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世界線·98
安隅氣喘吁吁,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事越來越粗暴,因為那些張牙舞爪的黑手實在磨平了他的耐心。
終於趕到沼澤中央時,只見一襲紅衣獨自立於那株通天的黑薔薇之前,流明安靜仰望,平和的神色中甚至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新奇。
「眠——」秦知律頓了下,睡蓮的清新幾乎洗凈了這座沼澤的潮澀味,卻唯獨不見了那道纖韌清冷的身影。
他沉默片刻,朝著流明身後迷霧摘下手套,頷首靜默。
安隅隨長官一起致哀,耳邊仍環繞著遍布沼澤的喘息聲,這詭秘的喘息他聽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終於從中聽出痛苦和隱忍。
流明背對著他們又上前一步,對著那株黑薔薇喃喃道:「他很難受。」
炎和黑山羊的鬥爭,勝負已見分曉。他毫無疑問佔據了上風,雖然一路上遇到的泥鞭都還在和黑薔薇爭搶勢力,但細末枝杈無足輕重,沼澤中央,黑山羊本體的黑雲肉塊已經變成黑薔薇的根脈,中央花根的形態十分穩固。
只是每分每秒,都有花枝蠢蠢欲動地演變回黑雲肉塊,每當它開始變化,黑薔薇就會立即驅動其他花枝將自己的那一部分絞碎,這樣的自我鞭撻從未停止,它疼痛的喘息在沼澤上空編織成一首痛苦的吟唱。有時數十上百根花枝同步演化,來不及粉碎,就見那些肉塊之下突然凸出鋒利的抓痕——像有一道利爪從裡面狠狠擊穿組織,隨著大團污泥混著薔薇花液一併灑落,那一部分才又緩緩變回薔薇形態。
黑薔薇殘暴決絕,卻包裹在濃郁的傷痛之中。
流明低語道:「你回不來了,是嗎。」
秦知律蹙眉思忖道:「他雖然佔了上風,但也陷於被動。他沒辦法把黑山羊清理乾淨,只能一次又一次咬上黑山羊的陷阱,清剿它的侵染,承受自毀的痛苦。」
話音剛落,從中央花根延伸出的最粗壯的花莖突然變成大簇大簇瘤子般的黑雲肉塊,緊接著,兇猛鋒利的爪痕在肉塊下頂出,接連的爆裂聲中,那根花莖上延伸出的千百根花枝寸寸折斷,花苞一個接一個地掉落,低處的花枝迅速增生,將它們重新送回高空。
每當薔薇花枝重建,都會生長出多達數倍的枝杈與花苞,在這樣反覆的演變中,黑薔薇愈發龐大,生出的叛徒也越來越多。炎的痛苦觸目驚心,可他已喪失了呼救的能力,只能在眾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自我毀滅,沉重的喘息聲中,他逐漸躁動粗暴,沼澤下有什麼東西像沿著電線脈絡般向他蔓延,縱然他保留了意志,但也不得不持續吸納著附近餌城的能量。
「為什麼清剿不完……」流明眸中神色瘋狂,似要滴血,「難道要他一直這樣下去嗎?!」
秦知律沉默地盯著黑薔薇的動作,片刻後轉頭看向安隅,安隅剛好也朝他看過來,低聲道:「莫梨。」
秦知律輕輕點頭,他們默契地同時想到了那個消失已久的AI姑娘。
流明皺眉:「那個已經被銷毀的程序?」
「還記得莫梨當時為人類設置的困境嗎——她將核代碼藏在一個絕對安全的AI身上,即便人類對她和雲島上的一切趕盡殺絕,她也可以利用核代碼複製重生。」安隅說著仰起頭,審視著那些盤根交錯的花枝,「我猜,黑山羊也切下了自己的一部分,藏在黑薔薇某條花枝的某個花苞里,就像莫梨一樣。除非我們找到那個東西,否則它將永遠和炎同在。」
「炎有沒有留下過什麼線索?」秦知律問道。
流明沉默不語,他凝視著那些蠕動的花枝,許久才低聲道:「那我明白了。」
除了那句平安,靳旭炎沒來得及留下任何話。但在步入沼澤之前他就說過,黑山羊智力不高。
「黑山羊不會玩反邏輯,不會和我們搏心態,所以它在挑選叛徒花枝時,會很純粹地選一根它覺得靳旭炎最不會懷疑的。」
「那麼或許,我知道是哪一根。」
是曾被他用喃語撫慰傷痛的那根。
不顧污泥裹身,穿越迷霧,將他送出沼澤的那根。
「它的特徵應該很突出才對……」流明視線迅速掠過那成千上萬飄搖蠕動的花枝,足有十幾分鐘后,他茫然搖頭,「但它不在這裡……兩個月前它送我出去時,泥漿已經追趕到末梢,它或許早就徹底變成一根泥鞭了。
