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5
「我剛得一幅行書,差人去請你,卻說你正與太師單獨議政,是以如此推測。」太后瞧著不惑之年便滿頭白髮的親兒,憐其不幸,恨其不正。
他從趙氏王朝的滅頂之災中拚出一條血路,迎回母親,存續了趙氏國祚,卻也因顛沛流離,內憂外患而過早衰老。
幸好半壁江山安穩,南方百姓富裕,否則他將如何對祖宗和天下人交待,如何面對鏡中佝僂皓髮的影像。
金國強悍凶暴,議和確是無奈之舉。但,飛鳥未盡,自毀弓箭,誅殺岳飛父子及部將,在她看來,實屬不仁不智。
即使能征善戰的武將威勢過重,本朝太祖已有杯酒釋兵權的先例,如此,既全君臣之義,亦為帝國保留人材。
更何況,他還將大批主戰和為岳帥說話的朝庭柱石,如趙元鎮,胡邦衡等能臣,或徙或貶或罷官。對他有恩,扶他上位的齊安郡王合家也被遠遠發配。
趙構知曉親娘不喜自己乾綱獨斷,不喜秦檜權焰熏天,張俊奢侈無度,所以才釋放了岳雷並默許義軍成立,以此來對內平衡,對外牽制。
周致深將地方治理得不錯,是以他才容忍其對岳氏和主戰派的同情,不想豎子竟放縱刁民妄議朝事,侮慢帝王。
流他千里,是我的仁慈。趙構心裡恨恨地想,臉上卻微微地笑:「阿娘要兒看的,必是佳作。」
韋太后示意宮人將一卷精心裝裱的宣紙送到趙構手裡:「你的墨跡不比你阿爹好,卻也頗具慧眼,看看這幅心經抄寫得如何?」
「字跡秀潤清正,古雅雍容,筆勢委婉遒勁,上佳。」趙構揚起雙眉讚不絕口,沉吟半刻,補充:「只是,骨架稍過高峻,胸中倘有微瀾,嗯,修為不如阿娘。」
太后淡淡地回應他的馬屁經:「此子年方及冠,卻能與我對談自如,學問智識,曠達從容,遠勝同齡兒郎。」
「阿娘又去翰林院炳燭了?」趙構含笑問道,老太太年事雖高卻學而不殆,常去和青年才俊一起聽課。
春秋著名樂師師曠將年少讀書比作初升之陽,年老讀書比作炳燭,他便以此來打趣娘親。
太后搖搖頭,深嘆:「此子天資聰穎,宅心仁厚,翰林院的翹楚,依我看來,遠不如他。」
「如此有為後生,我竟不知?」室內炭爐燒得極旺,趙構的臉頰隱隱有些發熱。
「九郎。」太后收拾好一案花葉,將雙手在手爐捂熱,挪到矮椅坐下:「來,到阿娘身邊來。」
待皇帝坐在她身前錦墊,取下他的襆頭,柔聲道:「好久不曾給我兒通發,手都生了。」
趙構見母親一反平日靜淡超脫的慈愛模樣,也不由地露出孺慕之情:「阿娘手巧,我幼時最喜拿著你打的宮絛,做的紙鳶到大哥處炫耀。」
可惜記憶中那雙纖美白皙的素手,因多年苦力變成那般的醜陋僵直。趙構心裡,說不出的酸楚。
「我被你阿爹冷落,連累你不被重視,好在你孝順聰明,我心甚慰,後來國難,你慷慨請命與強敵交涉,阿娘當時,是既為你的果敢與才幹驕傲,又怕你就此被金庭扣押不歸。」老太后憶及往事,眼眶不禁微微濕潤。
趙構伸手捻了捻自己肩頭散開的蒼蒼白髮,幾許傷感,卻沉默不語。
「後來我到北地,聽聞你經歷千難萬險,在風雨飄搖中撐起趙氏江山,只恨不能插翅飛到你的身邊,為你分憂解難。」老婦無奈地苦笑:「可待我回來,九郎已經不愛聽阿娘嘮叨了,阿娘的手,也再沒有當初的靈巧好看了。」
趙構的眼淚終於滑下,為母親過去的恥辱和苦難,也為曾經愴惶飄零如喪家之犬的歲月。
悄悄試去眼角水痕,沉沉地笑:「阿娘又瞎說,兒子每日早晚請安,便是喜歡聽你的教誨。」
