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裂紋
醫院樓梯間里。
程靈舟正單獨問訊夏明徹。
「既然你父母都還在昏迷,那我就對你開門見山了。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多多益善。」
「……好。」
「關於你母親明旻,她本人個性怎樣?近幾年甚至更早的人際關係如何?」
「我媽她……為人隨和開朗,年輕時很喜歡參加聚會跟人聊天,她就是……話很多的那種,什麼話題都愛說兩句,不過這兩年她參加得少了,經常說什麼年紀大了不想熱鬧之類的,所以過去經常和她打麻將、茶話會的太太們,接觸得也少了。」
「除了你說的打麻將,她還有具體的愛好嗎?我記得她之前也是學藝術的?」
「哦對,」夏明徹像是想起來什麼,點頭言是,「她是學玻璃工藝的,過去經常捯飭玻璃手工藝,我們家過去很多玻璃杯器皿之類都是她做的,不過……我上大學之後,她就不怎麼做了,這兩年更是碰都沒碰過,每次我勸她再去試試,她都說看不清精力不行了……」
「那她當年作品質量如何?都長什麼樣子啊?」
夏明徹咂了咂嘴,承認道:「……一般吧,做著玩自己看的水平。」
他拿出手機,打開了一個收藏相冊,將曾保存的母親做的玻璃杯盞點開,給程靈舟展示了一下,他一個外行看不出什麼門道,但整體還是挺差強人意的。
「我媽她不是那種事業心很強的人,記得小時候,我還聽林慕阿姨打趣過,說她當年沒少逃課跟我爸約會……結婚後她精力都放在家庭瑣事上,別的一概都不上心。」
「那你父母的關係如何?從你小時候到現在,整體感覺融洽嗎?」
這個問題著實讓夏明徹躊躇了片刻,終是糾結了許久,只好承認:「實話說,我上大學之前都還挺融洽的,直到我考學那年……」
夏明徹高中畢業之前,已經拿到了巴黎美術學院的offer,正當他一顆心要落地時,卻驀地發覺了家庭的裂痕……
正是拿到offer那天,夏明徹欣喜若狂地飛奔回家,想要與父母分享今年最大的好消息,卻在打開大門的一瞬間,聽到了玻璃震碎的聲音……那是母親為數不多的「作品櫥」,剎那間如雪崩墜落,訇然碎裂了一地。
明旻抱著一塊塊玻璃碎片哭泣——那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作品的碎片,小型雕花玻璃屏風內,精雕細琢了不少秋日楓葉,平日擺在那裡甚為賞心悅目。
但此刻已全數碎裂。
她跪在那裡,淚流不止。
「夏鴻,我陪了你二十年,還不及她三年嗎?!就因為這個你要跟我離婚?你難道不荒唐嗎?!」
「你給我起來,把玻璃放回去!」
夏鴻顯然也是氣急敗壞,立刻上前去奪她手裡的碎片,可是明旻已情緒失控,哭著就要用碎片去抹脖子……
「媽!不要!」
夏明徹立刻衝過去,一把推開了父親,又一把拽住了母親的手,硬生生掰扯著她的手心,讓她放開了碎片。
似乎沒想到兒子會突然出現,夏鴻有片刻怔忡……
明旻此刻似乎喪失了語言組織能力,一時間除了哭喊再無他語,夏明徹一邊瞪著夏鴻,一邊不知所措地將母親摟在懷裡。
「媽,不怕……我在。」
後來他才知道,明旻發現了夏鴻那幾年出軌,因為這件事,他竟倒打一耙主動提出離婚,明旻自然氣不過,爭執不休,便才有了這一出。
此事,讓夏明徹曾經心目中最美的家庭樂土,瞬間分崩離析,他原以為自己最令人羨慕的家庭、家世,最體貼母親的父親,最信任父親的母親,竟然早就生出了裂痕,就像是裂紋玻璃,外表看似光滑,內里早就碎裂成形。
經過了一整晚的深思熟慮,在第二天一早的餐桌上,他拿出了巴黎美術學院的offer。
剛偃旗息鼓的父母看到這一幕,顯然都露出了欣喜之色,但他下一秒的話,直接將這欣喜變成了驚嚇——
「我已經拒絕了offer,所以這個紙質的也沒什麼用了。我會正常參加高考,留在豐海的高校。」
說完他直接撕碎了它,扔進了垃圾桶里。
