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028 「我的吻,噁心嗎?」
她哭得顫抖,聲音格外酸楚,令步瞻身後的談釗不忍,別開臉去。
大雨淅淅瀝瀝地下,地上的血水怎樣都沖刷不幹凈。
她頭頂雖有一把傘,可身上卻全被雨水浸濕,雨水從她的發梢、衣肩滾落,無聲墜落在地。
她被步瞻抱上馬車。
車壁外濺著些血,馬車裡卻是一片整潔乾淨。姜泠衣上的水漬拖了一地,殷紅的、水淋淋的,好生慘不忍賭。
步瞻在馬車外吩咐了幾句后,坐上馬車來陪她。車輪骨碌碌地轉動著,時不時便是一陣顛簸,姜泠知道,這是車輪踩過了人的屍身,整個大宣皇城,儼然變成了戰火喧天的地獄。
不,眼前這不是大宣。
這已是步瞻一個人的皇城。
目光所及之處、悠悠天宇之內、天涯海角之地,都是他的天下。
步瞻不知她為何哭,還單純以為她是害怕。只見渾身濕透的女子縮在馬車一角,身形羸弱不堪,整張臉毫無半分生色。
男人目光微斂,將身上的氅衣解下,輕輕披在她身上。
幾乎是同時,姜泠下意識地一縮。
步瞻的手登時頓住,男人白皙的指尖還掛著將干未乾的血跡,煞是刺眼醒目。
就在此時,車輪碾過白骨,姜泠未曾防備,險些跌了一跌。
步瞻伸出右手,將她腰身攬住。
女郎腰身纖細,如弱柳扶風,根本不堪一握。步瞻只覺得掌心微燙,她纖柔的身子便倒了過來。她雖經歷了這樣一遭的血雨,身上的味道卻仍是溫和而乾淨。一時間,從少女身上送來些馨香,沖淡了步瞻心中的煩躁之意。
或許是她身上的香氣能治療他的頭疾。
他心中竟想著,想再抱緊她一點。
姜泠卻不這麼想。
即便是閉著眼,只要一嗅見那道熟悉的旃檀香,她的眼前便會浮現出那樣一張冷漠的臉。
幾乎是不受控制的,她的身子抖了一抖。
步瞻微微錯愕,看著身前之人神色懨懨,將自己推開。
漆黑一片的馬車裡,男人微微蹙眉。
「怎麼了?」
少女面上掛著疲憊,偏過頭去,手指剛一抬起車簾,立馬便有冷風侵入。明明是炎熱的夏日,姜泠竟覺得這夜風吹得人身上發冷,她的目光眺去,瓢潑大雨,夜色洶湧迷離。
道路兩旁,是無數的屍骨,堆積成小小的山丘。
戰死的士卒,被無辜捲入的百姓,飛過的鳥禽,烏鴉啃食的屍.體……
身側有人拉了一把她,聲音微啞:「別看。」
正說著,他伸過手來,便要捂住她的眼睛。
姜泠躲開他,兩眼死死盯著眼前的景象,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人間煉獄。
她的心猝然一揪,竟比那日難產時還要疼痛。
這不僅僅是一種瀕死的絕望,更是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悲慟。她紅著眼,看著馬車緩緩穿過原本喧鬧的集市,駛過蕭府、袁府、盧府……所及之處,無一不是一片哀鴻遍野。
見她眼底哀痛,步瞻也用胳膊環住她,試圖將她的手指從車帘子上拽下來。他緩聲,安慰著她的情緒:「我未動姜家,你的家裡人,如今都安然無恙地在姜府里。」
「步幸知,」姜泠卻不理會他的話,緊緊攥著車簾,顫抖著聲息,「你知不知曉,我曾經還妄圖跪在神佛之前為你祈禱,乞求神靈在上,寬恕你曾經犯下的惡行。」
「步幸知,你看看眼前——這些都是你做的孽。」
這一聲,她幾乎是咬牙切齒。
引得男人一怔神。
「做的孽?」
