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026 晉江文學城獨發
步家別院,雨雪紛紛。
又一場雪落下來,將院子里本就干禿的樹壓得愈加死氣沉沉。白茫茫的雪地里,看不見一絲活人影,時而有叫不上來名的鳥禽停歇在樹枝上,跺了跺腳,拍打著翅膀震下一地的雪影。
自從周圍人都被步瞻帶走後,姜泠覺得這日子變得愈發無趣。
大多數時間,她都是一個人渾渾噩噩地坐在房間里,倚窗望向院子里灰濛濛的天。但她總是不知不覺地,從床邊、窗邊走出房間,站在房門敞開的庭院里,獃獃地看著雨雪落下來。
雪花墜在睫毛上,先融化成模糊的一片,才會變成晶瑩剔透的水。
說也奇怪,她先前明明很是怕冷的,如今站在只著件單衣站在雪地里,竟沒有旁的異樣之感。但是萱兒好像怕極了她這樣,每每看到姜泠站在房門外吹冷風時,都會嚇得大驚失色。
「夫人——」
她端著葯,著急忙慌地走過來。
「這裡風大,夫人還是回屋去罷。當心著身子,要是染上了風寒那就不好了。」
姜泠也很乖,不會反抗她,溫順地點點頭后,她會隨著萱兒一同走回屋喝葯。只是每當萱兒稍不注意,她便又會走回到房門前。她不知在看著什麼,目光中還帶著幾分嚮往。
萱兒終於忍不住,問她。
姜泠抿了抿唇,用手指著遠方,聲音很輕。
「那裡是皇宮,是我自幼受誡的地方,那處是姜府,是我長大的地方。之前每到下雪的時候,我的弟弟姜衍會在我的院子里堆滿小雪人,我現在很想他們。」
她很想家,很想父親母親,很想阿衍。
她很想……煜兒。
姜泠目光又獃獃地移至另一處。
那是步瞻派人,將煜兒奪走的地方。嬰孩尚在襁褓,似乎察覺要與母親分開,他哇哇哭得很厲害。那哭聲一陣接連著一陣,直直飄了好遠。姜泠癱坐在院落中,面如死灰。
步瞻抄了她的家,囚禁了她的父親,還奪走了她的孩子。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才讓對方對自己這般決絕。
萱兒走後,姜泠兀自一人,愣愣地站在風雪裡。雨雪好似又下得大了些,紛紛撒撒地落在少女肩頭。她輕闔上眼,耳畔忽然響起煜兒的哭聲,這一回她忽然變得很害怕。她捂住耳朵蹲下來,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都是她沒用。
她無法護著母族人,無法在父母身前盡孝,甚至都無法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淚與雨珠一同砸下,落在雪地上。
頃刻之間,她滾燙的淚與冰冷的雪融為一體。
姜泠不知哭了多久,眼前終於落下一道人影。
他踩在雪地里,身上的衣裳竟比白雪還要純白乾凈。見她這般,男人的身形似乎頓了一瞬,緊接著她被人打橫抱起。
淡淡的旃檀香氣遊走在周遭,她不用抬眼,已分辨出了那人。
「鬆開我。」
她的聲音很冷。
「你鬆開我,放我下去。」
對方抱著她,不顧懷中之人的打鬧,闊步穿過庭院。
她的聲息很微弱,卻依舊反抗著。
「你放我下去,不要碰我。你要帶我去哪兒?你鬆開我。」
步瞻緊抿著唇線,未應她的話。
姜泠覺得好笑:「不是你將我趕出聽雲閣、將我關在這裡嗎,如今又把我帶出去做什麼?」
「步瞻,你放我下去,我不要跟你走——」
她的動作越來越大,步瞻面上浮現幾分不耐煩,也冷下臉:「你再亂動,我就把姜聞淮林紫闌姜衍他們全殺了。」
果不其然,聽了這話,懷裡的女人終於安靜下來。
步瞻就這樣帶她走出破破爛爛的院子,緩步走到正院之前。路過聽雲閣時他步子未曾停歇,直直地抱著她來到崢嶸閣。
「燃燈。」
他將姜泠放到一側的榻上,吩咐下人。
「熬藥。」
她的整張臉凍得紅通通的,好生可憐。
步瞻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止住了話、坐回到案前。他剛一提筆,就聽見從床榻那邊傳來的咳嗽聲。她像是染了風寒,咳得很重。
男人攥緊了筆桿,冷漠道:「從今日起,你便不用回那個院子,日日夜夜住在崢嶸閣,我會好好看著你。」
姜泠止住了咳,不解地抬眼看著她。
二人目光交觸的那一瞬,他面色終於有所和緩。頃刻之間,萱兒又端著葯走進來,步瞻瞥了瞥那湯藥,示意萱兒去喂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姜泠覺得今日的葯粥放了許多方糖,味道竟有些甜。
那可絲甜蜜最終只停留在她的味蕾處,始終化不到她心裡。
見她喝完,對方重新拿起筆,低下頭去批閱奏摺,不再理她。
姜泠始終不明白,對方為何會將她從那方破院子里放出來,甚至還與她朝夕相處。
她只覺得身在此處,竟比身在別院還要心胸發堵,她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在榻上翻來覆去,頭髮也是大把大把的掉,時常感到心如死灰。
步瞻為她請了大夫,說是她憂思過重,如若再不注意,甚至會積鬱成疾。
過小年那天,他請來了全京城最好的雜耍班子。
前幾個雜耍還很尋常,姜泠耷拉著眼皮,看得興緻懨懨,雜耍進行到第四個時,為首的大漢不知往嘴裡灌了什麼東西,下一刻竟憑空噴出一團火。