夏鴻氣急敗壞,明旻也驚訝極了。
「胡鬧!你以為自己還是七八歲的小孩嗎?你又在演哪出?!」
「那你昨天又在演哪一出?!你是想等我上了大學,然後直接跟我媽離婚,讓你的小三登堂入室,讓我像阿音一樣也認個后媽嗎?!」
「啪——」
夏鴻瞬間一個巴掌打了上去——這是他唯一一次對夏明徹真的動手。
明旻趕緊拉起兒子,沖著夏鴻吼,「夏鴻你幹什麼打孩子!?小徹他說錯了嗎?!」
「都給我閉嘴!」
「怎麼?說中你心事了?!敢做不敢當啊?!」
夏明徹破罐子破摔著心底的怒火,
「我告訴你夏鴻,你想欺負我媽門都沒有!她這麼多年怎麼對你的,你良心過得去嗎?!你以為你送我出國就是完成任務了,我偏偏不讓你如願,我偏要留下來,留在你眼皮子底下,有本事你就把我和我媽一起趕出這個家!」
——
「所以當年你沒有出國念大學,就是因為父母的關係開始不融洽?」
夏明徹從這段對誰都未曾訴說的回憶拔出來,感喟著點頭。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但我知道,如果我當時真的被蒙在鼓裡出了國,我媽一定會很難熬,她把最好的時光和陪伴都給了我,我不想她獨自遭遇這樣的打擊,雖沒了夫妻情分,但至少她還有我……」
程靈舟笑著拍了拍夏明徹的肩膀,以作撫慰——沒想到,這小子平時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年紀輕輕還這麼體貼孝順。
「也就是那之後,我爸更專心地投身工作,我媽……完全不碰玻璃了,這幾年來,他們對這事都隻字不提,彷彿沒發生過似的……但我可沒那麼健忘。」
程靈舟唏噓著點頭,順勢問到了下個話題——
「對了,關於林慕,雖然你那時候還小,但聽說你的畫技最初師承於她,對她你有什麼印象嗎?」
提到這個點,夏明徹心裡還是打了個鼓,想到了那會兒白音和程靈溪的話——今晚設這個局,最初就是因舊案而懷疑他父親的。
他舔了舔略乾澀的嘴唇,木然回憶,「林慕阿姨的確是我的油畫啟蒙老師,她因為喜歡莫奈,所以促使著我後來的風格也偏向這一流派,她去世后,我才漸漸走出了『莫奈』,開始找到了自己的風格……」
不過這一點顯然不是程靈舟想聽的,見他蹙眉,夏明徹趕緊繞了回去,
「她本人的個性……怎麼說呢,我覺得與阿音很像吧?話雖不多,想得很多,但到一些關鍵場合,也不卑不亢,如果不是因為她去世給阿音造成了一定的陰影,可能阿音如今,就是她百分之百的翻版?」
「百分之百?為什麼這麼比喻?」
「她去世后阿音就不再學畫了,所以單從對藝術的執著這點來看,阿音也沒有那麼像她母親。」
程靈舟沒有接話,似乎是在整合些什麼信息。
「其他關於林慕阿姨我就不清楚了,就這些,好多也都是來自於我母親當年的碎碎念。」
「當年林慕去世,你母親有什麼反應?」
「她哭得很兇,林慕阿姨生前與她那麼親密……我記得幾次三番都要昏過去了,後來還經常翻看她們過去的照片,睹物思人……我爸看不得她這麼難受,就把很多東西收走了。」
到了這,程靈舟睇了眼時間,方才重重點頭,示意到此為止了。
他們回到病房時,只有程靈溪還守在明旻床前。
她出來說白音他們先回去了,如果有什麼情況,會隨時報告給程靈舟。
程靈舟點點頭,好整以暇地問妹妹:「那你是打算一整晚都陪你男朋友,還是跟你哥我收隊回去呢?」
這話一出,程靈溪臉色瞬間掛不太住了……
夏明徹趕緊接話:「舟哥,你帶靈溪回去吧,我不需要人陪!」
程靈舟假意翻了個白眼,示意妹妹跟自己回家。
看著警員和妹妹漸次離去,末了他剛打算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又攔住了夏明徹欲推門而入的腳步——
「對了,呃……你那個畫廊的老闆,鄒笑對吧?」
「對啊。」夏明徹一愣,第一次看到程靈舟這般閃爍其詞的眼神。
他不是都見過兩三次了,還不確定人家名字?