太后輕輕地為兒子按揉頭皮:「阿娘這一生,看過太多的爭權奪利,宮庭傾軋,太多的血腥和眼淚,現在老了,便喜歡看些和趣與安樂。」
「我趙氏身居天闕,為天下賦稅所養,被人議論評說,原是順理成章。君王四海為家,要容得下政見不合之臣,甚至心懷惡意的對手,才會常懷憂懼,謹慎自省,保江山社稷無虞。」
她動我以情,曉我以理,無非是想讓我放過周致深,趙構猶豫片刻,究竟意氣難平:「周致深縱容小民妄議立儲,羞侮君上,若不嚴厲處置,今後人人皆可爬到我的頭上。」
老太后搖頭輕嘆:「晨時劉婉儀來請安,說你要為珠瑤議門親事,她絕食相抗。」言下之意,你連親生女兒也管不住,卻要周致深管住老百姓的嘴。
「珠瑤已到議親年紀,阿娘可有合意的人選?」趙構揣著明白裝糊塗,藉機轉移開話題。
「珠瑤的心事,我再找機會問她。」太后見他敷衍,不再轉彎抹角繞圈子,單刀直入:「你與太師意欲如何處置周致深?」
趙構避無可避,只好回復:「全族徙漳州。」他既支持岳氏,便去與岳飛家眷作鄰居。
「官員若因貪贓枉法,魚肉百姓被罰,九郎盛德;若因言獲罪,九郎糊塗。」太后恨不能仿效當年薄氏,以頭巾將兒子打醒:「聖賢曰,何以息謗?無辯;何以止怨?不爭。再說,我朝有勸孝之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周致深本身無錯,與你一樣老母在上,我兒不怕天下人責我養子不教么?」
趙構神情微僵,眼光滑過佛壇前一盆寫意插花,觸及到那雙慈悲智慧,可照亮眾生心靈最深處的佛眼,愣怔半刻,訥訥道:「我,我,容我想想。」
太后的嘆息讓他轉過視線:「上次你欲品鑒岳帥公子的墨跡,他婉言拒絕,今日他託人呈上心經,見字如人,你贊他清正雅量,我兒的境界,定然不比他差。」
你要他為父兄昭雪冤案而祈求,他不肯低頭,這次,卻為周致深全族的命運而請恩,俯仰之間,風光霽月。
早春二月天灰濕重,趙構卻似乎看見陽光在雲層閃爍,垂下眼帘,沉默半刻:「與阿娘的賭注我輸了上次,這次便打成平手,讓周致深去知永州。」
「好孩子。」太后欣慰笑道,腦里卻猜測:岳三那好孩子聽到這個消息,定然歡喜。
當然,她萬萬沒有想到,因為這個好消息,岳三那好孩子差點因打架鬥毆而惹上牢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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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周勃聯合陳平,諸殺眾呂,把漢文帝扶上皇位,自覺對皇帝有恩,不免有點小得意,被貶,後來帝王對他起了殺心,其母薄太后當眾將頭巾扔在兒子臉上罵他糊塗:「絳侯當年掌天子璽時不反,偏你把他趕到一縣之大的封地時要反。」周勃因此撿得一命。
2,說到帝王胸懷,當年武則天修建明堂,讓其男寵督工,時任監察御史王求禮上書說:明堂花費太多民脂民膏,可比商紂的瓊台,夏粲的瑤室,暗指她是暴君。還說為了端正宮闈的風氣,皇帝你應把你的面首給閹了,武則天一笑了之。還有初唐四傑的駱賓王將武氏罵得狗血噴頭,她卻拿著他的文章對眾臣朗讀,質問群臣,如此人材,為何不能為我所用。