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龍京府秀才
天聖九年,四月下旬,穀雨。
大周,龍京府。
春風和煦,空氣十分濕潤,讓人十分清爽。
渭水靜靜流入城中,午末的餘輝穿過橋洞,讓岸邊的楊柳綠意盎然。
喧鬧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流走動,也有不少乞丐靠牆閉著眼睛歇息。
一隻黑嘴白毛的鳥兒穿過厚重古舊的城牆,立在鬧巷中一棟飛檐翹角的樓頂,俯瞰著路邊一位手持書卷,認真看書的儒衫青年。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有道理是有道理,不過論語我都讀第九十九遍了,這第幾年才能中舉?」
儒衫青年忍不住抱怨著。
這青年相貌看著十分俊逸,劍眉如墨,眼睛有神,很是明亮,無簪無巾,長發被黑繩束起,額發打理的一絲不苟,就是衣服寒磣了些,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陳舊儒衫,身子骨略顯單薄。
「楊秀才,楊秀才!」
一名羊辮孩童背著黑檀書箱,從街道上小跑而來,站在儒衫青年的攤位前。
「放學了還是逃課了?」
楊牧放下書,伸了個懶腰,反手敲了敲自己僵直的背,好笑道。
「嘿嘿,這次我可沒早退,楊牧,我又來麻煩你了。」
羊辮孩童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然後鬼鬼祟祟的盯了一眼周圍,將一沓經文丟給了他,壓低聲音說道:「二十遍三字經,單面抄,字跡相仿,夫子明早就要,銀錢明天發了我就給你,加急!」
楊牧收下經文,掃了一眼,翻了幾頁,答應道:「行了小意思,老顧客了都。」
「行,我明早來找你,先走了,我姨娘喊我回家吃飯了!」
楊牧哭笑不得,將經文丟進包裹,繼續拿起書看了起來,邊看邊讀。
「書信怎麼收費?」
沒過一會兒,路邊再次傳來洪亮如雷的聲音。
楊牧抬眼,發現是一名路過的大漢,行頭幹練,頭戴斗笠,勁裝長袍帶有特定的標誌,明顯是某個鏢局武館的統一服飾,乃是一介武夫。
眼見終於來了正經生意,他微微一笑,流利答道:
「專業執筆,誠信買賣,百字十文,滿二百字送五十字。」
鏢師大漢正視楊牧,端詳了一番他的長相,暗道此人倒是生的一副好相貌,而後微微一笑:
「楊牧是吧,是別人推薦我來的,說你這裡代筆書信實惠,字跡美觀,為人不錯,我以後常來,能不能便宜點,百字六文。」
「六文...大哥,我研墨和用紙也是要錢的哇。」
楊牧嘴角愈發的苦澀,只覺生意難做。
對方直接把價格砍了快一半,換作是誰都吃不消啊。
「十文?有些貴了吧,那我再考慮考慮。」
鏢師嘀咕一句,轉頭就要走。
「這位客官,你先別著急走,我這呢,除了代筆書信,還會附送一些其他服務,供你選擇,你看如何?」
「不管怎樣呢,都不會讓你虧。」
楊牧認真的介紹。
如果他再不開張,連房租都要交不起了。
這鏢師饒有興緻道:「哦?那你說說,你還有哪些服務?」
楊牧伸出食指數道:「代寫書信,題字門聯,裝裱字畫,占卜看相、私塾家教......」
「你居然會這麼多東西?」
鏢師有些吃驚,詫異道。
「人在江湖飄,技多不壓身嘛。」
楊牧不失禮貌一笑。
「我家中恰逢喬遷,正好缺了一幅得體的字畫。」鏢師略微思忖道。
「不如這樣,我替你寫一副字,再便宜個兩文,算百字八文,你看如何?」楊牧輕聲詢問意見。
鏢師想了想,自己這算是一舉兩得,還是挺賺的,於是就答應了。
「行,我說你寫。」
楊牧提筆沾墨,點了點頭。
筆墨紙硯早已備好,只管寫就成。
他邊聽邊寫,過了一會兒,一張烏亮的書信寫好了,晾乾之後封裝好,用火漆封上。