步瞻回過神思,忍不住發笑,「姜泠,從古自今,罔論江山更替,只要是戰爭,你見過哪裡有不死人的?以這些人的死,換得朝代的新生,他們也算是死得其所。至於身後如何,我向來是不信神佛之說,若這世間當真有地獄閻羅,那我早已身在第十八層。」
聽著身前之人的義正辭嚴,姜泠覺得一陣無力,不再想與他辯駁。
誰知,對方卻忽然傾身,「蹭」地一聲將車簾掀得更開了。雨水扑打在姜泠面上,冷絲絲的。
他道:「你看看這些街巷,這些屍.首。倘若我心軟上一寸,我便是這皚皚白骨中的一員。」
他的眼裡、語氣中,儘是上.位者的漠然與無情。
姜泠不再說話。
馬車未停,繼續朝著皇宮馳騁,踩著森森白骨駛過那一扇硃紅色的大門。終於,馬車停落在一座宮殿門口,步瞻將她抱下馬車,闊步走入藏春宮。
這是離長明殿最近的宮殿,也是皇后的寢宮。
步瞻將她放在鳳椅上,轉身又命宮女端著乾淨的衣裳走進來。鳳椅豪奢,把手上鑲滿了珠鑽。
男人吩咐了幾句,而後又朝她走過來。不知是不是錯覺,姜泠竟覺得對方與自己說話時,他原本冷冰冰的聲音竟放軟了幾分。
他道:「我還有要事未處理,你先洗個澡,換件乾淨衣服,我忙完便來看你。」
末了,他唇線微抿,低低落下聲:「聽話。」
姜泠渾渾噩噩地抬起頭,看著他素白的衣衫被血跡暈染得鮮紅。他鳳眸狹長,容貌昳麗,清冷出塵的氣質像是一片飄在天際的、聖潔的雲。
步瞻走後,周圍有宮人迎上來。
她們不知應喚姜泠什麼,便戰戰兢兢地喊了句:「主子。」
誠然,她們也未曾見過這般狼狽的主子。
血水、雨水,還有臉上蜿蜒的淚痕……重重水漬混雜在一起,讓姜泠只覺得身子萬分疲憊。她被人伺候著沐浴、梳發、更衣,最後一個人坐在那張冷冰冰的榻上。
此時已近三更天,廊檐雨水傾覆,孤燈搖晃。
是夜,姜泠果然失眠。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睜眼閉眼都是那些死屍。除卻那一層悲憫,她腹中甚至還有惡寒之意。
姜泠知道,國運衰微,所伴隨的是民生凋敝。
她也想過,步瞻一旦起兵,定會有生靈塗炭。
她卻未曾想,就會是這般……慘絕人寰。
屍骨堆積成巨大的衝擊感,隱隱的胃疼讓她無法安寢,只將雙腿蜷著,與被褥中暗暗打著顫。
寂靜的黑夜裡,門口傳來一聲:
「主子已經歇下了。」
步瞻聲音壓得很低:「不必叫醒她。」
須臾便是一道極輕微的推門聲,有人悄悄走了進來。
一陣窸窣,那人似乎在褪衣。繼而床榻微微一陷,他輕躺了上來。
緊接著,一隻胳膊溫柔環住了姜泠的腰身。
步瞻環著她,慢慢挪了過來,他將臉埋於少女的脖頸處,淺淺吮吸一口。
男人的薄唇若有若無蹭過她細嫩白皙的頸,如此微不可查的觸感,還是讓姜泠沒忍住縮脖子。
「沒睡么?」
姜泠側身背對著他,沒說話。
見她還醒著,步瞻便將她的身形扳過,低下頭來親吻她。
他吻得很深,帶著些許掠.奪,登時將她席捲。對方的唇輾轉到她的脖頸,輕輕嚙咬著她的鎖骨,在其上留下一道鮮明的紅痕。
終於,步瞻半撐起身,於一片昏黑的夜色中看著她的眼。
不知何時,少女面上一片淚痕。
「怎麼哭了?」
他的聲音里有些竟有幾分關懷。
姜泠平躺在榻上,清亮的月色湧入,在她面上薄薄鋪了一層。她別開臉,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神色,他向來不懂她眼底的哀痛,只會嘲笑她的矯揉與造作。