「鄒笑……鄒老闆她,平時有什麼愛好嗎?」
這架勢,一聽就是題外話,跟案子無關。
夏明徹彷彿嗅到了什麼八卦的味道,假意清了清嗓子,「您不是之前還查過她,猜不到人家平時愛做什麼啊?」
「嘖……」程靈舟嫌棄著皺了皺眉頭,「那是人家工作,我是問愛好,比如什麼看書、聽音樂之類的?你們畫廊這麼高端,總是有些常客,她平時愛跟誰打交道啊?」
「這個呀……」
夏明徹賤兮兮地賣關子,「那可多了去了,但鄒笑姐比較低調,真有些業界大牛,她也很少顯擺,不過你放心,她沒那麼勢力,她這人純粹得不行,只要你肯傾聽,懷有一腔對藝術的熱愛和敬畏……」
「得得得!」程靈舟擺了擺手,「跟程靈溪一樣德行,沒重點。好好照顧你父母,醒來記得通知我。」
說罷,他悻悻離去了。
***
返回白家依舊還是陳翊開車,但大概夏鴻夫婦也算安然無事,白音的心思沒有那麼緊繃了,回程時還小憩了會兒。
陳翊剛把車停穩,白音到底一根弦未松,又立刻醒了過來。
「再多休息會兒吧,也不急於一時。」
「不把事情捋清楚,我是不可能睡好覺的。」
白音語氣匆促,啪得一聲將安全帶解開,出了車門。
他們先去找了門衛張叔,檢查了下午三點到案發之間的前院監控。張叔說警察那會兒已經都翻過來,外部來看一切都很正常。
為了隱私考慮,整個白家宅邸,只有室外才裝有監控,所以靠近宅子那邊,自然是有死角的。
廚師們是下午四點來的,園丁和保潔都是五點下班的,夏家人是六點剛過來的,而後,就是大概案發的時間,七點三十分,兩個廚師Anthony和Felix一前一後離開了白家……的確,很正常。
折騰來去,這會兒已過了午夜。
兩人順著前廊走向前廳時,白音這才注意到,姐姐白晚竟然還在大門口等著,正如那會兒生日宴開始之前一般……
「姐你怎麼還不休息?外面這麼冷,怎麼不在屋裡等?」
白音立刻跑過去,連鞋子都沒換下來,就把姐姐朝屋內多推了兩步。
「你去了那麼久,一直都沒給我回個信,我擔心得不行。」
白音這才意識到,這些年獨自慣了,完全忘記了家裡還有一個姐姐需要報平安。
「對不起姐,一時緊張就忘了……夏叔他們沒有生命危險了,後來我們又配合警察錄了些筆錄,才會這麼晚……」
「沒事就好,我也算沒白等這麼久。」
望著妹妹這一臉失措自責的表情,白晚伸手摸了摸她的手——這麼涼,她又下意識朝一直安靜站在玄關處的陳翊瞥了眼,似是有些猶豫,但還是對著妹妹質問道——
「那你是不是也該給我講講,今天晚上這一出是怎麼回事?你們是『真相大白』了,我這個壽星又被利用還被蒙在鼓裡。」
聽到姐姐這般不甘心的措辭,白音一時語塞了——今晚這情況,白晚豈不是另一個夏明徹嗎?
「姐,對不起……」
陳翊看出了白音內心的忐忑,直接主動走上前去,順著她的話解釋道——
「對不起阿晚姐,那會兒事出緊急,沒來得及跟您報備,今天的晚宴是我唆使阿音計劃的,她是看您回來后因林慕阿姨的事惴惴不安,想要儘快翻案而已……」
聽完這一切的白晚,起初大驚失色,而後又消化了會兒才歸於平靜,后怕著「埋怨」妹妹——
「……小時候就覺得你鬼機靈,現在長大了一樣鬼點子多!就算是懷疑夏叔,那我們兩家都是世交,也有話好說不是嗎?還好他們沒事,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以後怎麼對得起夏家?!」
「阿晚姐放心,這個案子警察已經在查了,可能……也就是個意外,阿音也是翻案心切,計劃是我考慮不周,跟阿音無關。」
陳翊將好的初衷貼給了白音,壞的責任攬給了自己。
望著這兩人今晚一唱一和的模樣,白晚心中早有分寸,可怎奈她又實在不知如何開口問詢,今晚的事又著實惱人,她只好以一聲嘆息收束……
「行了行了,最後不過丟了幅畫,人沒事就好。」
「姐對不起嘛,讓你有了一個不好的生日體驗,以後我絕對不瞞你了!」
白音學著小時候的樣子,給白晚撒了個嬌,儘管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這事了。
白晚捏了捏她的鼻子,沖她笑了笑。
「我扶姐姐回去休息吧?」
白音站起身習慣性地要扶她回房,可白晚卻故意盯著陳翊,語氣瞬間冷了不少——
「那你呢?」
見此狀,陳翊用手指碰了碰鼻樑,識趣道:「我只是送阿音回來,待會兒就回去了。」
「你現在住哪兒?」