隨後,楊牧鋪硯平紙,眼神極為認真,開始動筆題字。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一張賞心悅目的大字浮現在白紙之上。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鏢師舉起字,細細念叨,越念越覺得順嘴,眼前一亮,抬起頭問道: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楊牧耐心解釋:「它的意思是,即使是再有雄心的人也會心懷溫柔,表示做人處世細膩,為人剛柔並濟。」
鏢師爽朗一笑,滿意的點點頭:
「哈哈哈,不錯不錯,我認的字雖不多,但你寫的確實不錯,蠻工整,夠漂亮,比東橋那些個書生好多了,而且還有寓意。」
「謝謝誇獎。」
楊牧微笑點頭。
大漢滿意的付了錢,揣著信,捲起字畫,揚長而去。
楊牧掂量了手裡的半吊銅板,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喃喃道:
「再不收攤,府上的饅頭就搶不到了,可今天掙的錢,也交不上房租啊。」
他把書卷收了起來,東西用布袋裹起,抗在肩上,然後離開了街道角落。
還沒走幾步,就看到不遠處橋洞下方的草坪上,簇擁著大量的人群。
楊牧好奇的上前幾步,聽到來往路人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又有書生跳河了?」
「是啊,今日放榜了,應該是受不了壓力吧。」
「也不奇怪,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有想不開的落榜書生投河自盡,都是可憐人。」
楊牧看到河中被撈出溺死蒼白的書生屍體,神情陷入了恍惚之中。
彷彿又回到了一個月之前。
他是穿越來的。
來到這個世界同名同姓的楊牧身上。
經過一個月的生活和觀察,自己也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他發現這是一個波瀾壯闊的世界。
如今他所在的地方,是中土神洲五大王朝之一的大周王朝,是一個類似於唐宋的朝代,這裡是大周帝都——龍京。
這個時代,三教九流並存,修行者遍地都是,沒有誰一家獨大之說,凡人但凡沒有靈根,吸收不了天地靈氣,只能去修鍊武道,成為一名武夫,就像之前的鏢師一樣。
而又沒有靈根、骨相也很差的人,練武也走不通,只能去學習術法,也就是術士。
術士的領域涵蓋很廣,比如煉丹、煉器、制符、陣法、靈植師,御獸師,傀儡師等等。
這些東西學起來也不簡單,只是對於天賦的要求不高,最難的是找個好老師,但一般好老師收費都很貴...
他之所以讀書,就是因為自己既沒有靈根,也沒有骨相,還沒有銀子。
想修仙,年紀太大,宗門不收。
轉為習武,骨相差勁,窮其一生,只能練至外門橫練的水平,屁用沒有。
讀書已成為唯一出路。
楊牧剛來的時候,原主已經二十三歲,卻還是一個一事無成的秀才,而且性格很內向,是個社恐悶葫蘆,導致單身二十幾年,母胎單身,沒有妻子。
從小在浪浪村裡長大,記憶力不錯,跟著一位先生認了字,看了不少書,自學成才,過了縣試院試,從地方考了出來,學習能力還是不錯的。
最關鍵的是,原主的字寫的極好。
從小模仿先生書房裡的各種字帖,掌握了一門模仿他人字跡的技能。
成年以後,在父母以及村裡父老鄉親的資助下,來到京城求學,找個更好的老師,準備府試,只求中個舉人。
畢竟整個村子好不容易出了他這麼一個讀書人。
但是數年時間,卻是混的極為慘淡,壓根找不到授業恩師。
他一沒錢,沒有辦法出銀子「孝敬」考官,得知今年主考的最新方向。
二沒勢,無關係,進不了世勛貴族就讀的國子監和大周三十六座書院,接觸不到那些有名的大儒,無法學習到如今的流行學派。
迎合不了考官,寫不出貼合的考卷,註定低人一截。
簡單來說,在這個世界,想出人頭地,要有背景,要有勢力,即使是李白在世,也得塞兩根煙才行啊。
若是原主放棄科舉,以秀才的功名在鄉里、縣裡也能過的滋潤,可他偏偏不信邪,來京城闖蕩,五次皆落榜,無一倖免。
最後一次的時候,盤纏散盡,自覺愧對父老鄉親,沒有臉面回去。
心灰意冷之下,打算去佛廟裡祈福,路過漂浮的渭河,有了輕生的念頭,然後就去見耶穌佛祖了。
