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035 二更
這一天是大年三十。
每年這時候,步瞻都會在宮中舉辦宮宴,藏春宮周圍的侍從會鬆懈一些,這也是姜泠極少數能踏出藏春宮的機會。
姜泠垂下眼,看著手邊的各種小東西——三年來,她因是思念煜兒,閑下來時會為煜兒縫製許多小東西。從虎頭帽,到平安符,再到小衣裳小褲子……姜泠為煜兒做了許許多多,卻只能一直珍藏在藏春宮,到頭來什麼都沒有送出去。
故此,即便知曉此舉十分危險,她還是想放手一搏。
她實在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綠蕪事先給她準備了小宮女所穿的宮服。
青菊也提早踩了點,大約在黃昏日落,會有不少大臣進宮入宴,藏春宮的侍衛會被調到宴會那邊。青菊為她準備好了麻繩,姜泠踩著牆階一點點爬上去,她並不會翻牆,落地時候還險險摔了一跤。
這一跤,她摔得並不輕,所幸並未傷到筋骨,只是稍微蹭破了些皮。
她有些狼狽,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外眺望了一眼,這一眼,頓時讓她感慨良多。
她已有整整三年未出過藏春宮。
翻過這一堵牆,看著外頭的天一點點陰沉下來,姜泠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冬天的夜晚降臨得很快,沒一會兒,夜色便將她嬌小的身形包裹住,成為姜泠天然的蔭蔽。
為了不使人認出來,姜泠特意讓綠蕪在自己的臉上動了些手腳。
她將臉塗得蠟黃,又將眉毛描粗了些,未塗抹桃花粉與口脂,小心翼翼地避開行人,朝青行宮而去。
她只想著,遠遠地看上煜兒一眼,只看看他如今是什麼樣子,長了多高。
她聽聞那一夜之後,煜兒受了罰。他自請跪了宗祠,還抄誦了不少經文。一想到這裡,姜泠心中隱隱作痛。母子連心,煜兒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在外頭受了罰,姜泠被關在藏春宮裡頭,比他還要難受。
她本想去青行宮,遠遠地望上他一眼。
可青行宮門外圍著重重侍從,姜泠根本溜不進去。她躲在一棵粗壯的樹榦後頭,想了想,還是覺得先去宮宴上看看。
入宴的大臣很多,宮人亦有許多。
姜泠混在人堆里,低下頭。
就在此時,一聲又尖又細的「皇上駕到——」響徹整個宴席,眾人聞此,恭敬起身遙拜,姜泠右眼皮跟之一跳,也隨著眾人福下身形,朝著那人拜了一拜。
步瞻坐在龍輦上,一襲明黃色的龍袍,神色依舊不冷不淡。
擦肩而過的一瞬,姜泠一整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所幸人群烏泱泱的,對方並未察覺到什麼。
她躲在人群之後,等了片刻,也不見太子的輦車。
沒有看到煜兒,姜泠卻意外地看見了另一個熟人。季徵竟也被步瞻請入宮,在宴席上作畫。她已有許久未見到季老師,對方仍是那一襲青衣雪氅,只不過似乎比先前還要清瘦些,也愈發有幾分文人風骨。
姜泠站在原地,兀自看了會兒季老師作畫,方一轉過頭,就聽見宮人壓低了聲議論。
「太子殿下今年又未參宴?」
「是啊,平日大大小小的宮宴殿下不來也就罷了,竟連迎新春的除歲宴也都不參加。不過我聽聞太子前些日子受了責罰,許是在青行宮養傷身子……」
步煜向來都不喜歡除歲宴。
他並不是不喜歡春節,只是單純不想與那個人面獸心的父親打照面。故此每年大年三十,他都是與卞玉在青行宮守歲。今年是步瞻登基的第三年,宮宴也辦得十分熱鬧,聽著從宴席那頭傳來的歡歌笑舞之聲,太子垂下眼睫,不動聲色地夾起一個餃子。
步煜不喜鋪張,青行宮的除歲宴也辦得比較簡單。
他簡單吃了幾口,忽然覺得胸口處悶悶的、憋得十分難受,便放下碗筷,朝窗牖外眺望。見狀,戚卞玉也順著太子的目光望去,只見他所望的是藏春宮的方向,便知曉太子殿下這又是在思念母親。
周遭沉默少時,太子煜忽然站起身。
戚卞玉微驚:「殿下這是要去哪兒?」
「我胸悶,卞玉,你陪我出去散散心。」
小姑娘撐了一盞燈,伴著太子,順著甬道深處緩緩走去。
步煜性子清冷,平日散步時,也不喜歡有其餘人陪侍左右,只叫上了卞玉。一人一路默默無言,只是走著走著,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通往藏春宮的禁道,待太子反應過來時,已又另一人衝撞入他的目光。
那人從甬道另一側而來,身上穿著宮娥的衣裳,走得很急。
太子煜不禁厲聲呵斥:「站住!」
姜泠步子微微一頓,登時僵在原地。