秦知律斷然搖頭,「沒這個可能,已經兩個月過去了,炎必然已經清剿過當時所有的泥鞭,你現在看到的泥鞭都是藉由叛徒花枝從薔薇中次生出來的。」
流明愣了下,「你為什麼肯定?」
「這是我對炎能力的基本認知。」秦知律微頷首,「當然,也出於我對他脾氣的了解。押上了性命和人類意志,你必然不能指望他對黑山羊溫柔。」
「溫柔……」流明重複著那兩個字,有些出神。
片刻后,他斂眉凝視著黑薔薇。
「那麼,就再試一次吧。」
「萬物對聲音都是有記憶的。即便叛變,也會記得曾經受過的撫慰。」
他低語著一步步上前,千萬花枝在他面前穿梭而過,將他周身環繞,他安靜踏入那座布滿荊棘的薔薇牢籠,直至中央花根出現在面前。
黑薔薇還在鞭撻著身上的異類,但痛苦的喘息卻漸漸輕了下去,像被刻意壓抑,只是花根愈發痛苦地起伏。
「不願意在我面前示弱嗎。」流明伸手貼上花根,白皙流暢的手指立即被粗糙的荊刺刺破,鮮血沁入花根,他低聲道:「但我已經站在這,看了很久你狼狽的樣子了。」
他仰頭而望,視線穿越頭頂繁茂如雲的枝椏,一直凝視著最上方綻放的黑薔薇花苞,拉下了領口的拉鏈。
紅唇輕柔而迅速地開合,那是安隅感知不到的聲波,但他從身側看見流明臉頰上的金屬紋片都在波動,拉扯著皮膚迅速蔓延開一片緋色,足以見聲波之強。
聲波的頻率超過了人耳能接收的範疇,其中隱藏的話語自然也無法被窺聽。
安隅安靜地站在一旁,他好像從未見過流明這樣的眼神,一如往日高傲倔強,但又錯覺般地溫柔。
他下意識看向秦知律,秦知律也在流明身後注視著那道背影,不知在想什麼。安隅本能地走近,秦知律便將剛剛戴回的手套又脫下一隻,輕輕地攥住了他的手。
時間安靜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在萬千盤桓的花枝深處,終於緩緩探出一根陌生的影子。
安隅正要動作,指間卻忽然被秦知律加力攥了一下,「不要打草驚蛇。」
一抹蒼涼的笑意從流明眸中劃過,他的雙唇卻更迅速地開合,像是催促,也彷彿只是在一股腦地傾訴什麼。很快,那株花枝延伸得越來越長,它上面的花苞格外密集,連上面的荊刺都要被花苞壓彎了腰。向外伸展時,其他同樣纖細的枝椏都紛紛被黑山羊演化過幾輪,唯獨它的形態卻十分穩定。
流明忽然停了下來。
「狡猾的叛徒。」他低聲說著。
周圍的空氣正徐徐波動,安隅金眸凝聚,轉瞬就要利用空間將那東西扯碎。
可當他剛要對空間動手,那根花枝驟然回縮了一大截。
「別動。」秦知律又攥了他一把,低聲道:「它對殺意非常敏感。」
流明又重新開始訴說,許久,那根花枝才又試探地向他延伸回來。
它很信任流明,但又十分警惕,這一次,它延伸到流明面前數米處就不動了,流明加強聲波干擾,它卻隱隱又有回縮的意思。
流明忽然笑了笑。
他徹底不再言語,又將衣領拉高,遮住那兩瓣紅唇,而後伸出雙手,手腕相併,朝花枝伸了出去。
安隅錯愕間,卻見花枝終於重新動了起來,它迅速地盤旋環繞,延伸到流明面前,轉瞬便攀附住了他的手腕,繞著那對纖細的腕子一圈又一圈地纏緊,而後猛地一揚,將流明拉到高空。
安隅突然有種極不好的預感,他欲上前,卻再一次被秦知律拉住。
「幫不了的。」秦知律低聲道:「我們註定只能是沼澤里的觀眾。」
安隅不懂長官的話,他只見流明被越吊越高,花枝還在一圈一圈地絞緊,荊棘深深刺透了那對手腕,淋淋漓漓的鮮血從高空灑下。黑薔薇的基因似乎已經感染了流明,細碎的薔薇花苞沿著他的頸子從皮膚下綻放,只是那些薔薇花苞是明媚的紅,就像那身風中搖曳的衣服一樣。
流明應該很疼,安隅心想。
可被高吊的那人姿態卻是平靜的,花枝絞得越緊,他的呼吸越艱難虛弱,空中的肢體卻也越發鬆弛而優雅。
直到少年一動不動,只有紅衣還在高空中搖曳。
從高空中淋漓滴落的,不僅是鮮血,還有鮮血中混入的那絲絲的黑泥。
一片薄而鋒利的刀刃從流明合攏的掌心中滑下,一同跌落的,還有一枚小小的黑薔薇花苞。
墜地后,它徹底演化成了一團肉塊般的黑泥。
那是黑山羊選擇的叛徒花苞,在最後那一刻,終於不設防地被割下。
而割下它的紅衣少年,已經帶著微笑被絞死於高空。
薔薇高傲濃郁的花香籠罩沼澤,蓋過了淡淡繚繞的睡蓮氣味,也讓人再也回憶不起這裡從前的濕澀。
