活?」
程靈舟不堪認可著搖頭,「他照看你,未必全是顧著你父母的舊情……」
「程警官,我知道您什麼意思,其實名利場上的事真真假假,不在其中本就看不真切,但我一直明白……慕白集團一路走來,本就有夏叔的那份功勞,他為了利益、私慾,不甘居於我們白家之下,想要利用我和我妹妹佔據高位,我……不是不能預見。
但,如果他真的從那時起就利欲熏心,何必要等這麼多年呢?至少在我爸去世時,他完全可以聯合其他合伙人,整垮陳菁雲他們,何必要繞這麼一大圈呢?」
白晚如此通透的說辭,竟讓程靈舟有了剎那恍惚——不愧是相似的基因。
但這還不足以完全勸說到他。
大約是說得有些多,白晚斷斷續續地咳了起來,還沒等程靈舟上前推她,她自己已主動行至飲水機旁,準備打開水來接……
「啊——」
她吃痛地叫了一聲,手裡的杯子沒拿穩瞬間順著膝蓋落到了地上……
程靈舟趕忙詢問,「怎麼了?」
「燙到……手了。」
望著她顫抖發紅的指尖,程靈舟趕緊要去拿醫藥箱,他習慣性地去翻箱倒櫃。
碰巧,夏明徹上來了——看到這一幕吃了一驚,「舟哥你這是……」
「快找醫藥箱,你姐姐燙著了。」
「醫藥箱在一樓呢,這裡沒有。」
說罷,夏明徹眼疾手快地去推白晚——她雙手發紅、緊緊伏在膝蓋上,程靈舟知道今天的「審問」已經接近尾聲了……
望著夏明徹焦急地推她進電梯,他提醒,「舟哥,你一起嗎?」
「……哦,來了。」
他瞥了眼這櫥櫃角落裡,已然落灰的舊音樂膠片,卻還是不動聲色地關上了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