只見一名男童冷著臉,自月下走來。他穿著錦衣玉帶,頭頂金冠,雖是年幼,卻頗有老成之氣。方才那一聲雖是嗓音稚嫩,但卻帶著幾分讓人不敢抗拒的威嚴。
月色里,小皇子目光中帶著審視,冷冰冰地打量著她。
「你來這裡做什麼?」
「奴婢……走錯路了。」
自從那日殷綾兒耀武揚威地跑去藏春宮后,皇帝便下了令,通往藏春宮的甬道成了禁道,不允許外人隨意踏足。
「這是禁道,」步煜看著她,一字一字,「擅闖禁道,當杖斃。」
他雖年幼,言談卻十分清晰,甚至還頗有條理。他的目光里儼然是上.位者之姿,讓姜泠有些恍惚。
她沒有聽煜兒的話,徑直抬眼,與他對視。
太子煜微微蹙眉,他不知對方為何要這般看自己,只覺那眼神中飽含了太多情愫,竟讓他也跟著一愣神。一人目光交觸的那一瞬間門,步煜只覺得一顆心猝然一痛,一時連帶著呼吸亦停滯。
她的目光柔軟,溫和,還……帶著一種莫名的哀色。
戚卞玉提著燈走過來,見太子面上異樣,忍不住問了聲。步煜回過神思,可心中酸楚亦未停止。他偏過頭,不再敢去看姜泠,只道:
「罷了,你離開這裡罷。今日是大年三十,孤不罰你。」
姜泠攏了攏衣裳,朝太子一福身。
「等等——」
她剛走出幾步,身後孩童忽然喚住她。姜泠回過頭去,只見對方的袖袍在風中搖擺著,看上去十分孤單可憐。
太子煜揚聲,稚氣的聲音隨著冷風傳來。
「皇宮中有兩條禁道,一條通往藏春宮,另一條是青行宮旁邊的小山林,因為這條小道連通著通往宮外的護城河。你……下次莫要再走錯了。」
聞言,姜泠微微瞪圓了眼睛。
她顯然未曾料到煜兒會說出這種話,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猜對對方的意思。連通宮外的護城河……煜兒這是想要她……
她沒有敢往下想,用餘光掃了眼站在太子身側的女孩,收斂回神色,循著規矩低聲道:「多謝太子殿下。」
冷風漸近。
女子的身形卻愈行愈遠,漸漸消散在這寒風之中。
小皇子站在原地,凝望著那道身形呆愣良久,久到卞玉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這才收回目光。卞玉不知他在想什麼,卻能察覺到身側之人的情緒變得有幾分奇怪。太子沉吟片刻,忽爾道:
「卞玉,她是我的母親嗎?」
戚卞玉不可思議地抬眸。
「您說什麼?」
「沒什麼。」
步煜低垂下眼,「我們回宮吃餃子罷。」
……
甬道兩側都是干突突的樹,將風聲送得很急。姜泠踩著月光走在甬道里,心跳得亦是飛快。
方才煜兒身側有外人站著,她不敢與之相認,亦不敢徑直走回藏春宮。如今回想起來,她後知後覺到一陣酸楚。離煜兒遠了些,姜泠放緩了步子,撫著胸口,停在甬道一側輕微喘.息。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她的眼眶中陡然蓄了淚。整個眼眶紅紅的,水光在眼睛裡面打轉。
在藏春宮裡,她也時常能聽見煜兒的消息。
宮人們說,煜兒早慧,步瞻更是將他教得很好。不過五歲,他就十分懂事聽話。
他識大體,辨善惡,通詩書。
而且他不像他的父親,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想到這裡,姜泠感到一陣欣慰。她扶了扶手邊的樹榦,方欲往回折返,忽然聽到一聲:「誰在那裡?」
這聲音十分熟悉。
是談釗。
姜泠趕忙捂住嘴巴,往後撤了幾步,企圖用粗壯的樹榦遮擋住自己的身形。
她蹲下身,可對方十分眼尖,依舊不依不饒:「是誰?」
緊接著,便是一陣腳步聲。
談釗發現了她,右手叩住了腰際長劍,朝她走過來。
他的身後似乎還跟著人。
橫豎都是被他抓出去,姜泠心想,自己反正已經都是這副模樣了,自然也不怕再被步瞻責罰什麼。見她從樹榦後走出來,談釗正欲拔劍的手一頓,旋即尷尬道:「皇後娘娘,是您。」
對方掃了眼她身上的裝束。
「您怎麼從藏春宮出來了?」
不等她回答。
從談釗身後,緩緩走出一名男子。
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站在一片光與影的交界處,眼神淡漠,凝望著她。
時隔三年。
再度看見步瞻這種眼神,她仍會無端瑟縮。
「你想逃?」
他的聲音很淡,叫人聽不出來有幾分情緒。
見他走來,姜泠下意識往後退,她抿了抿唇,下巴忽然被人握住。那人眸子漆黑,垂下眼,似乎想把她的心思看穿。
「時隔三年了,你還是這麼想要逃走?」
姜泠呼吸微滯。
下一刻,男人已然鬆了手,面不改色地吩咐:
「抓回去。」
聞言,談釗一時猶豫:
「陛下,抓、抓到哪兒?」
是藏春宮,還是……?
「長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