安隅在陣陣花香中垂眸默哀。
「長官,我從未想過流明會主動伸出雙腕。」
秦知律低沉地「嗯」了一聲,將他的手攥得更緊。
「就像我也從未想過,有人會舉槍抵上自己的額頭。
「監管對象的成長,往往會超越長官的期許,高層總是自以為足夠了解他們,所以一次又一次被震撼。
「只是,這樣的成長,或許也並非他們願意看到的吧。」
話音落,安隅還來不及反應,熟悉的巨翅砰然展開,強烈的氣流中,秦知律帶著他驟然向後退開。
那株黑薔薇開始自我環繞,它切斷了與地下根脈的連接,自體正逐漸盤旋收斂,直到枝椏與花苞的形態不再分明,收斂成一團模糊的黑色雲團。
「我們還沒見過受到控制的混亂反應要如何收場。」秦知律在呼嘯的氣流聲中對安隅說道:「炎大概會把自毀的影響降到最低,但還是小心些。」
黑色雲團持續自旋,越來越快,直到某一瞬間,它忽然靜了下來。
彷彿時空凝固在一點,而後,劇烈的強光幾乎讓安隅瞬間失明,他腦子裡嗡嗡作響,再找回視線時,面前已空無一物。
通天的黑薔薇不復存在,也再難覓黑山羊的蹤影,只餘下高空中波動的混沌紅光。
熱寂發生的一瞬,只有刺眼的強光,卻沒有如想象中伴隨爆炸的聲浪與燃燒,它發生得如此靜謐,甚至就連那道強光,都彷彿只是為了遮住旁人的眼,讓他們看不見他走向隕滅。
秦知律緩緩收了雙翼,黑眸注視著沼澤中心。
「謝謝。」他合眼低頭,向沼澤中心致哀,「辛苦了,旭炎。」
「長官——」安隅遲疑著拉了一下他的手指。
沼澤中央,熱寂發生過的地方,泥漿已經乾涸。
但那裡卻留下了一堆枯萎焦黑的薔薇花葉,本該隨著熱寂一同走向消亡的,卻反常地保留了下來。
花葉高高堆起,像一座微隆的小山。安隅走上前,輕輕將上面那層拂去。
流明安靜地睡在焦黑的薔薇花葉下,面色慘白,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血痕,兩隻手腕已經被洞穿得血肉模糊。
但他胸口還有起伏,如同陷入漫長的沉睡。
「他——」
「他回來了。」秦知律說。
安隅點點頭,「混亂反應竟然能被控制到這種程度……」
他話音未落,秦知律卻將終端遞了過來,說道:「我是說,他回來了。流明——不,照然,人類照然回來了。」
安隅愣怔之時,心尖忽地一顫——他難以置信地看向終端上的基因熵檢測,流明此刻的基因熵只有6.2,回歸了人類範疇。
「這是熵減?」他怔道。
「是,但也不是。」秦知律緩緩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高空中波動坍縮的那些紅光,「這是同類吸納,他吸納了照然身上的混亂。」
話音剛落,那一簇紅光忽地劃過,像一枚流星般,朝著他們,轉瞬便消散。
安隅正要說什麼,拿在手中的終端卻再次震動了一下。
【基因熵已觸達測量上限!】
「什麼上限?」安隅皺眉,「它自動測了您?」
秦知律視線垂下,瞟了屏幕一眼,「嗯。」
「這不是您的終端嗎。」安隅皺眉把終端還給秦知律,「我的終端通常不會自動測我。」
「是的,通常不會。」秦知律手指摩挲著終端的外殼,許久才將它揣回口袋,黑眸沉沉地向高空中一瞥,低聲道:「終端通常只在一種情況下會自動測量所有者的基因熵——那就是在感知到對方基因熵有變化時,會觸發刷新。」
「可您不是一直都——」安隅幡然醒悟,難以置信地抬頭。
蒼穹乾乾淨淨,那抹黑薔薇熱寂留下的混沌紅光彷彿從未存在過。
「走吧。」秦知律平淡地收回視線,「帶照然回主城。」
作者有話說:
【碎雪片】照然(3/5)向你,獻上我
旭炎。
降臨沼澤從前沒有這株遮天蔽日的黑薔薇。
直到它留下了你。
那些花藤迅速朝我蛇行而來,我卻毫不恐懼。
因為我看見了,荊刺在無聲息地縮回,又綻放。
那是你和黑山羊的鬥爭。
我一直很討厭你的捆縛。
因此從沒想過,會在這一刻如此欣喜。
花藤緊緊勒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高空,又纏絞上頸、腰、腿根。
它緩緩收緊,把僅存的氧氣從我胸腔中擠出。
而我沒有掙扎。
我如此放鬆和喜悅。
仰視著遮天蔽日的薔薇花。
這一次,馴順地。
向你獻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