姜泠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心臟猝然一陣痛。
那大漢渾然不覺,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興奮地又噴了好幾團火。火焰熊熊燃燒,點燃了一側的火圈。
姜泠嚇得手腳冰涼。
終於,身側的男人側了側頭,發覺了她的異樣。起初,步瞻還以為她冷,便將身上的雪氅解下來披在她的身上,可她的雙肩仍抖得厲害。
女子雙唇發白,別開臉去。
「妾不想看了。」
步瞻蹙了蹙眉,對她道:「大夫說你心緒鬱結,平日里要多笑笑,高興些。」
「可我不想看這個。」
姜泠頓了頓,還是抬起頭,與身前的男人對視。蕭瑟的寒風裡,他的眼睛很深邃漂亮,微勾的一雙鳳眸里,似乎寫著淡淡的情緒。
她抿唇,繼而緩聲:
「步瞻,我很怕火。」
對方瞧著她,一愕。
她本想解釋,童年時那場在記憶中揮之不去的陰影,方動了動嘴唇,卻又覺得無甚必要。想到這兒,姜泠站起身,朝著他裊裊一福。
「相爺慢慢看,妾先回屋了。」
側過身,手腕忽然被人一抓。
步瞻亦站直了身形,攥住她細白的腕。
她能明顯感覺到,置於自己腕間的那道力在緩緩收緊。
他先是頭也不回地對下人吩咐了聲「撤了」,而後垂眸瞧著她,過了好半晌才低低擠出一句:「我不知曉。」
他的聲音很低,很輕,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姜泠故作輕鬆地勾了勾唇,道:「無妨。」
她仍被步瞻禁錮著,只能回崢嶸閣。兀自走進去時,閣內未燃燈。她的步子虛浮,摸著黑走到榻邊,一股腦躺上去。
回想起方才那一簇簇火,她仍冷汗不止。
汗珠順延著脊柱滾落,將她後背的衣裳溽濕。姜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微微喘息。
忽然,有人推門而入。
走進來時,屋內一片昏黑,只余些星光灑落在床邊。只見少女仍披著他那件雪氅跪伏在床邊,烏黑的發如瀑般傾瀉而下。
身後響起腳步聲,姜泠不想回頭。
下一刻,她被人環住腰身,從地上托起。
步瞻從背後抱著她,將臉深埋進她的頸窩。他的懷抱極溫暖,就這麼一瞬之間,竟讓姜泠憑空幾分錯覺——對方好像貪戀她,就連動作也變得格外小心翼翼,他的唇輕輕蹭在她的脖頸處,慢慢往下滑。
姜泠肌膚白皙柔嫩,極為敏感,滾燙的唇一落,她便縮了縮肩。
男人的吐息落下,她的脖頸發癢,可即便如此,她也未轉過頭。步瞻用牙齒輕輕嚙咬了下她頸間的肌膚,終於,喑啞一聲:
「那日你難產,我未說過棄母保子。」
姜泠身子微僵。
「那日我在外邊,去抄蕭齊清的家。有人傳來消息,說你要生了。捉拿蕭齊清迫在眉睫,我便沒有多在意,直到我走入蕭府,我的探子傳來消息。」
「他說你不行了,要在你和孩子之間選一個,消息被馮氏截下,那句話也是不是我傳的。」
——相爺說棄母保子,務必保住孩子!!
一想到這句話,她的心就像是被刀子掏過一般,血直淋淋地往下流。
聞言,她深吸了一口氣,卻發覺對方身上的旃檀香根本無法給自己半分慰藉。她垂下眼睫,皎潔的雪影攙著月光,輕輕籠在她蒼白的面頰上。
她頓了許久,步瞻似乎在等她的話,也未言。
良久,她終於問出聲:「倘若再回到那日,你會因為我,放棄去抄蕭家嗎?」
為了她,去放棄這樣一個扳倒政敵的絕佳的機會嗎?
身後之人一陣靜默。
似乎料想到了步瞻的反應,姜泠也並未覺得神傷,她垂眼看著對方頓在自己腰間的手,忽然又問道:「倘若還是回到那日,那條消息傳入了蕭府,傳到了你耳朵里。母子危在旦夕,你又會保誰?」
還會棄她嗎?
還會說出那句——棄母保子嗎?
姜泠從未感覺深夜有這般寂靜過,靜得周遭只剩下二人的呼吸與心跳聲。
半晌,姜泠意識到——他不會。
他不會為了她放棄捉拿蕭齊清,更不會為了她,捨棄他的嫡長子。
前二十餘年,他的世界里只有地位,只有權勢,只有勃勃野心,只有踩著數不清的皚皚白骨、血淋淋地爬上這座皇城的頂端。
她何曾天真,竟妄想去改變這樣一個人。
步瞻沉默了少時,放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姜泠低下頭,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無妨,相爺不必想著如何哄騙妾,妾已經不在乎了。」
她走到桌案邊,點燃了燈。
火苗吞吐,她看著跳躍的火芯,額上又滲出一層細細密密的汗。輕風拂過男人袖袍,他一貫清冷自持的聲音里,終於有了微不可查的波動。
燈火恍惚,地上人影重重。二人的身形融在一起,漸漸交纏不清。
他說,姜泠,只要你聽話。
只要她聽話,只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邊,他便會給她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榮華,富貴,親眷,鳳位。
哪怕是整座皇城。
聞言,她只是笑笑,當做玩笑話聽了去。
夜雨漸深,風滿庭樓,春來冬去,日月更天。
大宣十四年夏天,步瞻發動兵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