這一生何其凄慘。
想到這,楊牧不禁嘆了口氣。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高中努力三年,卻還是個普通的二流大學文科出身,在學校考研考不上,畢業了半年,連工作找不到。
後面即使找到了工作,也是個小公司的普通職員,夜夜加班熬業績,累死累活,一眼望不到頭,最後還把公司給干倒閉了。
本想著肝一肝,拼一把,熬夜複習,衝刺一下公務員行業。
沒想到太肝了,就猝死了。
結果自己接管的這具身體,卻也是一個苦命人。
「糟了,再耽擱,饅頭要沒了。」
楊牧很快就不再想了,因為也沒有力氣去想,眼下填飽肚子的事情最重要。
很快,他一路小跑,穿過街道,來到一處寬敞的街道。
這裡有一棟闊氣的府邸。
門口有一對足足有三人高的紅漆石雕麒麟,朱紅大門上的銅釘銅環閃閃發亮,門斗下高懸一塊赤金的牌匾。
寫著「武寧伯府」四個大字。
門外不少襤褸的乞丐,站在府邸的門口,鬧哄哄圍作一團,搶奪發放的白面饅頭。
「慢點,都慢點!」
周圍站著幾位衣衫鮮亮,中氣十足的家丁維持著秩序,顯然是練過武的,手臂上儘是腱子肉,體表如暗銅,目光銳利,往那一站,就有一股氣勢。
楊牧身著一襲儒衫,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看著這架勢,無助的撓撓頭。
他還是來晚了,人也太多了,自己細胳膊細腿的,也擠不進去啊。
武寧伯府每到下午的酉時,都會派下人出來施捨食物,有時候是粥和鹹菜,有時候是饅頭和水,據說是府里的主人為了積善積德。
武寧伯是什麼身份?
大周爵位分五等:公、侯、伯、子、男。
武寧伯領年俸一千七百石,是開國將門之後,鎮守邊境數年,戰功赫赫,可以說是年輕有為了。
這是楊牧無法觸及到的大人物。
半柱香過去。
人走的差不多了,恰好輪到楊牧的時候,府上的家丁卻將木盆收了回去,神色平淡道:
「都發完了,明天再來吧。」
楊牧面色一苦,嘆了口氣:「唉...只能回廟裡了。」
只得背著包裹轉頭走了。
夜色漸深,天開始黑起來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
經濟條件好一些舉子會選擇住在龍京皇城的東邊,那邊達官貴人、王侯子弟居多,風水好,比較吉利。
熱鬧的市井都開在那邊,包括一些住宿客棧、吃喝酒樓、借閱書館,配置的服務要舒適一些,毫無疑問的是,價格不菲,住個幾天要一兩銀子到三兩銀子。
反而兜里拮据的趕考書生會選擇偏僻的城西,這裡往往是道觀寺廟設立的地方,環境要清冷的多,但是借宿的價格也要相對便宜。
楊牧頂著飢腸轆轆,眼前發暈,只感覺生活的不易。
一個月前剛來,還以為大周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是渭城朝雨浥輕塵?還是江月何年初照人?
屁都不是,而是一吊錢難倒英雄好漢。
他也不想讀書啊,可是奈何沒辦法。
大周以武開國,定鼎天下,開國一甲子有餘,盛世之下,儒家士大夫把持朝政,儒道文風逐漸鼎盛,武風倒是衰落下去了。
天聖年間,大周女皇登基,科舉擴招,讀書人比之前更多了,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放到剛開國的時候,秀才說不定還有些地位,但是現在,讀書人多如牛毛,卷的不得了。
楊牧還聽說,讀書能入品修行,每一位大儒,都能得到當今聖上的冊封,得到一朝氣運加身。
不止是大儒,即使是考生在考取功名以後,舉子和進士們也能得到天地才氣的澆灌。
對此,他這個落榜五次的小書生,只能眼紅的羨慕羨慕了。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說什麼努力就能成功,多吃苦就能有出息。
與他而言,都是騙人的。
要是真的,他早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