片刻,他思索了一陣,低下頭道:「方才我已讓人開始清理道路兩側的屍.首,將他們統一安葬在金巒山下,他們的肉.身不會被鳥獸啃食。」
「我挑了一個吉日,就在這個月二十五。屆時我會榮登大寶,你也會成為我的皇后,成為整座皇城最尊貴的女人。」
她也會與他一樣,站在這座皇城的最高處,享受至高的權力,和那數不清的富貴榮華。
步瞻一五一十地,將方才在外下達的命令都與她說了一遍。姜泠看著步瞻的眼睛,竟覺得他似乎在為他們的未來做打算。
煜兒、阿衍、她的父母親人、京城中的流民……
聽他說著說著,姜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三皇子和六皇子呢?」
聞言,步瞻頓了頓,毫不掩飾:「賜死。」
即便知曉會是這樣的結局,她還是忍不住心頭微悸。
其實她與那兩名皇子並不甚熟絡。
她只記得三皇子總是色眯眯地看著她,自己每每見到對方,都要繞開道。
而六皇子雖病弱,待她卻是溫和有禮,因為父親是他的老師,在皇宮中他還會對她照拂一二。
他會喊她泠兒妹妹,會替她趕走欺負她的宮人,還會為她折春樹上的小花。
他也是那樣一個鮮活的人。
她也是那樣一個,多麼渴望鮮活的人。
……
步瞻目光落下,仔細地打量著她面上每一寸神色。
「你難過了?」
姜泠未言。
「你在為他們哭?」
她仍未應答。
她沒有為他們哭,她只是感到一陣悲哀。
步瞻的手緩緩從她的胳膊,移到她的下頜處,將她的臉頰再度扳正,用手指拂去她面上的淚痕。
「怎麼了?」
「是嫌我狠心嗎?」
「姜泠,你是不是覺得我手上沾了這麼多的血,是不是覺得我噁心?」
寂靜長夜裡,他的聲音像是被雨水浸過一般,散發著陣陣寒意。
他傾下身,湊近了些,逼問她。
「我的擁抱,噁心嗎?」
「我的吻,噁心嗎?」
步瞻的聲音慢慢發冷。
「姜泠,在我身.下,噁心嗎?」
他的雙唇落下,幾乎要咬住她的耳朵。拂面而來溫熱的氣息,令她後背有生了一層濕冷的汗。聽到那兩個令人不齒的字眼,少女雙眸圓瞪,她的眸光顫慄著,似乎因為這樣一句話而羞恥到了極點。
姜泠難以忍耐,深吸一口氣:「你不要再說了。」
「做都做得,又有何說不得?」
冷白的光落在男人面上,他歪頭笑了笑。
「在你的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噁心卑劣的小人,對嗎?」
她緊咬著牙關,看著對方慢慢壓下身,碎發拂在她蒼白的面頰上。
步瞻看著她,冷笑:「是啊,我就是這樣一個噁心的人,我冷血,我無情,我算計,我卑劣,我的每一根手指都沾滿了血。可這又怎麼樣呢,姜泠,我已是這座皇城的主人,所有人都要匍匐在我腳下。」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目光直直與她對視,似乎在說——包括你。
即使卑劣如他,那晚他要查抄姜家時,她還不是求饒似的勾住他的手指,苦苦哀求他留下?
他低下頭,鼻尖輕蹭著她的髮絲,吮吸著她身上的馨香。夜風徐徐,與洶湧澎湃的夜色一道,送來他的聲息:
「姜泠,那就與我這樣一個讓你噁心的人,一起來做讓你噁心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