兩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麗行酒店。」
而白晚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妹妹,卻又無可奈何地交代:
「我們家這宅子又不是沒你的房間,幹嘛跑去住酒店?」
此話一出,白音陳翊略詫異著面面相覷,白晚便自己推著輪椅回了房間。
「折騰幾個小時了,都早點回屋休息吧。」
看著白晚回了卧室,兩人不遑多思,先搞清楚今晚的事情原委重要,便先去了大廚房……
陳翊順勢拉開了那塊簾幕,「你會被擊昏這一點很奇怪。」
白音:「是害怕我回到二樓,所以索性把我直接控制在這裡?」
「可能。」
「但是我們今天的計劃,除了靈溪沒有第四人知曉……這不應該。」
陳翊打量起廚房的環境,在水槽的下水處似乎堆積了不少青綠色植物,可看上去也不像蔬菜……
他索性打開了窗子朝外眺望,外面是一片花圃……對了,二樓的餐廳的窗子好似與這裡相應,開窗也是這個花圃。
這絕對不是巧合,二樓發生傷人竊畫的同時,對應一樓的白音被擊昏。
他探出身子,近距離觀察了一下花圃的外形有沒有變形,窗檯有沒有灰塵腳印……
白音順勢湊了上去,直接伸手去摸了摸外側的窗沿,中間地帶好像有個豁口,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划動留下的痕迹,如果不親自去摸,幾乎細不可見……她抬頭望了望對應二樓的窗戶,心中疑慮漸起。
「走,去二樓餐廳看看。」
二樓餐廳內,警察的封條和提示樁也尚在。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瞥見那攤觸目驚心的血跡,白音不由得心下一震,恍惚又要回到兒時的記憶漩渦……直到陳翊適時將她的眼睛蒙上,溫柔提醒:
「今晚只看與失竊案有關的就好。」
說罷,他輕輕扳過她的身子,朝窗戶走去。
望著比一樓高一些的視野,白音再次夢回——這個視野,曾是她小時候經常玩耍時窺見的視野……
但這在此刻不是重點,她回神哐得打開了窗戶,朝下眺望對應的窗戶——也就是她剛剛朝上眺望的位置。
「……這個高度並不算太高,如果有特別的工具和身手,想要往返來去,也不再話下。」
「阿音,你不會以為竊賊會飛檐走壁吧?」
「一個成功盜取了價值上億的名畫竊賊,他不該有點常人所不能及的本事嘛?」
白音絲毫不認輸,直接半個身子探出去,大膽地去打量上下窗欞的細節……這動作給陳翊嚇了一跳!
他立即扯回她的身體,生怕她一個沒扶穩栽下去,「你安心站好,我來看。」
說罷,陳翊則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大約是發現了什麼線索,他索性整個人站到了窗台上朝外上方觀望。
這下輪到白音心驚膽戰了,她不假思索地上手扶住他的腰腹……
半天,她怔怔問出:「……有發現嘛?」
雖然隔著襯衣,但彷彿也能感受到他腹肌在微微用力……
「有,不過我下去再說……你扶得我有些癢。」
此話一出,她趕緊將手收回去。
陳翊穩妥落地,將窗戶關緊,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總結:
「窗欞上面有被利器摩擦的刮痕,像是新的。」
「果然如此!」
「……又被你個『鬼機靈』料到了?」他打趣道。
白音不滿地懟:「不許學我姐說話!」
陳翊走到失竊畫作的牆面之前,用手臂大致丈量了一下畫作的大小……
「這個大小背著出窗戶綽綽有餘。」
白音顯然看出了他在確認的信息,直接說出結論。
「但這個做法太冒險了,沒有點『功力』很難一次性成功。」
「你怎麼知道他沒有這個功力?」
看著陳翊凝眉思慮之狀,白音知道他心中的遲疑是什麼,提醒道——
「我記得福爾摩斯裡面,有一句很經典的話: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你懷疑誰?」
「當然是你的Anthony老師。」
白音上前去拉起陳翊的胳膊——帶著他離開餐廳、回到步梯、走向戶外……
整個過程,陳翊的時間彷彿跟著白音一同逆流回了今夜七點半之前的,急轉直下的十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